救兵还没搬来,湖畔的声响却渐渐平歇,滺澜和秀瑗琢磨着不对劲,悄悄往窗外张望,方知解铃还须系铃人。
“郡主这是何意?”
十四阿哥身着石青色行服,身后跟着两个侍卫模样的高壮青年,替他拿着长弓箭筒,显然方才正要去围猎。仔细瞅,还有个灰衣小太监战战兢兢躲在人群后头,似乎很惧怕被娜仁郡主发现。
“告密的狗奴才!”
终究是没躲过,灰衣小太监被娜仁郡主一鞭子掀翻在地,脖颈脸颊顿时血色狰狞。这下子谁都明白了,大抵是这小太监目睹浅香被娜仁扣押,不敢明着抗衡,偷摸去向十四搬救兵。
“够了!”
宫中历来都有不成文的规矩,打罚奖惩奴才,都要顾忌其隶属于谁。除了故意挑衅生事端,遇上奴才犯了错,都要先知会人家主子一声,若乱动私行,恐会伤及和气。像这般不闻不问,当着人家主人打奴仆,也就和当面扇人家主子嘴巴差不多了,也难怪十四阿哥不似方才那般气定神闲,眉目凌厉的呵斥起来。
“郡主三番五次驳我颜面,不知所为何事?可有得罪之处?”,看得出是碍于彼此间的身份,十四阿哥深吸口气强压了怒火,言语间仍维持着礼貌客套,只是面上颜色不太好看。
“你为了这奴婢呵斥我?”
娜仁郡主双颊涨红,眼中似要燃烧起火焰,她自幼专横骄矜,惩罚仆从奴隶何须理由。旧时部落贵族在围猎庆典上,会先放俘虏或奴婢去做猛兽诱饵,四面箭矢齐发,凡被中箭者不论是人是兽,均算猎物,一时鼓乐齐鸣、饮酒狂欢。如今抽鞭子掌个嘴罢了,没当场斩首已经是知礼节、懂进退,给足了面子,居然还能被这般兴师问罪?!
“这是我母妃的宫人,纵有错处,也要送到紫禁城里,娘娘自会审问定夺。今日她冲撞了郡主,郡主也赏了刑罚,难不成还要……”
趁十四阿哥说话的工夫,另名小太监趁机将浅香悄悄扶起,送还给匆匆赶来的小宫女,只是怕惹来娜仁郡主的怒火,主子又未曾发话,没敢擅自离去。
可谁也没想到,还没等十四阿哥搬出德妃娘娘来压制,娜仁郡主阴霾密布的脸色,豁然雨过天晴,甚至露出几许少女的娇羞。
“在你心中,她只不过是娘娘的宫女,对吗?”,一扫刚刚的强势暴烈,娜仁郡主勾起唇角,瞟向十四阿哥的目光火辣热烈,当中有期盼,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不然呢?”
明显很厌恶旁人这种傲慢的窥探揣测,十四阿哥勉励维持的君子笑面渐渐碎裂,神色间阴云聚拢,眼底弥漫起冰冷晦暗。
“哎呀!不能让她祸害我十四哥!”
别人尚且能作壁上观,殿中的十五阿哥先待不住了,他挣脱了看妈宫女,甩飞了守门的太监,箭步飞奔朝湖畔跑过去,身后跟着十六阿哥,还有一帮子宫人喘着大气追。别看相差五六岁,十五阿哥素来钦佩喜爱他十四哥,在宫中也颇为亲近,兄弟间很是友爱。
孩子踢踢踏踏的跑步声,打碎了凝滞紧张的气氛。看着气势雄浑的大队人马,十四阿哥也怔楞住了,思索片刻,忙上前迎了几步,接住朝他狂奔的两个幼弟。
滺澜和秀瑗是御前女官,规矩大重仪态,讲求端、静、淑、雅,平日行走目不斜视,耳坠子都不能晃动,所以袍服也比寻常宫女更修长繁复,还穿着寸高的花盆底绣鞋,跑起来太吃亏了,只能龟速缓慢的在后头倒腾,等她俩赶到时,才发觉已经堆了乌泱泱一帮子人。
“我跟你说,想当年在余杭,我也是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的高手,这会子真被衣裳给拖累了……”,她们跑一步,比别人跑三步都费劲,滺澜气喘吁吁的扶着腰,躲在人群后头和秀瑗抱怨。
今天这事儿她俩人微言轻,压根儿掺和不上,就打算浑水摸鱼,待平息之后,糊弄着把小阿哥们全须全尾的送到皇上面前就成。看情形,十四阿哥也是这个意思,不愿在弟弟面前牵扯恩怨是非,收敛了锋芒,想要尽快了结残局。
只可惜娜仁郡主却不愿如了众人的意,她目光热烈大胆,唇角有几分得意,像条试探猎物的蝮蛇,在迂回中扩大领域,从而给对手威压。她说自己受了委屈,若让老汗王知晓,必不会轻易放过,想要看在德妃娘娘面子上放人,还需十四阿哥给个承诺才踏实。
十四阿哥闻此言,深感惊愕的挑了挑眉毛,他是天家贵胄,也是金戈铁骑里历练的满洲巴图鲁,何曾受过这般胁迫。一时怒火涌上来,才要发作,却无意间瞥见倚靠在假山叠石边瞧热闹的滺澜,瞳中不着痕迹的震了震。
二人下意识的四目相对,方才情形种种早已落在滺澜眼中,深知此时恰逢秋狝北上,皇上有意亲睦塞外各部,不宜因小失大,激化矛盾。她趁机朝浅香瞟了瞟,又望回十四阿哥,将他目光往勤政殿牵引,轻轻挑了挑眉梢,暗中告知皇上就在殿中,掐算着时辰,梁九功也快到了。小姑娘生了双黑白分明的杏核眼,流连顾盼之中透着狡黠灵动,像只游戏人间的山猫。
本就是聪颖机敏的人,对滺澜神色间的暗示自然心领神会,十四阿哥微微垂下长睫,挥动指尖命太监侍卫先将浅香送离了是非之地,‘罪证把柄’都没了,扯皮还有什么意思。皇上就在不远处,动静大了惊扰圣驾,娜仁对宫人私动刑罚,且浅香还是妃嫔内戚,她也未必讨得到好处。
“你!心机狡诈的女子,为何不说话,躲在暗处耍花招!”
他们之间你来我往的小神情,被娜仁郡主捕捉个正着,眼睁睁瞧着‘罪人’浅香被侍卫送走,前仇旧恨累积,愤怒如燃烧的烈焰,竟扬鞭朝此处走来。
却见十四阿哥轻巧一握,将高举的马鞭擒在手中,把娜仁格挡开来。可娜仁郡主何曾受过这种憋屈,挣扎着要夺回鞭子,甩动着肩膀朝滺澜叫嚣,“跪下!大胆又奸诈的女子,为何不说话,只会躲在后面耍花招!”
可惜滺澜不太懂她的话,蹦豆子似的一知半解,只知娜仁郡主在狂怒,似乎是因为自己,可又想不明白,转转眼珠子而已,犯了什么罪过?旁边的秀瑗没瞅见滺澜和十四打眼色,发觉娜仁郡主气焰熊熊朝这边儿来了,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忙把嘴里嚼的甜杏干生生给咽了下去。
许是暂被劝服,娜仁终于放下鞭子,彼此各退一步,和十四阿哥变成了僵持对视。
“她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滺澜悄悄凑到十四阿哥身后,压低了声音询问,人家这般愤怒,总得辩白几句不是。可十四阿哥却不理会,他也不知想起什么,忽然抛弃了眼前的混乱,微微俯身偏过头,上下打量了几眼及他下颌高的滺澜,居然还没忍住嗤笑出了声。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她问狗子你方才为什么不说话,还冲我暗送秋波……”
“狗,狗子?谁是狗?”,他声音几乎轻不可闻,可听在滺澜耳朵里,却犹如巨石砸在水面,翻起惊天巨浪!
【主子没事吧?奴才给您叫御医?您别跟奴才动气,奴才是狗,您不是,奴才是大鼎子!】
曾经为苟活自保的求饶声,仿佛一个解不开的妖咒,再次阴魂不散的追入滺澜耳中,余音绕梁久久不散。她面容努力镇定,内心却在跪地高声哀嚎,为什么!造孽啊!
“秋波?呵呵,主子您别拿奴才逗闷子了,这都哪儿挨哪儿啊?咳,咳,圣上有旨,命十五、十六阿哥在翠韵斋温习课业,任何人不得喧哗打扰,以待校考。还望阿哥遵圣意,莫在此处多作停留……”
局面太过尴尬,谁不想早点脱身?滺澜拼尽全力端出义正辞严的架势,把皇上随口的话搬出来当圣旨去压人,学着太后身旁老嬷嬷的神情,朝娜仁和十四阿哥恭敬地俯身请了安,仿佛她只是个照章办事的冷漠局外人。
“哦……,如此,多谢姑姑提点。”
十四阿哥也装出恍然大悟的模样,故意拉长了尾音,不时轻点下颌,仿佛受了多大指教一般。回过身就去训诫娜仁郡主,说御前姑姑传了皇上旨意,过会儿圣驾会至此处校考两位小阿哥的功课学问,任何人不许滋扰喧哗,不然就是惊扰圣安。
娜仁郡主上下左右审视着二人,显然对这套说辞存疑,可看十四阿哥扬起下颌,一本正经的模样,又觉着心虚,也许他没骗她,皇上真的会过来?虽只是撇撇嘴还不肯离去,娜仁的气势却软了下来,显然她没借浅香之事讨到好处,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十四爷,时辰已至,咱们快……”
众人才要帮腔,想顺坡下驴赶紧散了,谁知远处有个身穿蓝翎侍卫服色的人跑了过来,白净脸庞菱角口,居然是久未相见的完颜亮。
“滺澜!”
他在家就是个混不吝的性子,没承想入宫当差还这么虎楞,瞅见自家妹妹惊喜不要紧,居然都不观察观察四周的气氛,还能笑嘻嘻朝滺澜招手,眼睛里都是雀跃的神采。
“小亮,嘘……”,滺澜耸着肩膀让他噤声,心里跺足捶胸的唾骂,审查的官员都什么眼神儿,怎么让这种皮猴子愣头青混进蓝翎侍卫的?
“何人在此喧哗!”
夕阳洒下余晖,一行威猛的护军从远处走过来,领头的男子着二品武官铠甲,腰佩蟒皮长刀,剑眉薄唇,威风凛凛,还有双似曾相识的挑梢杏核眼。此人正是前年调任驻防此处的梅勒章京完颜罗明泰,汉名润昭,侍郎大人的嫡长子。
他朝前走了几步,先同阿哥们彼此见了礼,正想问询发生何事,却忽然发现了藏在人堆儿里的弟弟妹妹。
“大哥……”
“堂,堂兄……”
完颜润昭比弟妹年长十岁,身为主枝嫡系长子,在宗族平辈间颇有威望,又继承祖志少年从了军,多年在塞外磨砺,凛然威武气势夺人。滺澜和完颜亮被他锐利冷峻的目光盯得发毛,谁会想到在这种节骨眼遇见长兄,童年因调皮被责罚的情形又清晰浮现,忍不住瑟缩着彼此靠近,就差抱团取暖了。
“方才是你二人喧闹?既已入宫效命,当谨遵圣意,以家国百姓为先,差事公务在身,如何还能认起亲来?简直荒谬,成何体统!下官弟妹顽劣愚钝,还望阿哥见谅……”
估摸就是完颜亮那声喊给护军招来的,润昭先是劈头盖脸臭骂了弟弟妹妹一顿,又俯身朝十四阿哥行礼致歉,想来也是官场上的迂回,自己先把重话说了,旁人倒是不好意思怪罪。
滺澜垂头丧气瘪着嘴挨训,想争辩又不敢,阿玛常年在京为官,幼时长兄说一不二。心里抱怨着今儿出门就应该看看黄历,这堆狗屁倒灶的破事儿,跟她有什么关系?
“将军大人有所不知,方才是娜仁郡主不知因何发了脾气,才惹出这般阵仗,与御前姑姑们并无干系。她们奉旨看护十五、十六阿哥,片刻不敢懈怠,才追至此处。好在眼下也不是重要场合,完颜亮来寻我,看见堂妹打声招呼,乃人之常情,将军不必这般严厉,谁家还没个亲眷了?”
十四阿哥笑起来,是是非非在他口中颠来倒去的变幻,闹得完颜润昭也疑惑起来,乱哄哄找不到罪魁不说,且他还隐隐觉得,自己仿佛被责备了?
“哎呀,小主子们挨这玩儿呢,可叫奴才好找。嚯,这唱大戏呐!”
滺澜左思右盼的梁九功终于肯出现了,可以肯定,他对之前的来龙去脉都知晓,就是装傻充愣打太极罢了,真真是个油滑的老狐狸。
“奴才给几位爷请安。其余人都别愣着了,差事都闲是怎么的?”,梁九功先是笑盈盈给十四阿哥和完颜润昭请安见了礼,又挥舞拂尘,把一众宫人都各自遣散,才虾腰躬身朝勤政殿伸出手臂:“小阿哥们,随老奴这边儿请吧。莫让万岁爷在勤政殿久候……”
“小亮,走,咱们上凤尾山打香獐子去!”
十四阿哥来了兴致,也懒怠再纠缠,朝完颜亮招了招手,吆喝着一起去围猎。估计方才完颜亮急匆匆跑过来,也是为了告知他布防营帐都安置妥当,可以出发去宿营打猎了。
“我也去!”
被冷落在旁的娜仁郡主往前追了几步,她骑射本领甚高,又对十四阿哥有心思,自然不想放过策马并肩,大显身手的好机会。
“你也去?我们打猎放鹰泡池子*,你跟着起什么哄!”
许是耐心已经耗尽,当着护军侍卫,十四阿哥这话说的颇直白,纵然娜仁郡主性子泼辣,也到底是未出阁的女子,挨了这顿铁钉子,难堪得抿嘴瞪眼,面颊都烧起红晕。
“哟,郡主可不能去,贵部的哈拉贝勒到了,正四处找您呢……”
梁九功站住脚步,伸手臂将娜仁的脚步拦下,告知了她新到行宫迎驾的蒙古王公,也不知这哈拉贝勒是何人,竟让娜仁郡主把羞恼都忘了,喜不自禁笑起来,一抬鞭子,领着手下仆妇快步离去。
完颜大哥呆萌~~
话说澜姑姑你不知道有个词叫眉来眼去吗?娜仁郡主不会善罢甘休的的的的的的……=。=
下一章继续草原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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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盈盈一水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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