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在天亮前羽十就收拾行囊离开了崎城，他叫了一辆悬浮轿车，把行李搬进后备箱。
“尾号1263，京城东门口吗？”
“对。”
羽十一路上没有说话，他眯着眼养神。
“先生要在米城停一下吗？快十二点了，中午还得吃个饭吧。”
“好。”
“这一段好像都是卖小吃的，没什么正餐，先生您能凑合吗？”
“行。”
“好嘞，那行李就锁后备箱了，先生有没有什么贵重物品，有的话还是尽量随身带吧，这里可比不得京城，还是有人砸车窗的。”
“这倒没有。我先去那边逛逛，待会儿吃完了再打个电话喊你吧。”
“好的好的。”
“桂花羹哎，卖桂花羹——”
“买点吧，马上火树节了，这几天正产桂花呢。”
“这些有什么区别？”
“黄绿色的是柳叶银桂做的，味道淡些，橙红的是朱砂丹桂，带一点蜂蜜味，然后就是黄色的佛手金桂，这个味道比较醇厚。”
“那我来一碗柳叶银桂的吧。”
“好嘞，先生要袋子吗？”
“不用。”
嗯，火树节，这里的习俗吗？羽十在心里琢磨。
“卖苦瓜丸子哪，瓜成铺子的苦瓜丸子哪，上好的苦瓜哪，喷香的猪肉哪——”
“先生尝一尝我们这儿的苦瓜丸子吧。”
“谢谢，我不吃苦瓜。”
“那要不尝尝我们的豆腐脑？味道很鲜的。”
“行，那来一碗，不要香菜。”
“好嘞，后边儿马上给您现做。”
羽十背后忽然挤过来一拨人。原本小吃街上就摩肩接踵，这三人你推我我推他，在大部队中像一股乱流，从高个的肩下，恋人的缝隙里往前插，推攘着。人群有些愤怒。
“这些什么人，一点素质也没有。”“就是就是，挤什么挤嘛！”“神经病嗦！”
他们从羽十身旁蹿过去，挤到瓜成铺子前。
为首一人大声说道：“要五碗豆腐脑。再加一小桶苦瓜丸子。打包带走，徐家要的。”
咒骂声忽然小下去，刚刚吆喝叫卖的小伙子眼皮一跳，躬身说：“好嘞好嘞，马上给您端来，我们正在做。”
“拿几个椅子来。”
“好嘞好嘞。”
小伙子屁颠屁颠地跑去搬了三把太师椅过来。三人屁股一放，叫卖员就扭过头朝羽十使了个眼色。羽十略微惊疑，走到叫卖员身边。
小伙子的声音压地像蚊子一样低：“实在对不起，那个徐家不能惹，您的豆腐脑我们可能稍后再做。”
羽十心里有些怨气，但这里毕竟人生地不熟，不敢惹事，还是把气给咽了下去。没关系，下次咒老板的时候连这资本家姓徐的一块儿咒。
“哎，几位先生，这样做不太好吧。先到先得，规矩一向是这样。”羽十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身边冒出一衣着白色长衫的人。
羽十其实并不想要这人帮他出头的，出任务时最讲究的就是低调行事，能忍则忍，该低头时就好好演过街老鼠。这下完蛋，还没到京城就要惹出事端。
“那个，谢谢先生好意。我就不要豆腐脑了，几位先取餐吧，我还要赶路，先走了。”
那位白衣人转过身来。羽十说不出对这人的感觉。白衣人长身而立，一件丝质长衫挂在肩上，头在颀长的脖子上端着，飘飘然如一只仙鹤。
黎商看眼前人删去了点的单，暗暗叹了口气。要让一地民风革新，不能指望这一时片刻。还是先叫个车去京城吧，过几天就要述职了，去那边还要把剩下的文件给修改修改。
羽十回到车上。
“那个，先生，刚刚有人想要拼车，他也去京城，我已经接单了。您看您同意吗？”
羽十暗暗嘀咕，你都接单了还来问我。“没关系，他还有多久过来？”
“快了，他应该也在这附近。”
有人轻轻地敲了两下车窗，羽十抬眼一看，又是刚刚那人。
他打开车门进来。一阵秋风被裹挟着吹进车里。
“看来今天和这位先生有缘啊。免贵姓黎，请教先生贵姓？”
“姓羽，羽十。”他妈的谁要跟你客套这些，羽十琢磨着自己八成跟这人八字不合，餐馆坐车怎么哪哪儿都遇上他。
黎商在后座另一位置坐稳，系上安全带。羽十瞥见身旁人的鞋，是一双很考究的皮鞋。刷地锃亮，反射出锋芒，泛着冷练的刺。不知为何，羽十觉得这双鞋与其主人极不协调。
两人默默无言。
黎商偷偷盯了邻座人一阵，按理说，他自诩正人君子，要看人从来都是大大方方地看。今天碰到这人，不知道为何，总让他难以装作大方而扫视之，好像多瞄一眼都是冒犯。
邻座个子很高，坐在小轿车上实在有些委屈他。黎商回忆起刚刚见到他的场面，觉得这人像是一座落雪的高峰，暖和的白雪之下是乱石碎沙。他的头发剪得不长不短，很清爽的样子，眉骨耸立，眼睛安放在下面，两相辉映，错落有致，犀利的黑瞳，射出的银白的火星子，鼻梁高挺，嘴角微微向下撇，虚空中似乎叼着只透明的烟斗，下巴上有些胡渣，像是早上没剃干净的，下颔角被粗笔勾过一样，棱角分明，喉结如古木上突起的结点，偶尔使力时脖颈上便青筋暴起。总而言之，活生生一只豹子，半点也不像刚才向人低头的样子。
羽十知道邻座的一直在看他，没忍住翻了个白眼。这个转瞬即逝的微妙表情被黎商看在眼里，他有些发窘，立马收回了目光，紧张地吞了口口水，把眼睛紧锁在前座靠背上。
“师傅，大概还有多久到京城？”羽十问道。
“得有两个小时吧。”
“那就麻烦师傅开快点了。”黎商忽然接了句嘴。
嘿，这家伙难不成还不好意思了，羽十心里暗自发笑。有意思，悄咪咪地瞅人自己还陷进去了。
羽十往邻座方向望，正儿八经打量起来。先前只觉得这人气度不凡，但绝非雍容华贵的富家公子之流，也不像寻常佛道之徒。现在仔细一看，有那么几分书生神色，鬓发飞扬，眉眼清亮，尤其是眼睛，眼尾拖曳，像早春晃过屋檐的燕子，但并无半分潋滟的水光，只让人觉得浩气凛然。但这人绝不是彻头彻尾的书生气，再往下一点，居然是猫咪唇，这时正很孤傲地抿成一线，唇角收拢在一起，伪装成一抹笑意。面颊笼着一团红，不知道是因为偷偷瞧人被发现，还是被人盯成这样。下颚线流畅利索，角度也恰到好处，显出铮铮铁骨一般的寸劲儿，不过仍然有所收敛。那件白色的长衫衬地这人十分君子风范，谁见了都要赞他一句温美如玉。
但这之中当然不包含羽十，羽十已经逮到了邻座瞄人心虚的事迹，心里觉得他强作端庄君子实在好笑。两小时车程实在漫长，于是罕见地开口搭讪道：“喂，你好，去京城出差吗？”
“不是，但请你礼貌点，不要叫喂，我姓黎，可以叫我黎先生。”
“行啊，你刚刚一直盯——”
“羽先生，我们其实安安静静地坐着看看风景挺好的。你不觉得吗？”
“诶，没想到你——”
”还有，出门在外陌生人之间最好也不要过问私事吧？”
“我什么时候问你私事了？”
“10秒前。”
“什么？”
“你问我是不是去京城出差。”
“那你不也回答我了。”
“我回答是我的事。但先生问不问是先生的素质修养。”
“行吧。”羽十略感无语，这是他第一次遇到这么个快刀斩乱麻的对手。嘴上占不到便宜，眼睛总得弥补一下吧，既然盯能膈应你，那就要盯回本。
他恶作剧地将目光一毫米一毫米慢慢从黎商脸上往下移，每道目光都像剑一样深深地刻进黎商的面庞。邻座的脸颊从浅红逐步升级成西红柿色，羽十觉得很是解闷。哎呦，耳朵都变红了呢。他看到黎商光滑的颈项，哦，脖子三分之一处还有一粒深红色的小痣，像一声掉落的鼓点一样，在羽十心里轻轻扣了一下。
黎商觉得邻座这人的眼睛实在很不安分，自己像是他眼底下烤熟的红薯。他感到那犀利的眼神毫不留情，正在洞穿他的全身，从头顶的发丝开始，一路往下延伸。他有些别扭地想出言阻止，想想还是算了。谁让他自己先偷偷看别人的呢。
黎商把眼睛闭上，眼不见心不烦，再念一遍阿弥陀佛除色狼。
羽十一看，自己把人逼得假寐了，越发乐不可支。这个半书生模样的黎商脸皮如此之薄，实在是他生涯中闻所未闻的。
“二位，前面就是京城东门了，京城里面是禁止悬浮车的，我就停在门口了，二位方便下车。”
“好的，谢谢师傅。”黎商道，拎着行李就径自往前走去。
羽十愣了片刻，觉得这姓黎的真是脸皮比春卷还薄，只是被人盯了一路，下车就跑地比兔子还快。
“诶，姓黎......黎先生......”
那人加快了脚步，急匆匆向城门去。
京城的城门十分恢弘，东门又格外雄阔昂然。朱红色城门大敞开，正值晚高峰，人络绎不绝，在门口狭窄处如骤然收紧的两岸，江流疾驰，而后又慢慢舒缓下来。
他看到黎商快步走去，在一众出城的人潮中溯流而上。白衣消失在深处。
恰是夕阳西下之时，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橙红的光亮流泻在城墙上，远山飞来了一群大雁。羽十莫名觉得自己有些形单影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