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明窗开笔到重华酒宴,在宫里过大年,各色庆典筵席令人目不暇给。紫禁城大大小小的主子们听戏观剧赏烟花,日子过得惬意尽兴,宫人却是一刻不得闲,唯恐细节琐碎上出纰漏。
从年初五晚上星星落落飘雪花,待到初七已是‘鹅毛’纷飞。皇上素来勤政,下午得闲在养心殿暖阁批奏折,御茶坊太监送克食*过来的时候,恰逢滺澜正用陶泥小炉煨好新酿的米酒。
“今日天寒,澜格儿,你从克食中选温达奶饼、鸡蛋松仁糕、奶酥勒特条各一品,并前日内务府所呈戏文册,送永和宫给德妃揽阅。”
兴许是念及德妃丧姐之痛,这阵子皇帝对永和宫照应颇多,可滺澜没想到送东西的差事儿会落在自己头上,好悬没把手里拿的酒壶盖儿扔地上。
“万岁爷,奴才给您煨着酒呢,待秀瑗回来,让她去可好?”
她扭扭捏捏推拒,是因为之前听小宫女闲话十四阿哥后宅事,又被秀瑗劝诫过,心中暗怪自己不持重,对那人恰如近乡情怯,已经借故回避躲藏了许久。
“你这说得什么胡闹话?!”
奈何皇帝不明白小女儿家的复杂心事,也不清楚来龙去脉,对她这种近乎抗旨的行为甚感诧异。
“奴才不是担心您跟前儿没人伺候吗?”,滺澜百八十个不情愿,纵然皇上已经皱起眉头,她还打算负隅顽抗一下。
“朕知你周全有孝心,可你往外殿瞅瞅,乌泱泱都是人!奶制饽饽放置过久,恐会影响滋味,莫耽搁,即刻去吧!”,皇帝政务繁忙,懒得和她再费唇舌,摆摆手打发去办差。
“嗻……”
估摸再吱半个声,侍卫就要闯进来拿人了,滺澜无计可施,只得臊眉耷眼躬身领命。
乾清宫太监常禄提食盒,旺顺捧戏折册子,一行三人迎着风雪沿甬道穿御花园往东六宫去。还未曾跨过德阳门的门槛儿,就听闻里头有动静,细细辨识似在争执。都是混迹在紫禁城的精明人,彼此对了对眼色,决定小心谨慎为上,一则怕冲撞贵主儿,二则担心被卷入是非。
听墙根儿是个苦差事,尤其这种霜雪天气,冻得太监常禄直跺小碎步。滺澜往里探探头,心中咯噔一下子,真是瞎猫碰死耗子,哪壶不开偏遇上哪壶,出门儿没看黄历。不对,是皇帝非逼着她出门儿的!
这会子雪片纷飞,浅香不知受了什么委屈苦楚,倚在红墙边拿帕子抹眼泪。十四阿哥倒是在旁边儿陪着,看他神色懵懂漠然,心魂早已飘远。
滺澜脑子里乱糟糟的,不往前走皇命难违,往前走吧,着实是尴尬透顶,明明无意中相遇,就跟故意窥探人家私房事儿一样,显得人品很龌龊。尤其这个节骨眼儿了,她想不出半点对策,萦绕在脑中的,居然是浅香再哭下去风霜会把脸弄皴裂这种零星琐碎。
“您这是往绝路上逼我……”
听听,这是什么话?大过年的,紫禁城甬道上,光天化日之下,隔墙不隔墙一堆耳,浅香许是被什么事儿气得狠了,哀怨之语竟不顾场合冲口而出。不光乾清宫三个人面面相觑,远处垂首回避的太监小卉子吓得直闭眼。
“逢年节喜庆,娘娘宫门不远,你未免太过莽撞失仪!再者,此话从何谈起?我敬重你、善待你,本应是嫡福晋的正殿你执意霸占,看在额娘面上,我可曾有半句阻拦?可真是,不识好歹!”
“妾身不识好歹?您扪心自问,何曾半点善待?”
“你!你若瞧不上我,当初大可拒婚,家里既得了好处,委曲求全又给谁看!”
这种时刻,浅香明显急怒攻心才口不择言,应先把人安抚,再关起门来论短长才是妥帖。可十四阿哥到底是少年意气,或许他也烦闷,或许觉得搓绵扯絮的天气不会有人经过,一时按捺不住反唇相讥,气得心口不住起伏。
同为女子,恍恍惚中,滺澜似是能领会浅香因何而纠缠计较。
逢母亲离逝,又新嫁宫中,成了半大不小的主子,要恪守的礼教规矩更胜从前。偏她性情善感又孤高冷傲,难觅倾诉心事的闺友,只能寄望丈夫温存体贴,来纾解郁结伤痛,不曾想半路居然杀出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庶福晋,变着花样儿挑衅打压,纵然德妃娘娘再偏袒,也不能天天盯着儿子后宅,一时草木皆兵,溃不成军。
可身边儿这位爷,也才将将十七、八岁,孩子心性儿不说,又逢天家贵胄的出身。既不如九爷会怜香惜玉,又不似十三爷谦谦和煦,骨子里承袭了当今皇上铁血刚强的脾气,姑娘家千愁万绪,对他来说,不过是恼人的一地鸡毛。德妃娘娘错点鸳鸯谱,闹得彼此都冤枉……
僵持的局面,终被一声脆响打破了,众人吓得差点魂魄分离,却也因此得以逃脱折磨。
数九寒天里傻站半晌,太监常禄冷不丁把食盒往滺澜手里一扔,跑墙角儿还是没忍住,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完事儿他自己也愣住,估摸惊扰了贵人,趴地上哆哆嗦嗦讨饶,“姑姑,奴才有罪,奴才真是扛不住了,求姑姑救救奴才!”
“得了,差事儿我替你办。先回围房儿换洗衣裳,请太医院诊治过,无事再来当值。”
滺澜性子良善好说话,她盘算着把常禄撵离风口浪尖之地,免于责罚,谁知话音还没落,趴在地上的常禄脸色却愈发惊恐。
觉察状况不对劲儿,待滺澜缓缓转过身,才知喷嚏动静大,已经惊动了拐角墙后的诸位。十四阿哥就站在她身后,彼此骤然四目相对,看他也是一脸错愕讶异。世间之事有时就这般不巧,心心念念时遇不到,可狼狈难堪的境地里,却偏撞见最令你仓皇的人。
“皇上命奴才给德妃娘娘送克食品尝,并呈上明日夜戏的名册。才要过德阳门,见小主子在商议要事,未敢惊扰,便在此处静待。且常禄是冻得狠了,并非有意,万望小主子恕罪……”,这种尴尬的情形下,谁能不局促,滺澜提着常禄扔过来的食盒,指节攥的直发白,心中暗骂皇帝强人所难,闹成这样儿,跟故意偷窥人家两口子打架一样。
周遭太多人盯着,她也不敢乱踅摸,只将目光瞟向墙角,没留神手上的食盒却被十四阿哥一把接过去,“天寒地冻,姑姑既然来了,就知会一声,谈不上叨扰。”
滺澜醒过闷,又上前把食盒抢了回来,“小主子,这使不得。并非奴才不信您,宫中有规矩,入口的吃食,须一行人送到地方,中途不可倒换,我这就给娘娘呈上……”
二人争抢之间,滺澜抬头去回话,猛然发现十四阿哥领口扣子敞着,雪片裹着寒风肆意往脖颈里灌,估摸是刚刚气怒憋闷,下意识给解开的。忽而想起之前在围场秋狝,他手臂被围猎网刮破也不去搭理,就生生在袖子里晾着,待到发现时血迹都干透了。这人虽是金枝玉叶的出身,众星捧月娇养长大,可从来待自己不当回事,活得比寻常人还皮实。
滺澜有心去给扣子系上,甚至手都不自觉抬了半截,才惊觉这是什么地方,暗恨自己忒不争气,又不是养育嬷嬷老妈子,上赶着献殷勤!没骨气,不矜持,圣贤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可又忍不住去瞧,好像他不当面儿把脖领子捂住,心口的别扭劲儿就拗不过来。
“嗯?”
十四阿哥不明所以,只瞅见小姑娘脸色神情瞬息万变,猜测她兴许有话要告知,忙往前探了探身,用目光无声去询问。
终究,滺澜长长叹息口气,俯身行礼别过,急匆匆擦肩,穿回廊去正殿给德妃送东西。思忖了再三,眼前绝非说话的时机,无论你再谨慎,都可能被藏匿墙根下、帘子后、窗户里的耳目捕捉到把柄纰漏。
德妃赐茶食歇息,又点了两折喜庆团圆的戏,让滺澜回去复命。从永和宫出来的时候,宫墙甬道已经恢复了寂静安宁,仿佛之前的争执从没发生过,地上绒绒雪片洁白如新,连丁点脚印子都不见。
才走几步,大宫女彩萍追了出来,将一行人拦截在半道儿,“之前的事情,无论目睹听闻多少,都乃阿哥家事,还望澜姑姑慎言。”
滺澜颇为怔楞,这人算个什么身份,还真当紫禁城全是永和宫,轮得到她指手画脚?大雪天遭无妄之罪,被冻得手脚生疼,谁体贴过半句?不由心中也升腾起怒意。
“难道在彩萍姑姑眼里,我像乱嚼舌根的人吗?”
小姑娘言辞之间隐隐流露质问,把彩萍也给弄怔懵了,她随口吩咐惯了,没曾想被撅了个钉子。
“澜姑姑误会,您自然是有分寸的……”,当着手底下宫女被人折了面子,彩萍脸上也挂不住,但她仍维持着冷漠倨傲,仿佛滺澜不过是在回自己话罢了,微微颔首,转身欲离去。
“彩萍姑姑留步!”
不曾想步子还没挪动,就又被叫住了,回头望去,只见漫天风雪之中站着小小一个人,巍然不动,神色凛然端肃。
“萍姑姑贵人擅忘事,您可知晓,御前宫人历来只听命于天子。”
莫名侵袭的威慑之力,让彩萍在寒冬时节居然冒了汗,脊梁上芒刺扎起。在永和宫独揽专权太久,亦或是眼前的小姑娘素来和气可亲,让她遗忘了人家是乾清宫掌事女官,真正的‘天子近侍’。从来只有她们自恃高各宫一等,何曾轮得到旁人轻易摆布?
彼此在冽冽寒风中僵持,滺澜心中烦闷焦躁,巴不得早些离了是非之地,可若轻易放过,以彩萍的油滑老练,恐将来再难将她降住。到底还是彩萍理亏服了软,轻声抿嘴叹口气,笑着凑上来缓和,“方才是奴才心急,多有唐突逾越之处,还望澜姑姑见谅。”
正这时,太监瑞庆抱个狐皮外披跑过来,抖了抖给滺澜围在肩头,“哟,澜姑姑办差许久未归,皇上差奴才前来寻,敢情在这儿绊住脚了。大冷天的,彩萍姑姑有事儿吩咐是怎么的?也不让我们姑姑进屋里暖和,回头冻着了,万岁爷御前找不到人使唤,您顶替上啊?”
太监一贯尖刻嘴损,三两句话给彩萍挤兑个大红脸,奈何人家字字句句搬出皇帝来压制,不敢轻易驳斥,只好又领着手下宫女俯身行礼,恭送乾清宫众人离去。
滺澜也不欲再纠缠,樱唇勾翘,笑意却未达眼底,朝身旁瑞庆一努嘴,“就你嘴皮子溜索,不懂规矩的东西!还不快给彩萍姑姑道声新禧!”
待到卸了差事回下塌处,正逢秀瑗收拾妥帖要出门,她晚间值夜,下午在屋里睡个足实。担心小姐妹不知晓外头情形,滺澜把白日在永和宫发生的琐事掐捡要紧的叮嘱了几句。
谁知秀瑗却止住脚步,仿佛想起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又折返回屋,“这阵子差事儿太忙碌,都没顾上和你叨唠。立冬之日恰巧我值夜,皇太后因噩梦睡不安稳,寿康宫嬷嬷传御医去诊治,皇上不放心,又命去送安神汤剂。回来已近丑时,我穿吉祥门奔御茶坊,猜猜撞见什么了?浅香姑姑彼时还没出宫,她哭啼啼往长康门跑,你说,永和宫在西边儿,夜深人静她过东头儿干嘛来了?有鬼祟!我都没地儿躲,也就仗着身量瘦小,藏庆云斋门口大水缸后面了。过了会子,我脚都麻了,才想要挪窝儿,居然瞧见十三爷从内右门侍卫值房那边走过来。你品品,细品,这中间有没有古怪!”
滺澜心中拼出个大胆的推测,可实在太惊世骇俗,轻易也没敢说明白,“不能吧。十三爷人品贵重,不是秽乱宫廷的人,何况谁都知道浅香姑姑要指给十四爷的。”
秀瑗恨铁不成钢,搡了搡滺澜肩膀,“澜姑姑,你脑子又不是榆木疙瘩,再转个弯儿成不成?十三爷人品贵重,可就不能是浅香姑姑春心不死,想再赌一局?还记得她给十三爷做火镰子吗?待出嫁之后,从此萧郎成路人,什么念想可都没了!”
“那她哭什么?神女有心,襄王无梦,被十三爷撅回去了?”
因有差事在身,秀瑗没敢再多耽搁,匆匆掰扯两句就出了门,空落落的屋里又寥落下来。冬日夜长,没过多会儿就到了掌灯时分,滺澜难得清闲,沐浴更衣,早早窝在暖炕里读县志,宫中可解闷的杂书甚少,唯前朝记载的奇闻怪案颇耐人寻味,伴着窗外冷风呼啸,还有点子紧张惊悚。
“姑姑,夜间寒凉,奴才备了汤婆子,给您送进来可好?”
门外响起瑞庆的声音,把人从书本中抽离出来,琢磨琢磨好像是吩咐他打热水来着,懒怠唤小宫女接应,滺澜不情不愿从暖炕上起身,挽上发髻去给开门。
万万没想到,瑞庆身后竟还跟着个人,他撂下汤婆子就掩门逃了,留滺澜独自对着十四阿哥发楞。
“您是,有什么差事吩咐奴才吗?”
“你明知不是。”
“小主子既然无事差遣奴才,就还请回……”
“今儿我生辰!”
滺澜冷不丁被人牵住手腕拽到近前,看他眉宇间竟还有几分委屈,一时喏喏无语,也不好再开口撵人。
“你这阵子躲我,每每逢我当值,都和旁人换差事,以为我傻,瞧不出来。”
陡然被戳穿心事,小姑娘咬着嘴角愧色难当,点点小伎俩,原来人家什么都知晓。并非她有欲擒故纵的手腕,不过是情怯,拿不起又放不下。
“下午的狐裘斗篷,是您吩咐瑞庆带给我的吗?”
早该猜到的,打从方才瑞庆吃里扒外就已了然,这太监和小卉子是同乡,之前还曾帮十四阿哥跑腿儿送东西。皇帝又不知永和宫的事,纵使知晓,也没心思顾及宫女挨没挨冻,必定另有他人暗中照拂。
“不是我还有谁?澜姑姑可算长点良心。屋中燃的香是雪中春信吗?应景,甚是雅趣……”
滺澜在桌边倒腾茶叶沏水,听他谈起熏香,又来了兴致,“正是东坡先生爱的雪中春信野梅香,您喜欢吗?回头奴才得闲给您调制几品。此香以沉檀为引,其他料都好说,难在合香之水,要采集梅花蕊心处的雪。恰好近来下雪,可不巧了吗……”
“喜欢,冷香清幽,闻之宁心静神。今儿让澜姑姑瞧了笑话,着实羞愧,快把我气死了!”
二人在炕桌边坐下,银叶小火焚香篆,暖橘烛光映照下,若有若无的梅韵缭绕氤氲,隔绝了窗外风雪呼啸,也驱散开白日里的郁闷不快。
“节庆要说吉利字,不可意气用事。奴才斗胆僭越,您今儿不该和侧福晋置气。我犯不上装好人说便宜话,但民间过日子尚且以和为贵,何况宫闱朝野局势诡谲,枕边人若离心离德,后患无穷。个中道理,您比我明白……”
十四阿哥未曾料到她这般直白,楞了一瞬,将手中茶盏放下,“澜姑姑是敞亮人,我也不瞒你。浅香自小眼界高,曾背地里和姊妹抱怨,说我莽撞无知不解人意,既如此,她何必嫁我,嫁我又何必委屈?难得还要谁低三下四讨好不成?”
平日见惯他目下无尘的气势,这会子絮絮叨叨抱怨家常琐碎,还真是难得,小姑娘没忍住笑出来,忽而忆起火镰子的事儿,到嘴边的劝慰又迟疑了。
“宫人盛传,庶福晋颇得您心意,恃宠生骄,浅香姑姑是不是因为这个闹别扭?”
谁知十四阿哥闻此言却坐正了身姿,神色冷肃下来,“子虚乌有之事,大可不必理会……”
滺澜没接茬,她再三犹豫措辞,如何才显得坦荡,至少不太像闲吃飞醋,“总归无风不起浪,堵不住悠悠众口。其实,这话奴才说不妥当,可又憋不住。您和浅香姑姑斗气也好,还是真心喜爱也罢,太过宠妾的名声要不得。天家规矩森严,媳妇难当,王公大臣再听闻您这两位贵妾,一个是外戚有倚仗,另个有宠爱,恐怕没人敢蹚浑水,都担忧将来骄妾灭妻,闺女嫁过去受委屈。”
十四阿哥何等聪明敏锐,才听了两句,就察觉话中的顾虑隐晦,“我不会让我福晋受委屈!”
小姑娘撇撇嘴,似是嘲笑他空坐阁楼不识五谷,“爷们儿在外头,岂知后宅艰难?皇上礼贤臣下,若人家真心婉辞,断然不会强行指婚,劝您还是掂量着……”
其实滺澜这话没说全乎,皇帝家和老百姓其实差不多,自己儿子甭管什么样儿,都当无价之宝,相中你做儿媳,是赏了天大脸面。不感恩戴德,还敢抗旨?明摆瞧不上跟他家结亲。为官当差难保不出纰漏,为君者宽仁有肚量不假,可心中生了瑕疵,一旦被拿住把柄,新仇旧恨,皇帝也会给人使绊子穿小鞋,俗称秋后算账。
又或者她阿玛这种臣子,为大清朝奋发蹈厉,对皇帝赤胆忠心,若真有圣旨赐婚,雷霆雨露皆天恩,只要女婿不是太横行作恶的人品,估摸完颜大人都能忍下来,毕竟肩负一门老小的富贵前程,心中总要衡量取舍。
气氛沉寂凝滞下来,滺澜嘴上痛快了,心中又胆怂惶恐,后悔冒失唐突,皇上的儿子娶几房妾室,乐意抬举谁,岂容她置喙?怯生生偷瞄观瞧,才发现十四阿哥好整以暇望着自己,还有点子抓住姑娘小辫子的得意。
“若我真相中谁家女儿做福晋,倒要看看朝中文武哪个敢推拒。莫不是澜姑姑自己嫌弃,又不好意思说,拿旁人做筏子?”
他就支着下巴笑盈盈的左瞧右看,把滺澜盯得发毛,好似小心翼翼遮掩的秘密,此刻却大白天下,无所遁形。
“我?嫌弃您?不能够。奴才就是愚钝眼界浅,咱们十四爷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段有身段,骑射文章皆上乘,谁家不巴巴儿的想把闺女嫁您做福晋!咱不说这个,今儿是您生辰吉日,奴才送您份贺礼……”
好在她浑水摸鱼功夫一流,宫里当差久了,颜面尊严已如浮云,甭管多难堪的场面,都敢插科打诨糊弄过去。
小姑娘一溜烟闪身进了碧纱橱,没多会儿捧个紫檀木盒出来,打开来有种幽幽沉香之气,“奴才在宫里当差,吃穿用度都从内务府支领,宫中也不允许从家里拿私物,所以我手里的珍宝、玩意儿都乃各宫主子赏赐。这拿出来给您贺生辰,就好比用东家的菜面给少爷烙馅儿饼,忒没诚意。所以前几日,抄写了《大悲心陀罗尼经》,托造办处装裱成册,又请喇嘛给开了光,愿您平安喜乐,永离障难……”
不过手掌大小的八宝团花锦册,靛蓝扉页上以细笔描金绘观音菩萨慈悲宝相,簪花小楷工整秀丽,一字一迹皆见功底深厚。十四阿哥垂首揽阅,虽默默无语,心中却漾起涟漪,甚至隐隐有受宠若惊之感。
是,就是受宠若惊,纵然被赏赐馈赠的奇珍文玩无数,都敌不过此刻心绪起伏无措,恐怕他再难容忍眼前的姑娘会有嫁与旁人的可能。
滺澜自然不知他百转千回的心思,看人家低头不言语,只当是瞧不上自己字迹画工,愈发羞臊难当,“让您见笑了吗?”
谁知他不忙回话,却将目光望向窗外浓墨夜色,“再燃三炷香,我生辰就过了,若今儿我没来找你,是不是也得不着这贺礼了?”
细咂摸滋味,这环节太古怪了,合着二人不碰面,明明给自己的生辰礼还能飞了?简直可气又匪夷所思!
结果小姑娘非但面无愧色,还理直气壮的点点头,“对啊!菩萨作证,贺礼是给您准备的。能送到您手里,说明缘分已至,功德圆满,既济卦。若咱们无缘相见,贺礼可不就当没有,行无所获,未济卦!都是天意。”
“……”
十四阿哥想说点什么,可又实在无言以对,他发觉自己对这人没招儿,满腹经纶扛不住天南海北胡搅蛮缠。可偏偏他又喜欢,输得一塌糊涂。
茶过三巡,薰笼中暖意渐歇,滺澜起身去添炭火,待重新燃起的时候,才发觉屋里这位爷已经靠着软枕闭目养神了。烛光绰绰,衬着他面色愈显白皙透净,睫毛似羽扇散落出水墨重影,高挺的鼻梁下唇色动人,有一抹少年独有的俊俏。
静静瞧了会子,猛然惊觉事态走向不对劲,看他气息渐渐平缓,估摸着要睡着了,赶忙在肩头轻轻推了推,“小主子,醒醒,不能挨这儿睡觉,仔细出门着凉。”
“我懒得走了,外面雪停可冷了……”
还行,人还算清醒。唯恐他换花样儿作妖,滺澜决定趁热打铁,先轰走了是正经,“奴才是有孝心把这宝地让给您歇息的。但咱们现在犯懒,明儿早还得劳您大驾上慎刑司捞我,大过年别添乱。”
她言辞态度虽恭敬,手上却背道而驰,趁其不备,往人后腰上掐了一把,只见方才还昏昏欲睡的十四阿哥嗷一嗓子,腾楞就坐起身来,目光清朗,全无半点倦意。
小姑娘笑眯眯,仿若无事发生,“哟,阿哥您醒了?快回寝宫歇息吧。”
他无奈何,抬手掐在人家娇巧玲珑面颊上,“你就犯浑吧!”
把人送到屋门口,发现不远处围房外,小卉子公公正抻着脖子焦急张望,看他主子出来了,如获大赦般抚胸叹口气。
冷风迎面一吹,滺澜打了个哆嗦,忙回屋拿了手炉塞给他,“您得空儿再眯会儿,皇上明天在乾清宫摆家宴招待宗室子侄,晚间升平署至寿康宫给太后和娘娘们演剧,女官要进茶进酒,可有的忙。才不是说喜欢‘雪中春信’的味道吗?奴才把香篆给您添手炉里了,得闲再调几品,让瑞庆送过去。天冷,别外在头耽搁了……”
她交待的妥妥贴贴,十四阿哥却不见挪动,熏炉中香韵缥缈,在冬夜庭园中更显清冷别致,“对了,白天在永和宫,你可是有话和我说?”
未曾想到他突然提起这茬儿,滺澜耳根泛起红晕,也就仗着天色暗没人瞧得出来罢了,“嗯?没要说什么,您多虑了……”
正月初十太后在寿康宫设小家宴,皇帝携大小妃嫔与凤子龙孙们齐聚,升平署杂耍班子舞狮、踩高跷好不喜庆热闹,剧目挑了《喜洽祥和》、《夜奔》、《嫁妹》、《游园惊梦》这几出来演,无非是哄着后宫女子爱看的演。酒酣兴浓,皇帝起身喊梁九功陪着唱了几句《黄鹤楼》,斑衣戏彩以愉悦老太后,博个仁孝奉亲的善名。
女官们担奉酒、奉茶之职,待主子们开筵赏剧就能卸差事躲清闲。天高舒朗,繁星点点聚成浩瀚天河,随着一阵鞭炮声响,上空炸开朵朵烟花,时如天女散花,时如仙宫舞乐,流光溢彩,璀璨耀目。
滺澜抬头看得专注,忽被人擒住手臂,心中惊了一跳。
“嘘!”
少年指尖滑下来将她手腕握住,还没待询问疑惑,已经被拖着跑出老远,灯火通明的宫殿,与沉浸欢宴的人们,仿佛隔绝了千里之遥,四周湖石幽竹环绕,万籁俱寂。
“我知一处,最适合赏烟花盛景……”
春晖阁建在半山腰,沿木梯登上三层视野愈发开阔,滺澜推开窗扇远望夜空,烟火傲然绽放,似漫天繁花绚烂。
手上忽感暖意,低头才察觉不知何时,已经被温柔牵在掌心。待到彼此指尖纠缠起来,只觉得心间也绽开朵烟花,噗通噗通跳的厉害。
“差点忘了,这个给您……”
再不抽出手来,只怕要窒息在此处,滺澜低下头,在随身的小包裹中翻捡,过会儿从里头拽出个猫似的玩意儿,抖抖才瞧出是皮毛领子。朝前走了两步,垫脚尖围在他脖颈上,又将隐藏的梅花金扣搭上,这才满意的笑起来。
“昨儿晚上您问我,在永和宫可是有话说?其实也没什么,只那天风雪大,见您扣子解开了,冷风嗖嗖往领口里灌,脖颈受凉,声音就不好听了。凑巧入冬前,皇上让我们去内务府皮料库挑张喜欢的,我见雪貂绒干净就选了。其实御前宫人穿戴都有规制,搁我手里也用不上,正好拿来给您做这个。时间太仓促,手艺粗糙,还望小主子莫嫌弃,正月得闲我再缝点别的……”
话还未曾说完,已经被他一把拽入怀中,精巧的下颌抵在颈窝间,让滺澜觉着痒痒的,“别弄了,灯下熬油做针线费眼睛。澜姑姑,你说趁年庆喜气,我去和皇上求个恩典好不好?”
“不成。且您还别让人知晓这毛领儿是我给缝的,不然奴才真要去慎刑司了,御前宫人勾搭阿哥,不仅皮肉要受苦,罪名儿也忒寒碜了!”
其实十四阿哥也清楚,眼下没有求指婚的契机,轻举妄动只会前功尽弃,可他不甘心,又觉得憋闷堵气,“行吧。往后澜姑姑成了我福晋,我再把荷包、领子都戴出去,不仅要让人知晓,还要去各府都显摆个够!”
小姑娘被这蠢话逗得笑出声来,拍着窗棂嗔骂,“可别丢人现眼了!”
烟花恣意斗艳,映照得他眼瞳似琉璃剔透,点点烂漫笑意,把整个人都勾勒出流光蕴彩。滺澜好像瞬间得了点悟,世间唯情字难解,当你心仪一个人,他的莽撞就成了率真,清高也能夸作超然,孤傲都能叹句光风霁月,无非是各花入个眼,弱水三千,看你取哪一瓢罢了。
十四阿哥无意间偏过头,察觉身旁人怔怔望着自己,虽不明白个中缘故,可就是从心底里溢出欢喜。
“澜姑姑,咱俩今儿卜的什么卦?难不成,我没来邀你赏烟花,毛领子也飞了?”
“您这说的什么话!我都偷偷装起来了,自然是打算托瑞庆交给小卉子,再让他给您的!”
“往后不用拐十八个弯。滺澜若是找我,纵隔千山万水,我也必定会来。你信我,从不曾骗你……”
咱澜姑姑威武了,有木有~~~
关于熏香解释一下哈。前几章节有提到御前宫人不熏香、不佩戴香包,是指在当差的时候,不可以在衣服上熏制香料,也不能戴香包、涂抹味道明显的梳头油之类。和这一章的内容,她们在自己房间点熏香,是不冲突的哈~
释义:
克食:皇宫中会把中秋、节庆的干果糕点果品分类,然后各殿分食。
下章换地图,换副本,下江南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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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雪中春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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