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端端的皇家血脉,进宫侍个疾就掉了,这事儿听在谁耳朵里,都会觉得蹊跷。
德妃自知理亏,莫名其妙的‘富贵闲愁病’也不药而愈。她这人护短又好面子,心中早有了算计,若十四阿哥不依不饶还好,骂几句混账,再扣个不孝的罪名,谅他也不敢掀了永和宫的天,御医都说了饮食茶饭没问题,是因体质虚寒所至,还能为个没影儿的孩子,抄查亲娘的住处,拷问宫人不成?
可惜料错了,十四阿哥倒是没吵闹,除了将近来伺候的奴才发配慎刑司之外,就没再去追责其他,他只是陷入了长久的沉寂,难以猜测在琢磨什么。这种凝滞压抑的氛围,让人浑身不自在,德妃又扯了新的话头,埋怨滺澜为何日常不请平安脉,若早知这种状况,谁会为难劳累她云云。
这厢德妃独角戏唱得热闹,奈何旁人不接茬,眼瞅着儿子愈发漠然阴郁的神色,心头陡然震颤惊醒,他早已不再是咿呀学语的稚儿,甚至都渐渐褪去了少年的直爽莽撞,模糊中重合了她那位恭谨却疏离的长子,捉摸不透,无法拿捏。
御医隔三差五来府邸诊脉,言福晋本就体质虚寒,又因小产伤了元气,反复叮咛要好生调理,只是在子嗣上,不要太过执着。
大半年的时光,滺澜都深居简出。隐隐约约有种错觉,仿佛十四阿哥暗中安排了什么,无论是宫中,还是府邸都闲闲无事,没太多需要她出面张罗操持的琐碎。可问又问不出个结果,他只会拿人当三岁孩子似的安抚哄劝,一来二去,滺澜也懒怠理会是非纷扰,藏在家里歇养,不问世事变迁。
其间四福晋来探望过几次,她是良善心思重的人,总愧疚于此事,觉得当天夜间,滺澜是替她劳碌,才受了这些苦。偶尔朝中差务不忙的时候,四阿哥也会随之来做客,下棋品茶观书画,兄弟间倒比以往亲近了不少。
只是御医那句滺澜往后子嗣艰难,像是拂不去的阴霾,笼在十四阿哥心头,难以消散。
他思来想去,索性命人将嫡子弘明的院落,腾挪到他们住处的旁边,从乳母、保母、看妈、婢女、太监都亲自筛选敲打了一遍,才稍稍踏实些。
至于孩子的饮食、衣物、蒙学开智等等,无论多忙碌,每日也会抽时间来监督过问。先开始,滺澜还想要接手照管,担心他会厌烦,明明自己还是孩童心性儿,新鲜劲儿过去,耐性也耗尽了。谁知他竟不乐意被干涉,只说这是男人间的相处,不须来叨扰,甚至读书习字也会将孩子放在膝头,更不必提闲暇时垂钓、游湖、玩乐,可谓形影不离。
这阿玛当的有模有样,尽心仔细的程度,比他皇父昔日照顾太子,有过之而无不及。孩子正处在认人的时候,凤子龙孙天生懂得明辨,周遭仆婢再周全,终究是下人,他年纪虽幼,却懂得谁是亲缘,阖府上下最缠黏父亲,遇着风雨雷雹的天气就更不得了,借机撒娇要他阿玛哄睡。
十四阿哥待外人冷淡清傲,却愿意纵容这儿子,凡事没有不依的,惹得滺澜两头儿吃醋,抱怨他们爷儿俩排挤欺负人。
入冬下初雪,从细盐似的冰粒子,慢慢变幻成鹅毛片,纷纷扬扬随风飘落,红墙碧瓦的畅春园景犹如沾了层糖霜。
十四阿哥陪伴皇帝雪中垂钓,船坞中燃着高大的铜薰笼,听木炭噼啪蹦火星子,别有种野趣村情。
闲闲待鱼儿咬钩,皇帝冷不丁记起太医之前的诊治,又担忧十四阿哥年纪轻轻就子嗣单薄,虽未曾明说,但言语间还是露出要再赏赐他几名侍妾,以充内宅开枝散叶的意思。
还未待十四阿哥想措辞婉拒,在船舱中烤火喝茶的九阿哥却抢过话头凑趣,说上个月已将自己府中两名良婢送给了十四弟,旗下清白人家出身,品貌才色俱佳,叫皇父放心,不必为他兄弟的家事忧虑。
皇帝本还没留意到他,结果这话一出,反而把十四阿哥给忘了,转头骂老九素来荒唐任性,年纪不小还成日里混闹,没给朝廷办多少差事儿,玩乐倒是排的上名号。
午后皇帝照例去卧竹轩歇息小憩,兄弟二人沿湖堤漫步赏雪,行至霁虹桥上,十四阿哥俯身向九阿哥行谢礼,感念他关键时刻帮衬一把。
“今日多谢九哥解围,反牵累你被皇阿玛责骂,弟实在有愧……”
“这有何愧疚,从小到大,几时不挨骂才算稀奇。横竖我在老爷子眼里就那浪荡不成器的样儿,也懒怠去辩驳,反落个逍遥自在。如何,哥哥挨顿数落,省得你回家难做人,还要被弟妹怪罪。”
九阿哥对方才之事混不在意,他性情随了宜妃娘娘,爽利洒脱,不太计较细枝末节,本就俊美的五官眉目被雪色映衬,愈显明艳。
“我福晋知书识礼,性情又乖顺,她不至于为这点事儿怪罪我。甚至说,我要是想纳妾,她非但不会撒泼吵闹,估摸还会亲自择选妥帖之人。但从此往后,她也只会把我当个见色忘义的俗人,尽福晋之责罢了,不会再真心喜欢我了……”,十四阿哥性情敏锐,他虽冷傲寡言,却能察觉身边人的心意。
九阿哥轻挑长眉,撇了撇嘴角,几分笑意几分自嘲,“可不是么,佳人温柔易得,福晋真心难求。她们面上恭顺,心里也就拿你当个差事儿糊弄,甭看人家嘴上叫你爷,到头来还得你费尽心思去讨好。我难得家里清静,东宫主子非给塞个姑奶奶,祸害人么不是,福晋好阵子没搭理我了……”
“东宫吃饱了撑的?硬塞个细作也忒明显了,他又不傻,恐怕另有图谋,九哥还是莫要大意……”
漫天飞雪,将四下尽染成茫茫银装,兄弟二人的身影渐行渐远,唯坠在辫梢的垂穗,成了雪中唯一的艳色。
这年的冬日落雪频频,才跟着皇帝在宫中过了大年,眼瞅着就到了十四阿哥生辰。掐指算,他今年满十八,可按宫中旧历规矩来算,是虚岁二十的整日子,要办的隆重些。
对滺澜,十四阿哥素来信任,不太干涉她跟谁往来,想要做什么,或是放任不管,或是竭力支持,故而千猜万测也没料中,会得福晋这般厚礼。
滺澜只骗他说要出去散心,乘马车行走个把时辰的路途,渐见西山山脉,桃叶山和碧樱山之间,夹藏着一道溪涧峡谷,从前朝就遍植樱花与山桃,谷内清溪潺潺,飞瀑奔腾,更有杏花、海棠、牡丹、芍药,依四季盛放,青檀、翠竹、苍松长青,山花烂漫、云雾缭绕,宛若世外桃源。
行至半山腰,马车在一处高耸厚重的木门外停下,仆从拴马相扶,缓缓将木门打开,舒朗辽阔的山庄庭园显现在面前。十四阿哥不知她迈什么关子,又或许是要访何故友,一时怔懵懵,只拿目光探问。
“您愣着瞅我做什么?这生辰礼可还喜欢?前朝旧臣沈西舟因李自成入京而退隐,庄子就建在此处,头年我听闻他家后人想回故乡,急着脱手。又逢嫁妆里的几间街市铺面拿了利钱,就托付江家二姐帮着相看宅邸庭园,甚是划算。这近一年来,陆陆续续都在修缮,可巧赶在您生辰前完工,夏可避暑,冬可赏雪,深处还有热泉泡,闲时山间能跑马游猎,颇具野趣……”
滺澜眼眸中闪着灵动光彩,献宝似的将他手臂拖住,拽到各处景致观赏,这山庄园林虽不是她督工修建,可一花一石,一亭一树,都亲自过目指点,连卧床休养的时候也未曾耽搁,就怕凑不及生辰礼。
十四阿哥陪着她漫步,观飞檐亭台,屋舍花篱,藤萝香草盘于堆石假山之上,缝隙恍如桃源洞口,内中泉池以花岩云母石修造,天寒地冻的时节,水面蒸腾出袅袅白雾云烟,纵他享泼天富贵,亦深深感慨这手笔不同凡响。
“怎么?不和你心意吗?”,见这人半晌沉默不言,滺澜有点摸不准主意,踮着脚攀附在他肩膀上,左右观瞧着神色。
“非但没有不合心意,简直出乎意料,震撼心神。不过福晋若早看上这庄子,何必麻烦外人,又何必动用嫁妆银子,小产身子本就虚,不要劳心费力,同我说一声就好。”
十四阿哥将身后雀跃的人拽到近前,担心她畏寒,又裹着斗篷紧紧圈在怀中,他不擅说软语甜言,明明欢喜得很,话到嘴边,却不知如何出口。
滺澜却兴致很高,挣扎着从斗篷里钻出来,拿手去拨划池中温泉,“用府邸的银子,就成咱们家买的,还叫什么我送的礼?没动用嫁妆,无非是江南几条街市的旺铺红火,拿了不少利钱,我吃穿用度都使您的银子,这钱搁在手里也闲着,索性买个玩意儿讨您欢喜……”
他高兴不高兴无人知晓,反正孩子是撒了欢儿,弘明到了牙牙学语的时候,蹦着字儿央个奶娘给放下来玩儿,葡萄珠似的大眼睛,看周遭什么都新鲜有趣。
守庄的奴仆早先从山下铺子里买了木头小滑车,孩子坐在上头,让太监拉着在雪地里转了两圈,瞅见他阿玛来了,又伸手要抱。这是十四阿哥亲自盯着抚育的孩子,素来宠溺纵容,弯腰一抄就给扛在了肩头,高举着去摘树上松果,俩人差着十来岁,居然也能笑闹成一团,外人远远望着,哪儿像父子,倒似是长兄幼弟。
天色渐暗,庭园中生起小铜炉,架着丝网滋滋烤酥皮小肉饼,配松实酒喝得身上暖曛曛。舟车劳顿,弘明贪玩却又耐不住困乏,白胖胖小手不住揉眼睛,十四阿哥朝奶娘使了眼色,让给抱走哄睡。可谁知这孩子太精明敏锐,察觉让他退场,又勉力睁大眼睛,还想赖在父母身边儿玩。
“阿玛抱,阿玛抱……”
小小年纪的豆丁,惯会看人下菜碟,知道自己爹是有求必应,伸着藕节似的胳膊,又缠闹着撒娇。
可惜这回却碰了一鼻子灰,任他瘪嘴欲泣装可怜,阿玛都没心软伸手接,只俯下身勾翘着嘴角儿,放低了声音,“今儿阿玛要忙男人的事儿,长大你就懂了……”
“跟孩子说什么浑话!”
见四周仆婢都被这话震慑的低头不语,滺澜羞躁得脸颊绯红,快步上前捂住了那张口无遮拦的嘴。
落雪无声,金猊生烟,轻纱帐里翻红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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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太喜欢这个人了,从初见就喜欢。
夕阳西斜的神武门内,远远望见秀女窈窕身影,虽按规矩侧身避嫌,但正值青春年华的少年,焉能真清心寡欲不品评。这一瞧,就瞧在了心里,深夜无聊细琢磨,只觉得小姑娘五官样貌、身段儿气质,没一样儿不长在自己喜好上,一拨儿的秀女、宫人加起来也没她美。
可惜心上人拨到了乾清宫,还晋升御前掌事女官,他暗中焦躁,也不敢让旁人察觉。既怕皇帝起念头,又担心太子和诸兄长裹乱生岔子,前狼后虎,总忧虑夜长梦多,节外生枝。好不容易人娶到家,谁知入宫侍个疾,又遭了罪受,元气大伤,弄得更提心吊胆,只得照看好孩子,又把多少劳什子应酬都挡在门外,让她悉心调养。
他自知离不开滺澜,天下女人数不尽,可惜自己生来挑剔,合心意的本就稀少,若能脾气、喜好、志趣都相投,除了眼前人,几乎绝迹。
两人跟上辈子做过夫妻似的,初相识就如知己,任深宫险恶,阴谋重重,却从未怀疑戒备过彼此,滺澜能毫无芥蒂的将朝野宫闱秘闻告诉他,他亦会同她商量心中筹谋。有句话,他怕不尊重,藏掖着没敢告诉滺澜,这婚事成的可称心极了,觉得自己福晋既有世家嫡妻的持家能耐,床帐里又有缠绵的柔情蜜意,叫人日思夜想,欲罢不能。
他身处歌舞升平,富贵繁花的乱世中,在看不见兵戈的战场中摸索潜行,稍不留神就会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陷阱。而滺澜不仅是他妻子,更如生死相携的挚交,是可以将前程性命相托付的倚仗。
热泉氤氲,隔着濛濛雾气观美人,又添迷离韵致,看她脖颈皙白颀长,玉肩平直衬着雪峰盈动,楚腰纤细,脊背秀挺。从后望着,身姿纤秾合度,乌发贴着冰肌,像樽墨色丝缎包裹的白玉瓶。少年伸出粉红舌尖舔了舔嘴唇,喉结上下滑动,只觉得猫爪子挠似的,恍惚失神,心猿意马起来。
凑过去从背后将人搂紧,细碎绵长的吻从颈窝延至腰间,忽而放纵,又缠磨哄劝着再舍他爽快一回。
融融池水涤荡了疲惫乏累,滺澜倚在软枕上看坊间话本子,忽而不经意瞄见身边有双脚钻到她被子里取暖,被橘色烛光映照着,泛着暖玉般莹润的光泽,不禁心思又活络起来。
她将书放在膝上,目光随着指尖去抚摸,感慨着到底是天家的金枝玉叶,民间俗语诚不欺,要观这人是否富贵,全看手脚,时下男女都兴留长指甲戴护甲套,以彰显不沾阳春水的尊养。十四阿哥喜好骑射围猎,常和完颜亮等的勋贵子弟混迹游玩,他不仅不留长指甲,手上还有茧子细疤痕。但这脚却生得剔透无暇,肌理分明,雪白肤色下经络可见,脚踝骨比女孩儿家还纤细玲珑,像玉石雕刻的手把件儿。滺澜摸着摸着上了瘾,咂摸出江南文人隐秘的癖好,啧啧啧,玩儿都得有学问。
十四阿哥本来慵懒饕足,阖眼昏昏欲睡,朦胧中觉得有人摸他脚,原本以两人亲密无间的关系,摸也习以为常。但越忍越不是滋味,以至于心中滋长出一种诡异的疑惑,他觉得自己非但不是滺澜的爷,还被她当成了卖笑小倌儿调戏把玩。
相处至今,她太懂自己,脾气、喜好、避讳、口味都了若指掌,有时甚至他挑个眉,动动指尖,心思动机就被窥探个一清二楚。但他却从来都摸不透滺澜喜好什么,她出身世家,又见多识广,往日不是没送过稀罕玩意儿,宫里当差那会儿说怕惹麻烦,都推拒不要。成亲之后倒是肯收他的礼,但无论簪钗首饰、四海奇珍,不过笑着道谢,三五日就放一边儿,也没见多稀罕,面上乖巧温顺的欢喜,仿佛都在糊弄人。
尤其今儿还得了这生辰大礼,甜是甜,欢喜也是真欢喜。但说句不恰当的,自古都是烽火戏诸侯,千金散尽博美人一笑,鲜少听闻反着来的,男子气概压根儿无处施展。
“澜姑姑,您摸够了吗?是把我当曲馆小倌儿了吧?又送园子又赏东西的……”,心头笼起憋闷委屈,他掀被子翻身坐起,缠闹着扎进人家怀里讨说法,幸好四周没镜子,殊不知这副模样才真是男子气概全无。
“此话从何说起?我哪儿敢把您当小倌儿啊,您不是我小主子吗?费尽心思都为讨您欢心,别胡思乱想,伶倌儿没您这气度威仪……”,滺澜知他又作妖胡闹,也不以为意,又捧起书卷继续看,嘴上乱敷衍安慰。
“不成!哪个伶倌儿?你说清楚,是不是那个什么沈四公子!”
看这不依不饶的架势,今儿晚上不得个心满意足的回复,估摸是不会善罢甘休了。滺澜掐了掐眉心,将书卷放在案头。
“您记性可真好,我不过随口一提,居然还记着沈四公子。沈四是江南的传奇,按理说,他也不算伶倌儿,据闻是前朝书香世家的公子,家族没落之后浪迹江湖。也许就是普通人,添点游侠色彩讨生活也不一定,神出鬼没的,他自己不卖唱,就是爱混迹青楼,所以大家也都把他当做烟花风月之人。我七八岁的时候,坐船去姑苏,遇见他乘画舫游湖,十里八乡的姑娘都挤着一睹风采,小孩子懂什么美丑,人家说俊就俊呗。直到入宫当差,在太子殿前遇见您,穿了身绛红色团云龙纹的朝袍,我偷偷瞅着,恍然大悟,十四爷这容貌生得才叫漂亮,比沈四公子好看多了……”
莫名其妙吃干醋,可一想,滺澜夸他比名伶好看,这是爱慕自己俊美,又暗丝丝生出得意飘然,居然都顾不上去计较身份的尊卑贵贱,又哪儿还有心思计较旁的细枝末节。都罢了,什么乱七八糟疑惑,更早已抛之九霄云外,男子气概算个屁,小倌儿就小倌儿。
凡事儿一想开就彻底甩脱束缚,被子里的手又不安分起来,往福晋绵软的衬衣里钻,“姑姑,今儿我伺候您好不好?也别白担了小倌儿的虚名……”
“得寸进尺!”
滺澜,真·大佬。
至于滺澜比当年秀女和后宫所有人加起来都美什么的,嗯,美是美的,但也要十四阿哥看她有滤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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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樱桃半点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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