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曲曲幽香路

秀瑗被赐婚的旨意来得太突然,空缺下来的差事,暂由二等宫女小烟雨先顶替上,滺澜操着双份儿的心,成日里忙到脚不沾地。

再遇见娜仁郡主竟有恍若隔世之感,彼时她领着三五嬷嬷逛园子,远远儿望着滺澜走过来,下嘴唇一咬,计上心头,起身横在道儿中间。

‘癞皮狗还知道不挡路呢……’

但这话滺澜也就是腹诽,因为无意间发觉娜仁甚是狡诈,她身边儿安置的几个仆从,都精通满蒙语,时不时给咬耳朵递小话,不少人吃亏遭了殃。

这人蛮横毒辣,正愁寻不到自己把柄,滺澜不欲多纠缠,才要绕路,却又被她伸手拦住。

娜仁的官话说得皱巴巴,只能勉强听个大概,她朝滺澜挑了挑高耸的眉,“阴险的女人,这次被你侥幸逃脱,下回,可没那么容易!”

啧啧啧,听听说得什么话?张口闭口还别人阴险,倒打一耙的本事不小。既是狭路相逢,对方又心刁难,就没有退却的道理。

“什么侥幸逃脱?是说您侥幸从净房逃脱吗?郡主,官话不是这么讲的,您身体将养痊愈,是喜事儿,是幸事!那不叫侥幸逃脱,应该说平复如旧。恭喜郡主不再拉痢,身形儿越发苗条清减了……”

滺澜笑得端庄温婉,心中有种豁出去的畅快,瞅着仆婢悄悄将话传递,字字都如针刺,扎得娜仁脸色逐渐黑如锅底。

忽见她扬鞭子就抽,啪一声脆响,把阿拉塔部的嬷嬷也吓懵了,这是皇帝的近侍,暗中使绊子也罢了,岂能真动手造次。

众人手忙脚乱定睛一看,滺澜倒没事儿,太监瑞庆脸和脖颈肿的跟发面饼一样,方才情急之下,他伸着脸扛了一鞭子。

娜仁也自知理亏,拿鞭子的手在微微颤抖,可面上还得强装镇定,梗着脖子领仆婢溜了。

“瑞庆儿你可真糊涂,怎么能拿脸接鞭子?过会儿你到太医院抹些药,照旧去当差,皇上若问起,按实说就是。郡主嫌挡路,也不能随便拿鞭子抽乾清宫的奴才。”

滺澜拿帕子给沾了沾血迹,她这话颇耐人寻味,摆明了是让瑞庆故意去碍皇上的眼,而后再告御状讨公道。

瑞庆何等机灵,赶忙跟着附和,“这郡主忒霸道了,咱们好端端走路,也是给万岁爷办差,她冲上来就找茬儿,欺负人么不是。奴才贱命一条,贵人们要打,就把脸送上去,不值什么,耽误万岁爷差事儿,才是罪过!不过,这臭娘们儿下手可真狠!”

“狠吗?来,我告诉你个巧宗儿……”,滺澜笑着招了招手,将正啐地唾骂娜仁的瑞庆唤到近前,细声又叮嘱了几句。

紫禁城里规矩森严,有头脸受宠的妃嫔,尚且不可随意殴打惩治奴仆,况且是外人,抽乾清宫奴才的脸,说白了,跟打皇帝嘴巴差不多。也就碍着是客,皇帝没有直接降罪,但听瑞庆哭天抹泪诉苦时,脸色黑如锅底,甚是恼怒不悦。

过了些日子,娜仁在行宫中多了个绰号儿,叫‘跑肚郡主’,又翻天覆地查个底儿掉,也没揪住罪魁。且不仅奴才们碎嘴取乐,连宗室贵胄都不时喊出来调侃,仿佛这已经取代了她的本名儿,到哪儿都一股子净房里的味儿。

没成亲的大姑娘,让人明里暗里喊跑肚蹿稀,铁打的脸皮也扛不住。这下子,行宫是待不住了,皇帝也嫌弃娜仁骄纵,成日霸道生是非。

趁端午筵席的时候,旨意赐下,将她指婚给克钦部郡王色勒莫当续弦继妃。阿拉塔老汗王和王妃都傻了眼,哈拉贝勒也跳着脚的闹,可惜君无戏言,谁还能逼迫皇帝收回成命吗?

再者,他女儿名声臭到粪坑了,除了蠢笨如猪的哈拉贝勒,有头脸的王宫贵胄,谁愿招惹这种净房味儿的母夜叉,被连累着一块儿让旁人笑话。

但色勒莫郡王无所谓,他年近四十,丧妻鳏夫得个花朵儿似的新人,还是宿仇阿拉塔汗王的心肝掌珠,想想就畅快。且朝廷从哈拉贝勒手里划分了土地人口、牛羊马匹交付他管辖,往后克钦部并肩双王,以哈拉的脑子,不出三五载,就被他玩弄股掌之中,翻身复仇指日可待。

九阿哥今儿穿了宝蓝色彩云缠枝莲妆花纱袍服,把本就明艳的五官衬得愈发昳丽撩人,他手摇小写意花鸟洒金折扇,气度闲雅怡然,仿佛周遭风波暗涌,与他全无半点干系。唯独礼官宣了娜仁赐婚旨意的时候,勾翘起唇角,朝不远处的九福晋抛了个媚眼。

令玥当时正同身旁的女眷贵妇们寒暄,无意间瞥见九爷这般肆意张扬的行径,脸上堆浮的笑容都僵住了,瞠目无言,半晌才醒过闷,忙偷偷观望左右,生怕被人瞧笑话儿,幸好大家都忙于周旋客套,令玥这才松口气,肩膀都垮塌下来,举团扇堪堪将脸挡住。

皇帝在延薰山馆听戏看演剧,升平署排节令大戏《阐道除邪》、《混元盒》,中间儿穿插杂耍曲艺,好不热闹。

巳正二刻皇帝受过嫔妃行礼后,要回暖阁歇憩,秀瑗归家待嫁,差事儿都落在滺澜身上,早早就要过去将膳食茶点置备好。

‘水芳岩秀’藏在如意洲深处,溪泉萦绕,水清石秀,甚是宁静怡人。

小宫女趁掀帘儿的当口,暗中递过话,说四爷和四福晋带小阿哥弘晖来给皇上请安,正候在暖阁。

滺澜听闻此言往暖阁中望,四阿哥曾来余杭办差,她是见过的,此时人倚坐炕沿,闲闲翻书来看。在他旁边还端坐着一位年轻妇人,头戴珊瑚流苏素钿,生得丰姿妍丽,眉目柔和,乃是嫡福晋乌拉那拉氏。

“时值仲夏,前日里还下了雨,暑热湿气重,这新供的菱角湾茶解暑安神,不知可否和四爷和福晋的口味?”

四阿哥夫妇来等候觐见皇帝,滺澜身为御前宫人,理应照顾周全妥帖,忙命茶坊太监给换了解暑茶。

尤记得四阿哥怕热,那年他南下办差,不曾想苏杭胜景闻名天下,可因水系河湖甚多,湿气也重。出门片刻,衣衫就被汗打的透湿。要回官邸沐浴梳洗,四爷每每都和近臣随侍抱怨吃不消,无福享这水乡意韵。

“有日子没见,小豆苗儿都成大姑娘了。头年去杭州办差,造访完颜老将军府上,看她还个孩子呢,如今也能张罗主事儿了……”,四阿哥听闻动静,将书卷放下,轻笑着和身旁的福晋话家常。

小豆苗儿?他这话弄得滺澜挺别扭,明明不过几面之缘,还给人起绰号,好像多熟络似的。

这里头有个缘故。宫中贵妇女眷,很多人醋癖严重,丈夫多瞧谁两眼,同哪个女子闲谈几句,都能惹出惊天骇浪。关键她们不敢和男人撒泼,逮着姑娘往死里打压,好像谁都惦记她痴肥油腻的丈夫。御前宫人得皇帝庇护还好,其余不知多少人遭过这种无妄之灾,除了有意攀附权贵之辈,在宫中当差的女孩儿都很忌惮避讳。

不好明目张胆的打量,滺澜佯装不经意瞥了瞥,看四福晋笑意温婉,不时颔首称是,未露不豫之色,这才让她稍稍松了口气。

谁知接下来的场面,却更加匪夷所思。

人家两口子品茶聊天,外人何必像灯烛一样戳着,滺澜客套几句,留两名小太监伺候,就打算悄声回避了,结果四福晋竟也起身跟了过来。

“亏澜姑姑想得周到,我们爷晌午还抱怨这几天潮闷,菱角湾茶香气清雅,入口细润,很解暑腻。是四川巡抚进献的蜀茶吗?”

“福晋果然博洽多闻。此茶正是四川巡抚进献,乃蒙山碧潭寺方丈手制,宋人曾赞,蜀之茶凡八处,以蒙顶为最佳,露芽云液胜醍醐,有仙茶之称,每年仅进献两银罐。皇上倒是不常吃这茶,四爷和福晋若喜欢,过会子赞两句,皇上最疼惜子女,多半儿就赏了……”

四福晋言辞谦和,举止又文雅,滺澜同她相处很亲近投契,听方才话茬,以为是真喜欢这茶,忙将手中差事儿放下,陪着细讲来历,又笑盈盈出主意,告之如何才讨要的到。

“想不到澜姑姑不仅容貌生得仙姿玉色,才华学识也是上乘,性情又难得的伶俐爽快。怨不得别人喜欢,连我也喜欢的紧,忍不住想要争抢一番。澜姑姑聪慧,帮我听个道理,其实男人啊,跟小孩儿似的,脾气上来胡说八道,过会儿后悔又拉不下脸,女人大度些,给他们个台阶儿下,就当积德行善了,你说是不是?”

滺澜彻底懵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说四福晋为讨要两罐儿茶叶不至如此啊?难道他们夫妻吵架,想找个人唠唠心里话,纾解郁闷?可自己还没嫁人,也支不出好招数啊。

她悚悚然往暖阁内室瞅了一眼,看倚坐窗边的四阿哥又在垂眸看书,这雍容沉稳的气度,这轩昂凛然的威仪,无论如何也不像个孩子,恕她不能为四福晋分忧了!

正胡乱琢磨着,许是察觉了旁人的视线,四阿哥抬眸横了她一眼,目光凌厉敏锐,吓得滺澜心里直突突,赶忙讪讪赔着笑脸找话茬,“臣女不敢叨扰,是看您用不用添茶……”

再回首,看四福晋那温柔宽和,甚至带着几丝慈爱的笑容,滺澜激灵一下子犹如冰水迎头,猛然记起秀瑗的遭遇,贵人们心思难测,妻子太贤德大度也麻烦,是非之地不久留,匆匆找个借口告了辞。

分花拂柳来到后院,见叠秀峰堆石上站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儿,正在解缠在枝头的风筝。石峰小径狭长,仅容一人通行,底下奴才们护着哄着,生怕孩子跌落,也不敢冒失上前,恐惊吓着他。

孩子五官清秀白净,衣着精致考究,估摸是四爷和四福晋的嫡子弘晖,随父母同来给皇帝请安的。滺澜抬头望,思索着这叠秀峰平时还好,但不巧前日落雨生了苔藓,石板路湿滑,稍有不慎是容易摔下来。

“小阿哥,来,姑姑给你好玩意儿,都是别处没有的。风筝不打紧,我们乾清宫瑞庆最是灵巧,叫他给您拿下来就是……”

小男孩儿犹豫踌躇,可又探头伸脑,打量滺澜手里晃悠的穗子,过会子果然耐不住,自己从石峰上走下来,周遭一众宫人都松了口气。

滺澜言而有信,俯身将个红色葫芦形紫金药锭佩挂在弘晖前衣襟扣上,“这紫金药锭是姑姑自己做的,掺了艾草和山慈菇,内务府可没有。佩戴不生疮疖湿热疹,还祛暑避蚊虫,小阿哥喜欢吗?”

“谢谢姑姑……”

弘晖低头,拾起前襟的药锭佩,看上头还嵌着八仙吕洞宾的螺钿片,觉着甚是有意思,果然不同内务府的形制,半天不肯放下来。

见小孩子喜欢,滺澜也觉着高兴,又从随身小包裹里拿出个五彩丝线缠的小莲蓬,给他挂在腰带扣上,“皇上常赞小阿哥乖巧,书念的好,姑姑很是佩服。再送个莲蓬香囊,这里头也放了香药,毒虫不敢近身……”

正说着话,忽见弘晖眸色亮了起来,脸上泛起欣喜,快步朝滺澜身后跑过去,“十四叔,您说送我新的风筝,可是这个?”

听清喊的是谁,滺澜脊背都僵直了,近乡情怯,怕什么来什么。打从上回不欢而散,二人不管是有意躲避,还是各自忙碌,几乎未曾见过面。纵无意间遇上,也是碍着人多眼杂的场合,尤其十四阿哥,冷漠孤傲目不斜视,就跟彼此不相识一般,一来二去滺澜也冷了心思,懒怠搭理他。

往昔情深义重,历经生死之交,一朝因误解而离散。难过有之,遗憾有之,伤感有之,懊悔自责亦有之,可出身战功赫赫的勋贵世家,又饱读圣贤书,是讲骨气颜面的,要她去卑微乞怜,痛哭挽回,还真做不到。

彼此骤然相见,一时也无话,十四阿哥吃了**药一样,只呆怔怔望着,也不知在琢磨什么。眼睛从滺澜脸上,瞄向弘晖佩戴在前襟的药钉,又从人家孩子腰间的香囊,看回滺澜脸上。忽而蹙起眉,目光中竟多了几许质问,就跟眼前人欠他几百两银子没还似的。

气氛陷入一种诡异的凝滞,让人喘不过气来,滺澜芒刺在背,请安行礼想要逃,结果这节骨眼四福晋袅娜信步寻过来,堵住了唯一的去路。

“晖儿来,别缠着十四叔,额娘带你去吃饽饽。奴才传过话了,说你还得了澜姑姑给做的药锭佩和小香囊,可道谢没有?澜格儿心思手艺真巧,我就缺这份儿灵气,不然也给孩子们做点什么玩……”

四福晋招招手,将儿子唤回跟前,又缓缓蹲下身,观瞧孩子戴的药锭佩和香囊,也甚觉有趣,爱不释手。

滺澜更纳罕了,这才多会子工夫,连称呼都变亲昵了,当间儿发生了什么她不知晓的吗?还好御前当差,见多识广,任心中云海翻腾,面色依旧平静无波,“福晋身份尊贵,不必为这种琐碎劳心分神。若是喜欢,我再做几个,差人送到府上,给阿哥和格格们玩。”

“什么尊贵不尊贵的,宫里娘娘们闲暇时,还做这些个玩意儿解闷呢,不过是我笨拙罢了。既如此,我可当真了,这样巧的物件儿,才不给孩子们糟践,我自己留着赏玩。来吧晖儿,咱们吃饽饽去……”

四福晋倒是没同她客气,张口道谢领了情,笑着牵过儿子往暖阁去,临走回眸,深深望了不远处的十四阿哥一眼,也不知叔嫂二人打什么哑谜。

“滺澜,我……”

这场面实在太令人局促,滺澜怕节外生枝,不想多逗留,恨不能肋生双翼,借风快快逃离。可就在她思索借口的时候,十四阿哥却上前几步,将她叫住了。

他才要说些什么,却不曾想乾清宫太监常禄急匆匆跑过来,说皇上摆驾往暖阁过来了,快去宫门前恭迎。

滺澜:我哥说的对,皇上家的儿子真闹心。我当时害怕极了,想逃……

十四:呜呜呜,端午节了,香囊没我的,药锭香佩也没有份儿,在线求助怎么赢回之前的待遇……

(他木有吃小孩子的醋哈,这里头有个梗,下章揭晓,当然有猜出来的小可爱会提出表扬~~~)

下章和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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