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醉解兰舟去

滺澜和十四阿哥的长子弘明,出生在繁花烂漫的四月时节,春末夏初,最是人间好风光。

彼时其亲舅父完颜润晖卸任南书房行走的御前文职,自请赴云南勘查私挖、盗矿成风之事。

这是个极凶险的差事,且不说矿山多处于险峻之地,风俗言语不通,因头年朝廷颁布禁矿旨意,多少矿主断了财路,心生怨怼,又多少以矿为营生的百姓流离失所,地方官两面不是人,连巡抚府都遭了数次盗砸。

朝廷官员都懂明哲保身的道理,老谋深算者避之不及,这是刀尖儿舔血,费力不讨好的买卖。且不说差事儿办得好坏,崇山峻岭、毒瘴迷雾、劫道匪徒横行,碰上哪样,都像把脑袋别腰上悬着。尤其涉矿之事,背后势力利益盘根错节,尤其江南曹家及其宗族姻亲都多年接驾,又喜奢靡享乐,银库早以外强中干,挖矿一事,也掺杂着他们牟利的手段。

谁能揣测皇帝在其中的态度,谁又敢真的铁面无私?

偏有初生牛犊不怕虎,好好的清闲美差弃如敝履,非要梗着脖子奔赴苦险之地逞能。朝臣大多暗笑他不自量力,冷眼等着瞧好戏。

唯独滺澜懂得,自家哥哥面冷心热,对爱恨都执着。他有个不为人知的前辈挚友,巡抚路景怡,头年莫名其妙死在任上,无论地方奏报,还是御史巡查,都咬定是因流民暴动。可其间疑点重重,路家是汉人,科考出身,祖上书香门第,子嗣单薄,家中老母妻小无可倚仗,自是拿了朝廷抚恤,息事宁人不了了之。

但润晖是眼底不揉沙子的性情,又具备聪慧机变的才干,绝不会放任真相埋没,他是借口查私矿,去探访路景怡的案子。皇帝爱惜良将,喜欢能给朝廷真办事儿的官员,且有意历练,就给了个御史巡查的官职,准他去了地方。

只是年前赐了婚,从三品光禄寺卿魏仲勋的女儿,魏佳氏灵犀,年十七。本来今年春末要成亲,各种繁冗的礼节往来都过了,只待行婚礼过门的节骨眼儿,他非执意跑去山高水远的地方办险恶的差事。

长辈亲自出面宴请亲家,以表歉意愧疚,魏大人也通情达理,从中传话询问了女儿,说是男儿志在四方,她愿意等,这才缓和了风波。

完颜尚书大人气的怒发冲冠,骂儿子不知好歹,不自量力。结果任风驰电掣,人家就是云淡风轻,巍然不动。见木已成舟,完颜大人也渐渐冷静下来,只吩咐儿子万事仔细小心,不要辜负了岳家的信任,耽误姑娘一辈子。

弘明过周岁时,正逢佛诞日,皇帝在畅春园佛香阁吃斋诵经,行礼佛大典,理藩院又平息了漠北局势动荡,龙心大悦。趁太后和诸位娘娘都西郊行宫,也是图个热闹吉利,皇上特意下旨,要十四阿哥和滺澜将孩子带来,顺势给庆周岁。

当今皇帝子嗣繁盛,儿子多,孙儿更多,甚至有些都记不住名字容貌,能特意为哪个孩子贺生辰,这是天大的荣宠。其间也有滺澜曾是乾清宫女官的缘故,皇帝骨子里是重情义的人,待身边近侍旧臣都很厚恩。

孩子生得粉妆玉琢,性情乖巧又平和,面容轮廓像爹,唯独那双似凤尾上挑的杏核眼,和亲娘一模一样。皇帝见了倒说似舅舅,偏偏抓周礼上又拿了纸笔,惹得圣心愉悦,大赞其将来也是经纶满腹,写一手锦绣文章。

殊不知抓周礼的时候,滺澜把手里的帕子都攥紧了,有人故意撺掇胡闹,怂恿着把皇帝盖字画的印章也放上去,虽不是正经批奏折的御玺,可也是皇权象征。周遭太子和诸伯父、叔父都来看热闹,一岁稚儿懂什么门道,真要看穗子坠饰漂亮去拿了皇帝印玺,再被有心人蓄意渲染,孩子往后会遭多少忌惮。

抓周拿印章乃是承恩祖德,继承宗祧的意思,寻常官宦人家会认为后继有望,可偏他生在皇家,谁承祖德天恩,就意味着将来荣登大统。那一刻,滺澜的心都揪起来,十四阿哥不着痕迹地轻抚了抚她后背,这种时候,人家就是摆明了笑着给你下绊子,越慌乱就越证明心中有鬼,倒不如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顺势而为。

还好孩子心无旁骛,直奔纸笔而去,戳戳描描,还真似吟诗作画的模样。周遭众人神色各异,皇帝从复杂深邃的观望中,渐渐缓和过来,捋须笑得开怀,赏文房摆件,以示寄予厚望。

“昨儿差点把我吓背过去,还好我儿争气,没让人拿住把柄……”,滺澜和秀瑗许久未见,平日各自忙于府中琐碎事务,难得闲暇,倚坐在湖畔游廊下话家常。

“宫门似海,咱们从这地方历练过的,还不知吗?步步为营,事事谨慎,可架不住有处心积虑的,在暗地里盯着,稍待松懈,就钻空子害人。”

之前同十三阿哥不咸不淡的过日子,还好秀瑗为人灵巧圆滑,又曾是御前女官,处事周全妥帖,纵嫡福晋兆佳氏过了门,妻妾间也无甚矛盾龃龉。

唯独头年年底,她先生下了长子弘昌,让七格格有些别扭不悦,但皇子们娶亲之前都有妾室,这是祖宗规矩,长子妾生的状况几乎各家都是,包括皇上当年亦是如此,这事儿不能指摘,会落个狭隘善妒的坏名声。

十三阿哥嫡福晋乃尚书马大人的幼女,家中姊妹七个,因无男儿承袭家业,马尚书从兄弟家过继了侄儿锦程。七格格在家行末,又为母守孝三年才嫁人,脾气倒不算蛮横,但总有种不谙人情世故的天真,养得娇贵挑剔,她虽贵为主母,可日常理家、权贵们的往来交际都不擅长,都还要靠秀瑗操持。

“瑗姑姑日子过得还顺心吗?七格格可为难你?十三爷待你好吗?”,新采的龙井被从余杭送到京城,缕缕幽香随氤氲雾气蔓延,滺澜和秀瑗是多年挚交,彼此间谈话从不藏掖。

秀瑗从长长的沉思中醒过来,昔日灵动俏皮的眼眸,变成了波澜不惊的静默,她长长出了口气,“好与不好,有什么分别呢?他的初心和目的,从来都不是我,我亦不强求。七格格喜欢风花雪月,缠磨爱吃醋,旁的妾婢都不敢近身,我也乐得清闲。操持家事不难,好歹咱们从御前出来,谁也不敢怠慢。那时你说,过日子甭较劲,生气了就别拿他们当丈夫,只当做主子,心里就舒坦了。可真是句妙药,谁和主子计较啊?尽本分当差就得了。我这辈子什么都不求,只求昌儿平安顺遂……”

这话,是滺澜之前被娜仁陷害,和十四阿哥吵架分离时,拿来嘲讽和安慰自己用的,谁知竟成了秀瑗的纾解烦闷的灵丹。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对了,小完颜大人回来了吗?”,冷不丁的,秀瑗忽然问起润晖的近况,虽居于内宅,但近来的状况,她也都在留意着。

“还没回来,但来了信报平安。我寻思着,他应该和皇上有秘折往来,要不前些日子,皇上又下旨再抚恤路大人的家眷,遗孀封了诰命,往后就没人敢欺辱孤儿寡妇。我哥和巡抚路景怡大人是知交,他远赴云南,除了替朝廷办差,也有追查真相,给路家遗孤个交代的意思……”,见秀瑗还在惦念润晖的事情,滺澜也没太在意,只当彼此还是未出阁的女孩儿,随意闲聊罢了。

人活在世,保不齐遇上意难平。

“他是重情义的人,是我没福气……”

“哎,说起来,我那未过门的嫂嫂,咱们曾见过的。头年你我相约,去保育堂给孤儿捐善银,在醉月阁品茶避雨,听街市喧哗,有位官家格格抄起武器铺墙上挂的弯弓,一箭把抢钱地痞的帽子射下来,周遭百姓都叫好。可还记得吗?那姑娘后来被皇上指婚给我哥了,也是缘分……”

说起这事儿,无奈又好笑,谁能想到润晖气定神闲的性格,竟被皇帝点了这桩鸳鸯谱,娶了位飒爽利落的巾帼豪杰。秀瑗也跟着笑,笑着笑着又落寞惆怅,叹惜造化弄人。

这阵子,令玥过得也不畅快。太子上月在新园子里设宴赏花,从江南请的伶人唱堂会,咿咿呀呀好不热闹。

席间东宫侍婢敬酒奉茶,谁承想这个节骨眼儿上,他找了个措辞,顺手就把宫女扶柳送给了九阿哥。

据太子所言,是看九阿哥对扶柳另眼相待,以为他心仪这女子,所以才成人之美。可九爷也懵圈,他生了双桃花眼,目光流转之间,是有点子顾盼含情的意思,可并没对谁格外看重,推拒了半晌也没推掉,瞅着太子逐渐阴沉了脸色,也琢磨明白了,这就是个局,这位贵妾,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

九阿哥风流名声远播,是他自己乐意,喜欢旁人赞其逍遥不羁。但从来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府邸清净的很,就嫡福晋一人独大,并没有向朝廷请封的侧室。为何皇帝娘娘不管束呢?全因他在外修造别院藏娇,据说肥环燕瘦,姹紫嫣红,让人目不暇给,不被骂荒唐混账就不错了,岂会再给他身边儿塞人。

结果太子横插一杠子,这种选过秀的旗人女子,又是东宫的人,哪儿能轻易怠慢扔外头晾着。不仅要给名分,还得接来府里安置妥当。

令玥是掩耳盗铃的性子,她乐意松散过日子,也不太会吃醋计较,眼不见为净。退万步讲,若是皇帝给指个本分的女子来做侧室也罢了,可这扶柳打从选秀就相识,绝非善类,往后怕是难求清净。

身边多了个扶风弱柳的绰约美人,九阿哥也高兴不起来。一则他不缺美人,二则龙生九子虽脾气喜好各异,但厌恶被人干涉摆布这点是相同的。太子明晃晃在他身边安插眼线,这是拿人当傻子耍,谁能咽下这口气。

故而这次礼佛大典,令玥借口侍奉在宫中静养身体的宜妃娘娘,并未随行到西郊。

才说宜妃在宫中静养。炎夏第一场暴雨倾盆的时候,宫中传来旨意,说德妃娘娘犯了旧疾,头晕不适,要福晋入宫侍疾。

临近端午,府中大小事务正忙,又要周旋于诸权贵官宦间的赠礼往来,滺澜也是疲于应对,谁知又添这一遭。给娘娘侍疾病关乎孝道大义,莫说轻慢,稍有疏忽不尽心,就会被打成不仁不孝的罪状。

所以也没待和十四阿哥商议什么,匆匆梳妆换洗,将孩子托付给玉嬷嬷,就随太监入了宫。

到了永和宫请安,在庭园廊下见着四阿哥福晋也在,彼此相携着给德妃问了安,又请教御医看方子,督促宫女煎药,查看饮食细目之类。

二人往日虽逢年节能相遇,这般亲近还是头一遭,脾气性情相投,甚至有种惺惺相惜之感。

宫中娘娘们常得这种没有因由的‘富贵娇气病’,御医也诊治不出什么,无非就是乏力、头晕、气闷之类,皇帝亲自来看望几回,昭示尊贵荣宠,也就‘痊愈’了。

日子流水似的过了三、四日,二位儿媳都出身高门勋贵,教养礼仪得体,挑不出什么错处疏漏。

十四阿哥白日来问安,借机同滺澜说上几句话,又碍着人多嘴杂,不敢太流露什么,会被指责别有用意。有时晚间借口值夜,就宿在宫里,可到底他年纪长了,要按规矩避讳,不能频繁出入后宫,彼此拢共也没瞧上几眼。结果就因为这样,还被四福晋挤兑打趣,嫌弃两个人黏糊腻歪。

伺候着德妃歇息就寝,天色已然不早,夜间暴雨滂沱,卷着狂风呼啸,像是巨兽怒吼,快要把路面淹成河湖。永和宫内还有其他嫔妃居住,也没有闲置的屋子,滺澜和四福晋就在相邻的院落暂且住下。

“郎情妾意虽好,但做嫡妻万万要平和心态,男人出息了,府邸难免要进新人,切莫太过沉湎,省得伤了自己。我并非存心泼冷水,不过是……”,察觉失言,四福晋有些窘迫,她素来得体知分寸,或许是烛光太过柔暖,滺澜又玲珑乖巧,才让人卸下了心防。

“姐姐莫要介怀,您是没拿我当外人,才肯关爱提点,我都省得。只是我太喜欢他了,做不到真洒脱……”,心底话脱口而出,又觉得羞臊,滺澜拿手捂住脸,半晌听屋里没动静,偷偷从指缝里打量,才瞅见四福晋笑得愈发促狭,末了拿指尖戳在她额头上,撇了撇嘴。

“都当娘的人了,还跟小姑娘似的撒娇。还记得那年牡丹宴,十四弟要娶和嘉县主的传言沸沸扬扬,你四哥也是关心,见他席间失魂落魄的模样,就问是不是害了相思病,可有中意之人,又提了几门亲事。结果,这哥俩都是倔脾气,十四叫他哥莫要闲操心,四哥骂他犯浑,结果一言不合就散了。我去中间给说和劝解,问他可是对四爷给挑的人选不满意,喜欢什么样的?这他才说,早有心仪的姑娘,只是把人给得罪了,愁不知如何缓和,让我们不必费心再说媒……”

滺澜听得瞠目结舌,这点子鸡毛琐碎居然被人知晓,简直难堪到恨不能夺窗而逃,埋首伏案任四福晋怎么哄劝,都不肯再起来。

都是养尊处优的娇贵人,连日来劳心费力的侍疾,渐有些疲惫吃不消。才熄灯烛躺下,四福晋又犯了头风,说太阳穴鼓鼓作痛,难以忍耐。滺澜说要宣太医,她又拦着不让,怕给娘娘尽孝侍疾,自己先称病,好像偷奸耍滑躲清闲,难免落人口实,让婢子伺候着揉一揉,又躺下来。

结果才勉强睡着,太监来奏报,说娘娘夜里噩梦惊醒,睡不踏实,要请太医再问诊开方子。四福晋想起身过去侍奉,被滺澜拦了下来,其实四福晋这几年屡有传闻身体病弱,外间风雨肆虐,头疼又才缓和,怕是受不得劳碌。

其实滺澜也困乏,觉得腰酸背痛,但再如何,她也比人家四福晋小近十岁,宫中各处又熟识,万不能这时候推脱偷懒。愣是打起精神起身,只当是昔日御前当差,可比现在辛苦多了。

前阵子忙于漠北局势,除了偶尔眷顾静养身体的宜妃,皇帝几乎没有踏入过后宫,德妃这一闹腾,还真把人唤来了。

万岁爷亲临,就没旁人什么事儿了,滺澜请过安,就候在偏殿隔间,待皇帝离开再侍奉德妃就寝歇息。

当年的宫女小烟雨,已经能够独当一面,成了乾清宫有头脸的掌事姑姑。她素来和滺澜亲密,故人相见,自是有聊不完的话。

可才没说几句,却见滺澜脸上惨白,细密的冷汗从额间泛起,扶在桌上的手,指节都变成了白色。

“姑姑,姑姑您怎么了?您别吓唬奴才,这是怎么了?”,烟雨连忙起身,唤外间伺候的小宫女去请御医。

“好疼啊……”,本不愿惊扰圣驾,可耐不住钻心蚀骨的痛楚从腹间袭来,说这几句话的工夫,刺目的血色已将裙角染了透红。

御医们不敢怠慢,又将老医官章涵典冒雨从家中请来亲自诊治,进进出出忙了大半夜,却终究束手无策。只好在各位主上的注视下,缓缓俯身告罪

“老臣无能,福晋腹中胎儿是保不住了……”

十四阿哥仿佛被冻在了冰封雪原之中,周身血液倒行逆施,他想不明白,自己千般呵护,万般娇宠,养在心尖儿上的人,才入宫几日,竟遭了这样的大罪,到底是因为什么。

“我福晋呢?劳烦章大人告知,我福晋如何了?”,一时也顾不得皇上娘娘还在此处,他嘴上急切盘问着,却又绕过御医,要往房中探去。

“十四爷放心。福晋年纪尚轻,无甚大碍,只是往后在子嗣上,恐怕艰难……”

大家不要担心,这个孩子不是白起起的弟弟白皑皑,十四爷的小儿子白皑皑小朋友,会在下章出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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