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何处别时难

滺澜一夜未归。

夜色沉沉,秀瑗哭累之后醒过闷,方察觉到滺澜好半晌都没回来,想起她是因和十四阿哥起误会追出门的,生怕小姐妹遇上难处,又猛然忆起娜仁憋着使坏为难,心中陡然生出恐惧,怕遭遇不测。忙擦了擦脸才要去寻,就见宫女小烟雨来传话,说澜姑姑值夜去了,和梁九功总管他们都在烟波致爽斋呢,叫瑗姑姑放心,早些歇息。

半宿都辗转反侧没睡踏实,可算盼到天色熹微将明,秀瑗麻利起身,正待梳洗,发觉滺澜已经卸了值夜差事回来,在隔壁暖阁睡着。她轻抚胸口长吁气,高悬的心可算放下,蹑手蹑脚出门去当值。

本来按规矩,被赐婚的宫人,不必在人前当差,可这旨意来的太突然,又只是纳侧福晋,许多繁冗的礼节规制都免了,且御前侍奉离不了得力之人,秀瑗还要顶上些日子。

午间日头暴晒,炽烈的阳光夹杂恼人蝉鸣,秀瑗从茶坊选好消夏的茶点膳食,领三五小太监端到皇帝白日理政的澹泊敬诚殿,发觉庭院里、大殿外,闹哄哄立了不少人,不似往日沉静肃穆。

她将茶点备在偏殿,悄悄拽了太监常禄来问话,才知出了大乱子。

科尔沁各旗亲王、郡王、贝勒南下,进献大批精良牛羊马匹、珍宝、织毯等物,且不仅如此,四子部老亲王携王妃亲自来觐见面圣,明面上是商议政事,实则三个儿子都到了谈论婚事的年纪,尤其长子斯钦布赫贝勒,是要承袭爵位与领土的人,他与谁联姻,关乎部族将来的长稳发展,希望皇帝能为其指门稳妥的婚事。

皇帝祖母孝庄文皇后和当今太后都出身科尔沁,彼此血脉相亲,归降又早,历代汗王都对朝廷尽忠效力,他们前来造访,皇帝圣心大悦,晚间要歌舞盛宴款待。

正相谈热络,太监来奏报,说娜仁郡主患了坏腹之症,本不欲惊动圣上,可状况实在焦灼,才不过一上午,人根本离不开净房,御医开的方剂吃了不管事儿,都已经泻脱了形儿,浑身发冷还打摆子,把她罕父和母妃都急坏了,求皇帝赐良药治命救人。

来者皆为贵客,无论是在行宫里吃坏肚子,还是被人投毒陷害,都要给个交代。此部族性情本就蛮横彪悍,再加之老汗王宠女骄纵,若有三长两短,必定不依不饶,借此兴风作浪。

为君者喜怒不形于色,皇帝面色淡定如常,实际上眉心隐隐作痛,朝冠遮掩下的额头青筋直蹦。

这事儿无论结果如何,谁来背黑锅都不要紧,架势务必轰轰烈烈做足,让对方无话可说。提拿问审,娜仁寝宫中的大小奴才侍从,膳房、茶坊、点心局、野意局*、饽饽房、酒坊管事儿的乌泱泱跪了一地。

太医诊治过程中,对郡主膳食盘问细致,从晨间进早膳,奶茶、杂粥、各色糕点、饽饽足几十样儿,晌午纵马围猎玩乐,又命膳房厨子架全鹿烧烤,配奶酒、果酒五六种,午膳满洲宫廷菜为主,八珍、铜锅、炖燕窝熏火鸡,中间儿穿插消夏避暑汤、果品、冰碗子甜羹五六品,这还没算上外聘的民间野意局大厨给弄的炖熊掌、烧黄鳝、马哈鱼之类。

其实郡主胃口就那么点儿,珍馐美馔听着邪乎,多半是为折腾人取乐儿。但周遭瞧热闹的人不这么想,连皇帝都皱眉摆手儿叫别说了,寒碜!这还用看诊?摆明是吃多撑的肠胃不适!

医官为首的是御医章涵典,老先生年近七十,从九品医士做起,任职宫中四十余载,医术精湛,脾气孤傲耿直。他领群医断诊开方,郡主饮食杂乱,又逢暑气湿热,乃腹泻拉痢,并无中毒症状,服药静养既可,无需大惊小怪。

本来老汗王也觉着丢人,女儿堂堂郡主,来宫里就可劲儿吃喝,跟叫花子一样,御医也咬定说辞是吃坏肚子。他正打算鸣金收兵,谁知哈拉贝勒冲出来,跳着脚叫嚣不依。说他和娜仁郡主从昨晚就同进餐食,晌午也都在一起,茶饭酒水都相同,为何自己就没闹腹泻之症?可见还是有人投毒加害,叫皇帝从严彻查,给娜仁个交代。

科尔沁四子部王妃听了哈拉贝勒所言,瞠目惊诧,忙朝丈夫蹙眉使个眼色,悄悄摇了摇头。他们来议亲前,曾听说娜仁郡主貌美洒脱,盘踞漠北势力,是有意将其纳为意属对象的,谁知品行居然这般轻浮不端。

虽生活在草原,但科尔沁四子部汗王和王妃尽忠朝廷,竭力效仿当今皇帝尚儒重礼,几个儿子皆文武双全,学宫中阿哥们那样,习满汉藏蒙四语四文,读四书五经,对未来儿媳的教养德行亦相当挑剔。

哈拉贝勒这话颇耐人寻味,虽是亲戚表兄妹,可毕竟男女大防,什么叫从昨晚就在一起?孤男寡女同进餐食,到晌午还难舍难分,出点事儿,比人家爹妈还焦急,争着讨说法,他算哪门子人物?简直不成体统!

连豪放开明的蒙古王公都觉得不妥,何况严苛守礼的皇室贵胄,席间相陪的诸皇子福晋、诰命夫人们都纷纷对视撇嘴,暗中鄙夷不屑,笑娜仁郡主放浪形骸,失德现眼。往后谁提及她,都一股子拉稀跑肚的味儿。

皇帝被闹腾得不耐烦,既然人家都不嫌没脸,就索性可劲儿折腾。哈拉贝勒言之凿凿是中毒,刑部大理寺派遣官员前来查验,闹个人仰马翻,仍然全无所获。

入口的吃食太过繁杂,荤菜赖素菜,素菜赖饽饽,饽饽赖汤羹,汤羹赖烧烤,烧烤赖酿酒,酿酒赖沏茶,沏茶推脱宫外请的野意局厨子手法不好。野意局大厨脾气暴躁,说凭什么推他脑袋上,宫里抱团儿欺负外头人,吃喝拉撒这么多环节,谁知是沏茶的水太生硬,还是茶碗没刷干净闹的!来来回回,牵连几百号人,互扯扯把柄打脸,最后就差赖老天爷把日头弄这么晒了。

法不责众,医官众口一词,就说是饮食杂乱,又逢暑热导致坏腹拉痢。皇帝又不是昏君,也不会为这点子事儿随意杀人砍头,膳房各管事儿的罚俸了事。

最后,还把罪过儿问到侍奉娜仁的仆从身上。她瞧不上宫里的太监宫女,从不让近身,只让干扫洒擦洗之类粗糙活儿。饮食就寝这类私密精细之事,只由家中带来的亲信仆婢去做,结果她饮食不畅吃出病,也赖不着旁人,贴身嬷嬷、婢女伺候不利,又未尽规劝之责,送慎刑司打板子,以儆效尤。

老汗王和王妃讨个没趣,丢了颜面不说,还把自家奴才赔进慎刑司,周遭各部各旗的王公女眷都憋笑看热闹,恐再纠缠下去,女儿将来嫁人说亲都困难,只得悻悻离去。

下午皇上疲累歇午觉,秀瑗难得清闲,也回了下塌处。

屋里寂静无声,左右望了望,看滺澜跟个土佣一样,衣裳发髻倒是齐整利落,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以为她又睡着了,结果走到近前,才发觉人睁着大眼睛盯帐顶发呆,也不见言语。

“澜格儿,娜仁郡主出事儿了,你听闻了吗?我才知道,四子部王爷和王妃是来给贝勒爷议亲的,英俊博学还难得好脾性,将来袭爵统领部族,挑灯笼找不到的好夫婿,居然还意属过她?蛇蝎心肠的毒妇!幸亏她胡吃海塞闹肚子,又跟哈拉贝勒不清不楚,把这亲事搅黄了,老天开眼,可别祸害人家斯钦布赫贝勒爷!”

秀瑗在屋里走来走去换洗梳妆,嘴上叨唠不停,也不见滺澜回应半句,忙凑到近前去探问,“哎,我说澜姑姑,您吱个声啊?到底……”

“嗯。”

滺澜依旧没动弹,只把眼睛偏过来望了望秀瑗,她目光里有种意味深长的复杂,眼底微微泛着青影,显得心事重重。

彼此太过熟稔,这一眼仿佛望进秀瑗心底,她没来由的恐惧慌乱,俯身压低了声音,“别和我说,你知道这事儿。咱们都安然无恙已是大幸,何必为这贱人犯险?”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没要她狗命已经算客气……”,滺澜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只是旁观的局外人。

“你也忒冒进了!”

秀瑗睁大眼睛,冲出去将院门栓死,又折返回来,“我也讨厌她,但你操之过急,容易出岔子,或许可以再待个稳妥的时机。罢了,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没用,咱们快商量个措辞,若当真查过来,你就推我脑袋上,反正我也懒怠嫁人。”

“凭什么推给你?好汉做事好汉当。她相中的男人不喜欢她,与旁人有何关系,至于一而再再而三下黑手?咱们客气,人家可是要你身败名裂。时不可待,失不再来,等不了。她本来一心嫁到京城皇家,如今好梦破碎。听闻又盯上了四子部斯钦布赫贝勒,将来做王妃,掌权丰美富饶的科尔沁,比被宫里受规矩拘束强,偏不叫她如意!”

秀瑗隐隐觉得,滺澜素来和善好性儿,这次是因为自己断了姻缘,才甘冒危险去整治娜仁,心中又泛起惆怅,生怕她为此获罪罚。

“你昨儿值夜,不是和梁总管他们在一起吗?到底使了什么手段,当真查不出吗?”

“这是桩无头公案,随风逝水,不留痕迹。纵宋公*在世,亦难查验,何况刑部大理寺那几个庸碌?娜仁晨起要吃粳米奶皮子粥,黄酥油奶皮饽饽,这几品饽饽要趁夜就烹制,不然火候儿达不到。柴火房苏拉土皮子闹痢疾,茅厕出来都用门口木桶洗手,趁夜舀了两勺,掺到大厨熬粥和面的水里了……”

“可是,可是哈拉贝勒说俩人儿一同进膳的呀,他为何无事?”

“两勺水拢共熬酒盅大小一碗粥,蒸几块棋子儿大小的饽饽,全喂娜仁肚里了。且哈拉那头蠢猪不吃饽饽细粥,打起床就要锅烧鸭,白肉片儿,腻不死他!”

“……”

半晌才咂摸明白来龙去脉,秀瑗趴床边儿笑得上气儿不接下气儿,直拍床板,“澜姑姑有勇有谋,真乃一代侠女要我说,你还是客气,早咱们商议着,我去净房舀勺金汤给她熬粥,喂她吃屎!”

可是滺澜没有笑,她依旧神色淡漠,望着帐子顶发呆。过了会儿,见大颗眼泪从脸颊滑下,断线明珠似的,噼啪碎裂在枕巾上,氤氲出痕迹,“君子信诺重千斤。没法儿带你去江南了,秀瑗,是我对不住你……”

今生无望嫁给状元郎,亦不会以孙媳身份,去余杭城拜见老夫人。纵皇帝再南巡,开恩准皇子家眷随行,且不说那是嫡福晋的体面,一个皇子侧福晋,去臣子家里做什么呢?况且十三爷克己复礼,重规矩德行,还有正妻压着,这辈子过的日子,仿佛一眼望到了头。

“你我之间,不必说对不住谁。且因为我,坏了你和十四阿哥的姻缘,才真真是对不住……”,秀瑗勾出伤心事,也跟着抹眼泪。

“我和十四阿哥的事儿,与你无关。他是金尊玉贵天家子,虽不比东宫,但也自小受皇上娘娘疼爱。从来都活得心高气傲,结果自己婚事闹个憋屈,且人家一腔赤诚,我却矫情计较。昨儿情急之下还说出不妥当的话,既牵累挚友,亦愧对良人。我阿玛去直隶监修河道,非十天八日能完工,远离官场是非也好。我这阵子左右为难,因无法回报十四阿哥的情意而内疚,又不能为难苛责亲爹,他自己提出断绝往来,我反而心中轻松宽泛了不少。说到底有缘无分,阿哥若着急成亲,满蒙贵女可劲儿挑,别因我受了委屈,还耽误终身大事……”

小姑娘说得豁达通透,翻身坐起来,脸上露出笑意。秀瑗怔怔望着,也不知是为了让自己宽心,还是她真想开了,几欲开口劝慰,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叹造化弄人。

人物关系:

【注:1:科尔沁区域—四子部:汗王与王妃育有三个嫡子,长子斯钦布赫贝勒,次子,三子孛日帖赤那(苍狼)】

【注解2:漠北喀尔喀区域:娜仁,阿拉塔部郡主。 哈拉贝勒,克钦部少主。二者为姨表兄妹。彼此母亲是亲姐妹。】

【注解3: 漠北喀尔喀区域:阿拉塔部—汗王膝下三个孩子:嫡长子噶尔旦,庶子额日敦,庶女娜仁。】

【注解4:漠北喀尔喀区域:克钦部—色勒莫郡王,上任汗王嫡子,幼年目睹母亲被逼殉葬,庶兄(哈拉贝勒父亲)夺权,哈拉贝勒的小叔叔。】

【注解5:漠北喀尔喀区域:塔拉部大妃乌伦珠,娜仁郡主与哈拉贝勒的外祖母,曾趁克钦部上任汗王去世之际,发兵施压,逼迫嫡妃(色勒莫的母亲)殉葬,扶持女婿(哈拉贝勒之父)夺权上位。】

入夜暴雨如注,风卷狂云肆意咆哮,松林猛烈摇曳,发出骇人响动。可澹泊敬诚殿后的四知书屋内,却灯烛通明。

皇帝换了墨绿色玉璧纹常服,斜倚坐在暖阁炕沿,桌案上的参茶袅袅氲出雾气,诸皇子与挂职南书房的心腹近臣们,或坐或站,竟将内室挤得颇显狭小,明眼可见,是有私密要事商议。

蒙古王公齐聚行宫,其实不仅科尔沁四子部,诸多部族的王孙贵女都到了议亲的年纪,权贵显赫之间联姻,绝非男女过日子这般简单,尤其涉及满蒙亲和,一举一动,皆关乎边境安宁,格局稳固,以及对朝廷的忠诚与否,不可轻易放任。

科尔沁四子部历来同朝廷亲厚,彼此还有血缘维系,所以肯主动请皇帝旨意赐婚。但其他各部可就未必如此了,看似恭顺臣服,谁知是不是包藏野心,暗中扩张势力,伺机反叛。尤其漠北,势力错综复杂,又紧邻罗刹国,往来交易甚多,始终是埋在皇帝心中的刺。

“儿臣以为,娜仁郡主不宜远嫁,且不说老汗王舍不得女儿,阿拉塔部盘踞漠北多年,与谁联姻,都会成为朝廷的牵绊隐患,不如将其固在原处,以防向外勾结扩张。至于人选,哈拉贝勒贵族出身,将来执掌擅养战马的克钦部,娜仁与他青梅竹马相处甚欢,亲上加亲,想来老汗王和王妃都不会反对……”

十四阿哥命太监展开疆域版图,以细笔杆在其上虚虚勾画,将蒙古各部盘踞之地,与势力划分利弊,一一禀告分析给皇帝听。他主张漠北贵族之间内部联姻,画地为牢,以防当年葛尔丹那般野心膨胀,甚至将势力范围扩张到南疆。

“启禀皇上,儿臣这里有本账册,克钦部自老汗王缠绵病榻以来,哈拉贝勒及其母妃掌权,常以灾患为名,逐年递减战马进献。此部虽小,但从上到下,性情彪悍乖张,不服管教。若是哈拉贝勒娶了娜仁,必归顺阿拉塔部,也算有了牵制,利于我大清管制。”

见皇帝沉吟不语,似在犹豫踌躇,一贯于朝政之事漫不经心的九阿哥,忽然发了话。他眉目生得俊美张扬,烛影明明灭灭,遮掩了勾翘的唇角,自是也无人察觉那抹意味深长的笑。

其实皇帝并非反对十四阿哥的提议,只是他素来不喜蛮横愚顽的哈拉贝勒,觉得此人蠢钝,迟早会惹出是非。且阿拉塔部老汗王不待见长子噶尔旦,偏疼幼子额日敦,骄纵女儿娜仁,这两个孩子乃同母所生,抱团儿打压长兄。哈拉贝勒对娜仁言听计从,将来老汗王一死,娜仁必定联合夫婿,帮扶亲哥哥额日敦上位,漠北又会陷入动荡。

氛围陷入寂静,大家都在等待皇帝定夺明示,太子面色沉郁,他方才见弟弟们于军政时局上各抒己见,没一个是庸碌的酒囊饭袋。尤其听闻阿拉塔部老汗王偏疼幼子,想架空嫡长子噶尔旦,更生出物伤其类的悲凉感。

“皇上,可否容微臣斗胆进言……”

侍立在皇帝身旁的青年,五官清润温和,唯那双尾稍上挑的杏核眼,添了抹艳丽,石青色四品鸳鸯纹补的官服,将他面容衬的愈发白皙。

皇帝侧目,微微有些讶异,似乎没想到素来谨慎沉稳的人,会在此事上主动参与言论,但最终还是微微颔首,同意他讲下去。

“不知皇上可还记得,克钦部上任老汗王的幼子,哈拉贝勒的小叔叔色勒莫汗,他因争夺汗位误伤兄长,被降为郡王,蛰伏多年。臣听闻,色勒莫郡王潜心修习佛法,已不问权势,但近年屡遭哈拉贝勒打压,旗下牧民被欺,欲向朝廷求庇护。其实,色勒莫郡王乃大妃嫡出,血脉正统,性情又不似哈拉那般霸虐,在克钦老贵族中威望甚重。微臣愚见,若我大清朝廷恰在此时施以援手,暗中扶植,既可震慑哈拉贝勒,制衡漠北,又能让色勒莫郡王感恩戴德,何乐而不为?且听闻,色勒莫郡王妃去年殁了,正位犹虚……”

完颜润晖像是看穿了君王的犹豫与矛盾,适时为其献上计策,好似在荆棘陡峭的大路边,突然开凿出一条绿荫平坦的捷径,冲破了所有藩篱,只待你策马扬鞭夺战旗。

这主意出得太恰到好处了,收买克钦旧部人心,制衡漠北势力,打压嚣张蛮横的哈拉贝勒,朝廷又多了个进献战马的渠道,且对阿拉塔部也是牵制。卧薪尝胆的色勒莫,可不是愚蠢的哈拉贝勒,没空陪着娜仁去对付长兄。各方势力互相忌惮,朝廷才好插手掌控,棋高一着,妙啊!

这未济弱冠的青年,不仅把漠北局势看得通透,也将君王心思揣摩的淋漓尽致。可惜,君王从来不喜旁人将自己看穿。皇帝眯起双眼,借着案桌上的烛光,久久打量着面前新上任的小文臣,明明以为是江南庭园中养出来的娇苗,未曾想,竟怀藏这般深厚的心思谋略。

这计策百利无害。

唯有一件事。漠北各部势力之间为争权夺势,新仇旧恨复杂,色勒莫郡王的母妃,当年死于阴谋,幕后罪魁之一,正是哈拉贝勒与娜仁的外祖母塔拉部大妃乌伦珠。

克钦老汗王去世后,为了帮女婿夺权上位,乌伦珠大妃遣兵马施威,勒令克钦汗王嫡妃上吊殉葬,年幼的色勒莫生生目睹母亲被逼而死,庶出兄长篡权。他这人虽不暴虐,却心机深沉记仇,娜仁嫁过去的日子,可想而知。

皇帝静默观瞧了许久,偏偏完颜润晖这人天生一张冷漠脸,不因加官进爵而欣喜,亦不会为坎坷危难而慌乱,他大部分时间,都是淡漠疏离,无欲无求的模样,实在窥不出破绽。

末了,还是皇帝耐不住,无奈何拿笔尖虚点点他的鼻子。

“小小年纪,半点怜香惜玉的心都没有,将来也是个薄情郎!”

这话终于击溃了小臣子的铠甲,完颜润晖先怔楞,后窘迫,而后只得尴尬着应和, “皇上莫拿臣打趣了,不过是为江山社稷分忧……”

笑比哭还僵硬的模样,把皇帝逗得的大笑出声,冲淡风雨夜的肃杀萧索。

秀瑗离宫在三日后,侧福晋为妾室,只纳非娶,皇子不必为她离宫建府邸,绕个圈儿还得回紫禁城去。

因乾清宫人往昔的情分,皇帝格外开了恩典,准她先行归家团聚,入秋后行纳聘礼入宫。

行宫北宫门外有侍从接应护送,宫规严苛,一入似海深,秀瑗赶着见父母,趁夜就归置了包袱打算回家。

她藏着重重心事,神情郁郁寡欢,路过撷秀轩山门的时候,远远望见个修长的人影,忙止住脚步。

容貌俊朗的公子还未来得及换下官服,月色清辉之下,愈显端正秀雅,恍如谪仙入凡尘。他有双同滺澜很相像的上挑杏核眼,只是窄长些,眸色更淡,有种拒人千里的况味。

“秀瑗姑姑大义,相助吾妹于危难,晚生感激不尽……”

秀瑗无论如何都没想过是他,怔怔不语,万般滋味涌上喉头,像是把心拧了个结,衣袖之下,微微颤抖,指尖都把掌心掐出印记。

“我与滺澜乃是拜过神明的金兰之交,彼此情谊深厚,我救她,与大人无关。大人亦不必向我道谢。宫规森严,人多眼杂,恕我先行一步……”

月亮映照在石板路上,寂寂清冷,秀瑗勉力挺直了腰板,想把每一步都走体面。可眼泪不听使唤,止不住的从脸颊滑落,连擦也不敢擦一下。

这是她心心念念的人,头一遭同自己说上句完整的话,为何偏偏是今天?若早几天,能让她欣喜到胜过世间万事万物。

只是,错过了。

错过错过,谁都没有错,只可惜过了。

她终究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纵心知不妥,却仍忍不住偏过头回望,泪眼模糊中,见那人仍在原处,俯身道别,送她出了宫门。

释义:

野意局:又称包活局,清代宫廷从民间聘请名声大、手艺高的厨师进宫做菜,烹制民间菜肴或特殊料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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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何处别时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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