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人情恨不知

京城春日短暂,没多少日子,就入了炎夏。皇帝祖上从关外来,受不得闷热,才过夏至,就携太后、诸宫妃、宗室王公们浩浩荡荡北上,巡幸热河,居山庄行宫避暑。

虽明面上父子和好如初,但避暑的离宫御苑仍旧选在热河,先前太子为孝亲所修筑的南苑广明园,皇帝连提都未曾提及,可见心结未解,罅隙已生。

罗大人在直隶老老实实监修河道防御,形式相当严峻,北方气候虽偏干燥,可一旦遭遇暴雨天气,立时就能冲溃固城堤坝,造成田宅灾患,先期防汛责任可谓重大。回京城述职的日子,几乎是遥遥无期。

润晖奉命任职翰林院侍讲学士,这差任上文士大儒众多,检讨、修撰文史也非一朝一夕所能完成,尤其他还肩负教授教导十七阿哥的差事,皇帝随口下了旨意,命他也离京跟到了热河。

十七阿哥因惊惧症,不随兄长们入上书房,皇帝命他在‘烟雨楼’湖畔的秋月斋同润晖学功课。

滺澜和秀瑗卸了差事,从松鹤斋绕湖堤漫步,午后清风送凉意,卷着花草香拂过面颊,吹散了闷热暑气。

“澜姑姑升任掌事女官,气度愈发从容了。到底是加官进爵,衣裳样式都不同寻常,通身儿的气派,走在旁边,都觉得与有荣焉!”

皇帝抬举完颜家兄妹,滺澜升任了乾清宫掌事女官,本朝女官虽不似前朝有品级,但在衣冠纹饰、月银封赏上皆有所不同,尊贵体面甚至高过低品级的妃嫔。滺澜换了石青色袍服,翻靛蓝衣领,两肩及前襟以捻金线盘绣五福捧寿纹,佩珍珠十八子串,头上不再是小巧绢花,改戴米珠金花丝的素钿子。

“瑗姑姑您午后玩乐的花样儿多得是,何必拿我消遣。不瞒您说,穿上这身儿装扮,我也觉得自己德高望重了许多,有种年近不惑的沉稳,小宫女瞅见我都哆嗦着躲……”

小姑娘酸着脸自嘲老气横秋,把秀瑗笑得直打晃,扶着她肩膀半晌没接上气儿来。

“澜姑姑真能说笑。这衣裳是端庄素净了些,可这么一来,光彩都聚到脸上去了,愈发显得剔透白净,眉目如画,那话怎么说来着?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

“成了成了。您再玩儿命捧,我都晕乎乎找不着北了。不过,这话听着十分受用,颇有眼光,瑗姑姑放心,上回您说江南时兴的衣裳美,比宫中装束飘逸秀丽,我都记着。待咱们往后卸了差事出宫,请您去姑苏最好的秀坊,我做东,量身做随意选。哎,说起来,我哥在秋月斋陪小阿哥读书呢,咱们寻个由头过去瞅瞅,您二位要是姻缘成了,还用得着我带你去江南?这不,哎哟……”

滺澜调侃打趣的话,把秀瑗羞臊个脸色绯红,冲上来就把她嘴给捂住了,支支吾吾的连不成句子。小姐妹俩笑闹着,还真避开往来宫人,来到了秋爽斋。

十七阿哥七、八岁上的年纪,生得眉清目秀,干净乖巧。临窗书案边诵读《诗经》,当今皇帝尚儒,曾言‘凡人养生之道,无过于圣人所留之经书,故朕惟训汝等熟习五经四书性理’,故而皇子蒙学之初,都从儒经读起。

看两位姑姑迈门槛走远了,他悄悄移过身形,从瘦窄的书册中探出小脸儿,意味深长的朝润晖憋笑,“先生。学生以为,瑗姑姑对您甚是倾慕……”

润晖忽闻此言很是莫名,也从书卷中抬起眼,怔楞楞望着故作成熟的十七阿哥,半晌才醒过闷来,“小阿哥慎言,莫要调皮。女孩儿家重名节声誉,男子要秉承君子之道,以礼相待,不可妄自非议。”

他年纪轻,性情平和温润,又不似文臣大儒那般端师长威势,多日相处下来,十七阿哥对其缠黏依赖的很,天家小孩子早慧,懂得看人下菜碟,挨了责备也不惧怕,嘻嘻笑着想撒娇混过关。

“小阿哥,我同你师傅借步说句话,可好?”

“不好!”

没承想,滺澜过会子又折返回来,笑嘻嘻趴在门框上探出半个身子,朝十七阿哥讨要兄长。结果人家一点面子也不给,脆生生给拒绝了,润晖眼瞅着笑容从他妹妹脸上瞬间滑落。

“他是我亲哥哥,我跟他说家里的事儿,非礼勿听,君子之道。或者,你想吃弗朗斯使者进献的牛奶糖吗?”,威逼利诱,软硬兼施,想和自家哥哥说句话也是费了劲,滺澜从小手袋里掏出个绸布包,拿在十七阿哥眼前晃了晃。

小孩儿抿嘴咽了咽口水,迟疑片刻,估摸在心中打盘算,“我年纪尚幼,待长大些再做君子。姑姑,你先将牛奶糖给我尝尝,若真是美味,我再考虑考虑……”

“不!给!吃!了!”

啧啧啧,人小鬼大。滺澜被气的哭笑不得,都说这十七阿哥娇弱,同他讲话要慢声细气,稍有不慎,就能惹出惊惧症来。现下看来,人家可精乖着呢,道理一套又一套,堵得你哑口无言。

润晖觉得眼前两个人斗嘴实在无聊至极,无奈揉揉眉心,起身安抚了十七阿哥,随滺澜信步到庭园梧桐树下。

“你方才,为何不同秀瑗说句话?”

“我为何要同御前宫人随意搭话?轻薄无礼,不合规矩……”

哎呀!要不学生刁钻呢,这师傅噎起人来,更胜一筹,真是名师出高徒!滺澜被这一大一小两个人闹得气闷,奈何兄长博学擅辩,和他打嘴仗绝无胜算,只能佯装气势拔群的指了指自己。

“冥顽不灵!你现下就在同御前宫人随意搭话!往后不要理我……”

小姑娘朝兄长故作凶狠,吐吐舌头,闪身跑没了踪影,却未曾察觉,梧桐细密叶影下,兄长久久站立,直到再也望不见她,脸上还留着无奈又纵容的笑意。

皇帝巡幸热河,也将朝堂搬到此处,因北临草原,诸蒙古王公纷纷携家眷来行宫觐见,商议入冬之后的马匹牛羊分配,及领域划分之事。

大大小小的朝会理政,足足忙过四五日,皇帝为犒赏进献战马的蒙古各部,以及慰劳诸王公宗室,决定端午节过后在离宫围场游猎,晚间设大宴庆贺。

黄昏过后,宴席筹备妥当,诸贵客陆续入席,把酒闲谈进茶点,恭候皇帝圣驾。

帝王进膳前,御前宫人要检视琐碎细节,尤其掌事女官,事无巨细都要她过目点头。

滺澜惦记着差事,急匆匆往设宴的如意洲馆赶路,途中要经湖堤过水路,这地方虽开阔,但因亭台楼阁甚多,地势景致也颇为错杂。

往昔就算有不识她的宫人,见着金线五福纹的服色,也都知是御前掌事女官,待之恭敬有礼。谁承想,今儿竟莫名被人堵在延薰山馆东路夹道外,也赖她怕耽误时辰,又仗着地方熟识,找了荒僻小径抄近路,四周连个帮衬的人都没有。

三四名高壮魁伟的嬷嬷堵住了路口,无论她讲道理,还是亮宫牌都无异于对牛弹琴。对方操着蒙语,态度强势蛮横,彼此鸡同鸭讲,越说越急。仔细分辨,就能听懂这几个嬷嬷说,里头撷芳苑乃高贵女眷临时梳洗换装之所,闲杂人不许过路此处。

滺澜恼怒,才要辩解自己是女官,并非外男,如何就连路都不许过。结果是秀才遇见兵,关键时刻,人家又阴沉着脸色装听不懂。心下细琢磨,这几个嬷嬷很陌生,面相浓眉生横肉,非好惹的主儿,且不说官话,显见得是蒙古王公的人,这路不让走,兴许是有备而来。

好汉不吃眼前亏,就在她琢磨逃离不予纠缠的时候,已有嬷嬷抄胳膊往前凑,抬臂一推挡,滺澜就趔趄着退出好几步,就这节骨眼,人家已经哗啦哗啦拿铁链子把门锁死了。

还好宴席的时间能赶上,人安然无事就好。心中安慰着自己,滺澜也加快了脚程,结果回夹道另一重,才知趁她和嬷嬷们周旋的时候,这头也被铁链子锁死了。

这一刻终于明白过来,对方就是冲着她来的,比绿水村村匪下手还黑,要活活儿把人困死在这里头。延误御前差事,故意不到任,是要进慎刑司挨刑罚的,不死也扒层皮,今儿是歇了。

夹道左右两侧都是高墙,还好不似宫里的墙巍峨入云,可也快有两个她那样高。滺澜望墙生叹,光秃秃连个抓手都没有,她琢磨着,是徒手拧断大铁链子,还是飞檐走壁,哪个更容易些?

一炷香过后,澜姑姑灵光一闪,当然是踩着铁链子飞檐走壁,这功夫从她八岁学规矩仪态时就荒废了,如此竟要从新拿出来操练,也是有把子难度。

夹道宫门稍微矮,连着另一处院落,滺澜喊了几声无人应,只好登马鞍子一样,脚踩门栓爬上墙檐苟延残喘,又歇了半炷香的工夫,猛使力翻上院墙,腿都要转筋了,心中不住感谢完颜亮当年的栽培,还留了点求生的本领。

正当她坐在墙檐上迷茫的时候,猛然瞅见院子里有个高大挺拔的男子走过来,也顾不得规矩身份,赶忙喊着求救。

那男子瞅着她,瞠目结舌怔楞片刻,忙迎上来展开双臂,轻点下颌示意她跳下来能被接住。滺澜死活不同意,哭丧着脸又好说歹说,拜托人家回屋儿搬了把椅子,连扶带拽把她迎了下来。

看这人衣饰华丽,生得高鼻薄唇,眉目深邃,容貌甚是俊美。滺澜恭敬行礼,又将方才遭遇困境解释了一番。

二人闲谈间,得知此人乃科尔沁四子部老汗王的三儿子,贝子孛日帖赤那,这里名为‘小禅院’,他是奉老王妃之命来取经卷的,平日会有女尼诵经扫洒,因有外男,已经避了出去。

“我名唤孛日帖赤那,汉文的意思是,苍狼。姑娘芳名为何?”

这人官话说得非常好,有礼有节,举止儒雅又温和,若不是他自报家门,旁人猜不到是蒙古王公,反而会以为是京城贵胄。

“我乃御前宫人,名唤……,稍等,贝子恕罪,这什么味道?”

滺澜才要回礼报名姓,却无意间察觉,这好端端的儒雅君子,看她的目光怎么有点?有点炽热?再耸动耸动鼻翼,庭园中不时飘散出若有若无的香味,不易察觉,很清淡,可对于制香高手来说,却能辨识气味诡谲,好像是从内室传来的。

贝子孛日帖赤那闻言正要去查看,却见垂花门外走进个人,侍卫追在身后焦急,却也因这人身份尊贵,不敢强行阻拦。

待滺澜瞧清楚来者是十四阿哥,俩眼直发黑,心道对手高明,赖自己疏忽大意,人家这招数还是连环套。

孛日帖赤那为人很体贴细致,他观察滺澜和十四阿哥之间暗涌的不寻常气氛,挥手遣退了侍卫,以免让太多闲杂人等在场,影响姑娘名声。

“您为何突然来此处?可是谁给您什么提醒儿了?”

十四阿哥走近时,见滺澜发丝凌乱,衣衫褶皱,显得有些狼狈仓皇。他瞬时就跟让人扼住喉咙一样,简直要窒息,想朝贝子孛日帖赤那兴师问罪,可细琢磨这事儿不对。她仪态虽不妥帖,可也无甚疏漏,且神色平静,不像受了欺辱,再瞧孛日帖赤那气定神闲,仿佛置身事外,显然事态另有乾坤。

“此话怎讲?”

十四阿哥按捺了情绪,尽力端出沉稳淡定的架势,滺澜没在御前当差,他心中担忧,恰巧这个节骨眼,有宫人低声嘀咕澜姑姑去了延薰山馆。待到夹道东路,见白日锁门,心道不妙,绕路小禅院,才走过垂花二门,就看见她和孛日帖赤那在内院谈话。他本能觉着恼怒,可谁知滺澜并未见委屈慌乱,反而问他为何来此处,这话点醒梦中人,可见她有隐秘要诉,想关切问询,又碍着外人在场,没好多言,以免横生枝节。

“小禅院只有女尼,清净得很。今儿可热闹反常,男香客一个接一个全来了,真真是出好戏!菩萨眼皮子底下,也敢使腌臜手段算计人!”

小姑娘垂眸不语,面色逐渐笼起阴云,待到这时,她已经猜测出幕后指使是谁。下作又拙劣,肮脏且粗鲁,只会在女子清白名节上做文章,不是娜仁还会是谁?

晌午围猎,娜仁想和十四阿哥并肩骑马出游,被他硬生生拒绝,颜面受损窝了火气。结果事不凑巧,中午十四阿哥来皇帐奏禀差事,同滺澜巧遇,他猎了白狐,闹着要送给她做领子,二人谈笑间被娜仁撞见了。

虽当时碍于人多眼杂,她阴沉脸领着仆从走了,可那恨恨刁毒的眼神,叫人脊骨都发冷。

滺澜迈步进香堂,拈起案上一撮香灰放鼻下闻了闻,又将手递给十四阿哥,彼此四目相对,心下已经了然。这是生怕她不中圈套,连情香都备好了,只待孛日帖赤那上当,无论滺澜从不从,十四阿哥都能目睹衣衫不整,孤男寡女纠缠的龌龊场面,就算他能谅解,这一幕也足以成为二人永远的罅隙。

孛日帖赤那也拈起香灰闻了闻,瞬间明白自己被人算计,愤懑长叹一声,面色不悦的摇了摇头。

他正要同十四阿哥告辞,忽见滺澜气冲冲跑出去了,片刻工夫,看小姑娘从井边儿抄了桶水又回来了,哐当一下子浇在香案上。霎时就如白娘子淹了金山寺,情香是熄灭了,一桶水重重砸到桌板,水花反弹崩流,香炉、供瓶、烛台噼里啪啦摔个稀烂,把两位皇子、贝子的衣襟溅个透湿。

孛日帖赤那呆愣了,无妄之灾,他低头瞧瞧滴水的衣摆,目光甚是无辜。忽然没忍住,手握拳放在嘴边,噗嗤一声笑出来,“都说京城贵女端庄娴静,宫中女子更加温婉儒弱,谁知发起脾气也这般彪悍,你们叫什么,小辣椒?哈哈哈……”

他笑得正张扬,转头撞见十四阿哥冷冰冰的脸色,目光中的警示,赶忙收敛了神情,努力憋住笑意,拱手告辞。

四下无旁人,滺澜将所发生之事,一五一十细细告知十四阿哥,二人同觉是非之地不久留,稍稍理了理服色,正欲离去,却又听闻院外有响动。

才犹豫着是躲避,还是想计策,看见是秀瑗,滺澜面容终于缓和下来,笑着迎了上去,谁知她身后不远处,却跟着十三阿哥。

秀瑗见滺澜迷茫不解,怕她误会自己领人来,忙凑上前低声解释。

“我四处找你不见,唯恐皇上怪罪,就扯谎说,你因女子痛症,晕厥不能起床,在屋里歇养,并非有意耽搁差事。好容易得闲暇,赶忙来寻,谁知十三阿哥也察觉你不见了,我是焦急生乱,他问了两句,就说走嘴了,并非有意暴露……”,秀瑗羞愧为难,自责暴露了滺澜行踪。

“这有何?赖我蠢,让娜仁算计了,回头再细说,这地方邪性的很,咱们快离开……”

感念秀瑗替自己遮掩,又恐她心里别扭,滺澜劝了两句,正待离去,却见十三阿哥难得失了稳重,神色慌乱的跑进内院,冲着远处十四阿哥低声喊了一句,“你快想办法,皇上来了!”

十四阿哥也怔住了,就四四方方一个院子,他能想什么办法?阿哥,宫人,还是御前宫人,有男有女,这百口莫辩。

“小主子,奴才得罪了!”

情急之下,只见秀瑗推搡着滺澜和十四阿哥就往香堂走,踉踉跄跄给他俩送进藏经柜,转身掩闭了大门。

再转身,已经来不及。

皇帝领着宜妃和几位低品级妃子,信步往此处来,躲在贵人们身后的娜仁郡主,面上笑意像锁定猎物的豺。她身旁的嬷嬷给出了好主意,既然那心机叵测的狐媚子惯会勾搭人,就让她身败名裂。

谁知进了小禅院的门,她也傻眼了,此地并没有衣衫不整、羞耻受辱的滺澜,也没有**熏心犯下错事的孛日帖赤那,更不见盛怒失态的十四阿哥。只有皇帝身旁秀瑗姑姑,和素来温柔沉稳的十三阿哥,两个人说不清道不明的站在庭园中央。

秀瑗跪地求恕罪,解释说庭园绣球花盛放,被美景迷了眼,不曾想冲撞十三阿哥,并非有意冒犯。

皇帝高高在上沉吟不语,他的御前宫人同阿哥纠缠,当着诸妃嫔被抓了现行,不管有没有私情首尾,都失了体统、坏了规矩,将天子颜面至于何处?

娜仁想整治的人侥幸逃脱,她岂能甘心,也阴阳怪气推波助澜,语焉不详的鼓动要搜搜这院落才好,结果被十三阿哥眼神凌厉的瞥了一眼,悻悻闭上了嘴。

气氛凝滞下来,皇帝瞅向十三阿哥,想听他个理由,谁知一贯温顺稳妥的儿子,却连半丝慌乱都不见,仿佛他就懒怠解释,梗着脖子认了,眼前瞅见什么,就是什么。

眼见天子面色不虞,宜妃眸色一动,娇俏的笑出声来,伸手揽住皇帝手臂,也不担忧旁人目光,嫩葱似的指尖点在男人面颊上,“臣妾今儿斗胆,要拷问拷问万岁爷,咱们老十三,今年多大年岁了?恐怕亲阿玛都忘了……”

皇帝何等敏锐,宜妃三五句话,就把他点醒了。也是,成日里忙于政务国事,亲儿子母妃去世早,也无人照拂,都快弱冠了,未婚妻在孝期不能嫁人,形单影只连个侍妾都没有,也是疏漏了,一时又感怀起来,也忘了什么规矩琐碎。

“难得郎才女貌,臣妾瞅着是相称的,不如今儿就恳求皇上赏赐个恩典,我也没白听老十三喊这么多年宜额娘……”

宜妃惯会撒娇卖乖,再者,她地位尊崇,皇帝轻易不会拂面子,且又赶上蒙古王公觐见,何必为小事儿闹不痛快,渐有松动的意思。

秀瑗心中惊慌,听话茬,是要将她终身大事儿定了,赶忙又下跪请罪,声称同十三阿哥绝无私情。可诸人谁肯听信,都只当她害羞,抿着嘴偷笑,秀瑗想求助十三阿哥,盼着他能帮忙澄清,可抬眼望,十三阿哥始终不发一言,面色淡然从容,心中瞬时冷了下来。她万念俱灰,明白他是铁了心要扛罪过,保全屋里那两个人,自己必须跟着把这出戏唱下去。

滺澜躲在香堂藏经柜里,听个模模糊糊,但她知道秀瑗和十三阿哥因为她被冤枉了,想要出去帮忙,手臂却被身后的十四阿哥紧紧攥住。

“莫要冲动行事,你现在出去,他们的苦心就白搭了。且咱们谁也跑不了,一个锅里遭殃!”

他说的在理,可道理都明白,谁又能眼睁睁看着朋友代自己受过。滺澜觉着懊丧又悔恨,仿佛无形巨手,将她的心狠狠磋磨。

晚间回了下塌处,恩典旨意就下来了,秀瑗的阿玛是四品少詹士,在权贵云集的宫廷之中,只是清贵文臣,品阶不高,且十三阿哥定过亲,今儿这事儿说来也不算光彩,皇帝念在御前宫人情谊,赐了侧福晋名分。

秀瑗坐在炕沿哭,眼泪止不住,边哭边拿帕子抹,又担心滺澜内疚,一直在说好话,“我们家是十三爷旗下人,能嫁给旗主,全家都特别高兴!这是喜庆,是恩典,我嘴上不说,心中可乐意了。十三爷谦谦君子,容貌又生得,生得俊,文武全才,多好的人,怎么让我高攀上了?”

“……”

她这话,是安慰滺澜,又何尝不是催眠自己。二人姐妹情分深厚,滺澜何尝不知她另有心上人,虽未必能嫁给润晖,可秀瑗不愿入皇家是肯定的,或许将来能寻个门当户对知心人,踏踏实实过小日子。这下,却是半点念想都没了,宫门似海,萧郎路人。

滺澜被她哭的剜心蚀骨似的悔恨愧疚,这事儿都因她而起,却无力挽回。

“秀瑗别哭了,要不我再想想办法,或者去求求皇上,我同你换过!”

“滺澜!回来!”

见滺澜闪身要走,秀瑗担心她真会去跟皇上坦露当时的真相,哭着鼻子追到近前,一开门,二人都愣住了。

十四阿哥就站在门口,也不知听去多少,但看他目光冷漠,郁郁不言,可见是心绪不佳。

见他转身大步走得决绝,滺澜心中莫名生出恐惧,在后头紧赶着追,谁知那人走到廊下却突然停住,害她茶点撞在后背上。

“我掏心掏肺待你,捧着敬着,唯恐你受半点委屈怠慢,连自己婚事都不敢轻易提及。从小到大,从没活得这般窝囊过,我不求澜姑姑感念,至少你别上赶着去给我哥哥当妾室,来打我脸面!”

小少年发起脾气也是漂亮的,看他气息不均,眼眸里蕴藏雷霆暗涌,像只炸了毛的猫,又如快要喷发的焰火,显见得怨愤已极,觉得受了莫大欺哄羞辱。

“我没有……”

一瞬间,滺澜竟有些游离,眼前的面容模糊又陌生,她想要安抚,可除了这无力的三个字,再辩驳不了其他。话从她口里说出来的那一刻,就已经覆水难收,无论什么解释都显得苍白。他若认定自己践踏真心,不知好歹,那所有的为难和苦衷,就都变成了狡诈借口。

十四阿哥情绪平稳,眸色却也跟着冷下来,目光失望又疏离,他静静等了好半晌,却见滺澜甚至都不再往前挪动半分,只觉她铁石心肠,往昔情意未曾多珍重,一腔真心错付东流水,莫说尊严被践踏,人家连敷衍都懒怠。

“澜姑姑既不稀罕我,就罢了!往后不若陌路相忘,往来决绝!”

滺澜心中乱成一团麻线,千头万绪,不知从何梳理。她傻呆呆站在廊下,望着十四阿哥迟疑片刻,又终是绝尘而去的背影,好半晌都没醒过神来,又气又恼又悔,万般滋味齐齐上涌,炎炎夏日里,手都冻没了知觉。

她也不敢冒失回去,怕秀瑗瞧出端倪,再小姐妹惹伤心自责。朗月升起,在湖心投下一抹清辉,滺澜长长吸了口气,把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生生又憋了回去。

吵架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5章 人情恨不知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