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风中苇草(二)

“具体说说。”

“市附属医院二月份采购了一批国外的医疗设备,这两天完成清关了,这周五晚上所有设备会被运送到仓库里,最末尾的货车车厢里里,会有一个双层的医用冷冻箱,你需要在当天十二点之前让它出现在城西区的耀家制冷公司的冷库里。”

陈蔚一翻身坐起来:“要一个冷冻箱……医院采购设备还会顺带点什么东西?”

“小朋友,这不需要咱们关心,你只需要完成你的任务,包括冷冻箱和箱里的东西。”男人笑了笑。

“火中取栗的活当然得知根知底,小心夜路走多了栽跟头。”陈蔚把声音放低了些。

老赵已经有过太多经验,淡淡地说:“嗯,我来‘断电’,只要有人进入片区范围,我就能第一时间发现,再说了,干这行不就得随机应变?”

“只是赵哥,这听起来不算个好活。”

“知道你会这么说,我翻来覆去琢磨,这事情还得找你,酬劳够你半辈子不用操心钱了,给个准信吧。”

陈蔚顿了顿,有点犹豫,又想了想明天的事,说:“算了容不得我挑,这活我接了,定金先打过来吧。”

“行,周五晚八点半,货车队伍会经过滨北区……地点是耀家公司3号冷库……”

第二天。

上午的阳光从窗口斜照进来,洒在床尾处皱巴巴的棉被上,又缓缓移动印在陈蔚的眼皮上,他慢慢睁眼,大脑放空着坐起,抬腿,下床。

陈蔚走到淋浴间里打开水龙头,就着水流把洗发水往头发和身上胡乱一抹,揉出泡沫又冲掉。他打开那个吱呀吱呀的木头衣柜,取出新洗的风衣外套和运动长裤,洗衣液的香精味道在小小空间里弥散开,不过因为衣柜里东西实在太多,乱七八糟堆放了杂物,衣服裤子上有不少被压出来的褶皱。陈蔚穿上衣服后想了想,又用手沾了点水往身上掸了几下,拍了拍衣服让它显得更平顺些。

出门跨上摩托车,陈蔚心里盘算着昨晚的到账,一路向着城西开去,来到人才公寓楼下,他轻车熟路地按下电梯楼层来到一扇门前,指节在门上“笃笃”敲了两下。

“吴老师,你在家吗?”陈蔚敲了门又在门口重复了几次,发现屋内似乎确认没人,周末早晨屋里没有惯常的豆浆机嗡嗡响声。

于是陈蔚掏出通讯器打过去,几声之后对方接通,陈蔚问:“吴老师,今天我想着来看看你,看看吴妍,到公寓门口发现你们不在,今天是有其他安排吗?”

吴启斌的声音疲惫至极:“哎,昨天晚上吴妍晚饭后右腿抬起来就费劲了,左手动起来好像也……我担心出问题,赶紧带着她来医院看看,做完检查给办了住院,一直在弄手续,忘了跟你说一声了。”

陈蔚心跳空了一下,声音哑着说:“我马上过来。”

到了城西区医院门口,陈蔚向医院旁边的小巷张望,小巷里陈列着各式各样的礼品贩卖机,在鲜花货架上,他一眼看到刺眼的生机勃勃的一抹黄,他买下了这束黄色郁金香。抱着花,又想到这个年纪的小女孩一定闲不住,也许会喜欢钩针、拼图、穿串之类的新奇的打发时间的小玩意,他在贩卖机前上下扫视,又买下一副蝴蝶拼图。

出电梯到病房门口他停下,调整大步走路后过急的呼吸,抬了几下嘴角整理表情,好让自己的面色看上去更温和些,随后他推开门。吴启斌看他来了冲他笑笑,招呼陈蔚坐在床边的陪护椅上,陈蔚摆手,抬眼望向病床上的女孩。

女孩手里正端着一块平板在画画,齐肩长发随意披散着,日光映着她脸上的小绒毛,衬得她像小鹿一般懵懂柔和。手中笔尖纷飞落向绘版,画中夕阳余晖漫天,落地窗前温柔霞光下,一家三口在餐厅一边摆放碗筷一边聊天,陈蔚端着一锅汤从厨房走出来,吴妍正执着地给每个人画上眯缝笑眼和上扬嘴角。

陈蔚走过去把郁金香放在床头,摸了摸女孩的头,静静地等她完成这幅画作。发现陈蔚过来吴妍很开心,但是按耐了下激动,让陈蔚再稍等一下。几分钟后勾完最后一笔,吴妍对她的作品很满意,她小心地把平板合上放在枕头底下,这才抬头看向陈蔚,眼尾弯弯:“哥,有没有给我带礼物呀?”

“看,蝴蝶式样的拼图,我想你会喜欢。”陈蔚把拼图盒子放在吴妍膝盖弯上,封面上蝴蝶珠光色的翅膀晃动着五彩光辉,翩翩欲飞想要冲出窗外,在广阔天地迎风畅游。吴妍右手轻轻搭在蝴蝶翅膀边摩挲,眼睛亮晶晶的看向陈蔚:“谢谢哥,我就知道你记得我喜欢蝴蝶!等拼好了下次给你看。”

她抱着拼图开始朝陈蔚气鼓鼓地絮絮叨叨:“哥,本来这周学校通知下周开运动会,老师安排我去跳绳组了,我可厉害了从来没有失误过呢!只可惜好几个同学笨笨的老是被绳缠住,老师说就指着我们几个零失误的出成绩了,要是运动会我们班排倒数可真丢脸啊。只是现在右腿抬起来好费劲,要是下周运动会不能参加了……”

“等做好检查,你要听医生的话,按时吃药按时睡觉,人生病了就要吃药,吃了药就能好起来哦。”陈蔚用一副长辈的温柔口吻说,好让她别再担心。“等了这么久,渴不渴?喝点水。”然后他倒了一杯温水递给吴妍,吴妍双手捧着马克杯小口喝起来。

“每次来医院都要做一堆检查,医生每次都会给我开一堆药,可是为什么每次吃完药还是会生病,是不是医生根本就没有给我开对药!”女孩还在担心下周的运动会,担心她的跳绳活动。

吴启斌开口:“好了妍妍,生病就是一件再小不过的事情了,你想想你同桌,上学期生病之后不也请假一星期在家里休养好才回学校吗?你哥哥好不容易周末得闲,他来看看你,一会他还有其他事呢。”说完和陈蔚使个眼色示意他随自己出来一趟。

“好吧,那等我把拼图拼好了,到时候你要帮我裱起来哦。”吴妍不满地嘟起嘴。

陈蔚跟着吴启斌出来,跨出病房门,男人高大的背影一下显得佝偻许多,先前在病房里绷紧的脊背此刻失去了全部力气。仔细看,这个中年男人身上的旧夹克边角磨得毛毛的,但每一丝褶皱都被熨得平整。

吴启斌用力闭上眼呼出一声叹息:“刚你来之前,我和医生聊了聊,医生每次的意见都和以前一样,如果可以,我真希望生病的是我自己。每一天她的神经细胞可能都在萎缩,还有什么事情能比眼睁睁看着她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更残忍呢?”

他怔怔望向走廊,双目放空:“为人父母,不求子女出人头地,只求他们能和其他孩子一样,健康平安长大。”

陈蔚有点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接话,其实他心里也很害怕那样的事情发生。于是沉默地拍了拍吴启斌的肩膀,期望这能给他些许宽慰。

吴启斌看到陈蔚也不好受,冷静了一些,控制自己不要再给陈蔚压力,道:“哎,医生说维持现状,已经是最理想的状态,如果能延缓症状的发展也已经是不错的结果。”

即便是平日多么沉着冷静、运筹帷幄的人,在亲人病榻前都不得不屈服于那可悲的命运。淡淡的消毒水味真是无情的,陈蔚也攥住衣角,指节用力到发白,他想努力找些安慰的话,但搜遍了他脑海里的词汇,却觉得所有安慰的言语都显得苍白,只能在心里祷告命运别再残忍对这家人了,她还没来得及长大,没去过许多地方。他希望吴妍能和其他健康小孩一样,平安长大,有一份还算过得去的工作养活自己,闲暇时间可以出门到处溜达,希望她也能在下班后惬意自由地行走,感受城市晚风穿过楼宇缝隙的凉意,体会黏腻海风拍过海岸吹拂发丝的温柔,触摸山林微风包裹的露水湿气……体会人间百味后安然度过一生。

陈蔚想起吴妍那张脸,想起各个年龄段的吴妍的脸。

吴妍生下来就没见过妈妈,她的妈妈在生她时不幸发生羊水栓塞,六公升的血浆徒劳地输进她的身体里,依然未能将她从死神手中抢下。

母亲的逝去几乎让这个家陷入绝境。

陈蔚很抗拒,或者说是不敢让自己回忆那段记忆。

但活下来的人总归要向前看,为了养活一家,吴启斌要为家庭的经济来源奔波,他的工作很忙。所以吴清和陈蔚两人得一边上学,一边配合轮流当爹当妈,看着吴妍从一个皱皱巴巴的小婴儿,到慢慢识得人见到他们就软软地叫哥哥。

两三岁的吴妍像个笨笨的小土豆,要扯着陈蔚的裤子才敢出门,出门了碰到邻居在楼下遛狗一动不敢动,陈蔚一抬腿想往旁绕开狗,她就和考拉抱树一样死死的抱紧陈蔚的大腿,两人不得不在原地大眼瞪小眼等小狗趾高气扬地走过。

再后来,到吴妍上学的年纪,小姑娘长成了大冬天死活要穿吊带碎花裙的犟种,冷天光腿光脚就推门往外跑,陈蔚在后面拎着件小小的羽绒服追着逮小吴妍,结果冷风一吹小吴妍冻得一哆嗦又委屈得哭着自己回头钻进陈蔚的毛衣里,也是冻得学会长脑子了。

再后来,好像……他们经常在医院……

一朵花枯萎需要多长时间呢?

那是更遥远的记忆,少年的他到吴家时,吴母刚买了很多郁金香种球,郁金香的种球剥了皮白生生的,和陈蔚一样怯生生的。吴母看陈蔚不好意思和她搭话,过来招呼陈蔚和她一起把郁金香球埋进长条花盆里,隔几天又让陈蔚拍照记录长势。

陈蔚渐渐成了一名合格的养花匠,郁金香浇透水后不能再浇太多水,到了下雨天陈蔚会自觉去把前一天在阳台晒太阳的郁金香搬回室内,这样悉心照料了快两个月,郁金香终于开花了。

每一天花瓣都绽得更开,慢慢从浅黄色过渡成深黄色,花朵随风摇曳,漾着莹润微光。陈蔚感觉到,他如同这郁金香一般,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根茎与归属。

花开需要时间,花谢也需要时间吗?可以让她完整盛开属于她的高光吗?凋谢可以是几天、一天、几小时,或者是一瞬间。陈蔚那天很后悔趁监护人不在家,自己在外玩得太累,躺下又睡得太死。一夜狂风暴雨过去,风带走了一切,阳台颤抖的郁金香成了“蒜苔”,可怜的花瓣甚至一片也未能留下。

不过他已经不是少年了,他抱着美好的希望想留住所有他想抓住的一切。

中午,医院一楼大厅自助缴费机前人来人往,陈蔚在系统中选中吴妍的床位,用刚收到的定金预存了住院费用。

同一时间,江安大学医学神经生物学实验室,主任办公室的门大开着,唐主任和江副主任的争吵声霎时间穿透整层楼,平日里素来温和的唐主任现在声音堪比雷阵雨时的炸雷。紧接着办公室传来“哐当”一声脆响,听这声音应当是唐主任平日里最宝贝的紫檀茶杯,此刻应该是碎得四分五裂了。

外头的研究员们面面相觑,呼吸都放轻了几分,竖着耳朵听两位大领导在争执什么。老宋正翻着下月脑智能博览会的参会材料,翻到一半停下了,周姐原在办公室门口候着等汇报,此时竖起了耳朵,魏助理敲键盘的手悬在半空。但办公室门被“砰”的一声关上,众人只能装作刚才什么也没听到,各自缩回自己的工位。

门内,唐主任自知动静太大,忍着怒气开始发言:“咱们实验室做的是基础科学的研究,我知道,同志们直面难以预见的技术难题,长时间的‘高投入低产出’,对于科研成果的发布慎之又慎。但咱们实验室的每一分经费,背后还有公众对科学研究的信任与支持,更是有城市发展对科技进步的迫切需求……”

“这和你说的有个……”

唐主任看见他张口就烦,赶紧挥手:“小江,你先听我说完,我们不能只停留在实验室的试剂瓶、数据表上,我们更要思考基础科学的价值,产业升级的路径,这既是对公众信任的回应,也是我们研究人员应有的担当与责任。”

江放勋听到一半就忍不住想打断,终于忍到唐主任完成他的长篇大论,怒道:“你说的这话我直到,但是主任,我们要对实验结果负责,这才叫不辜负公众的信任!多少次的重复实验只出现了一次积极数据,这个结果远不支撑出具结论!”

“小江,咱们做基础研究就是要尊重‘偶然’,影响文明走向的技术突破也都源于‘偶然’,你想想,青霉素的发现也是源于意外污染……”唐主任嘴绷成了一条直线,声音低沉,带着不容质疑的分量。

江放勋稍稍冷静,冷冷盯着唐主任,但言语仍如利刃一般:“唐主任,实验结果的确有偶然性,但这么多次尝试,我们无法回溯重现第二次。我知道,克雷公司和实验室签署的委托研发协议里有激励条款,但现在实验数据显而易见,这极其不负责任……”

话未说完就被凌厉打断,“那就去找依据!这个项目不是你想停就停,我告诉你这是江安市倾城之力必须要接住的未来,机会是转瞬即逝的!”唐主任倍感羞辱,抬手想指着江放勋,结果刚一动又碰到了办公桌上的会议资料,文书盖在茶杯碎片上撒了一地。

唐主任又深吸了一口气:“下周五,我要看到最新的结果和分析报告。”

江放勋冷冷扫一眼地上的狼藉,不管不顾转身甩手大跨步离开,“哐”的一声巨响门被关上,玻璃墙震得嗡嗡颤动。

外面的研究员们赶紧埋头。

虽然大家都不想触领导霉头,但有的时候事态紧急,容不得不去触领导霉头。

这次,助理研究员魏薇胆战心惊地来到江主任办公室,虽然领导的情绪很不好,但她不得不再次确认明早发言稿的改动部分。江主任实在没什么心情,加上会议上发言这事在江主任心里排位不太靠前,他收起情绪迅速浏览一遍,确认没有大问题后倒也没有为难魏薇,还算和悦地让她出门后,江放勋托着腮在办公桌前沉默。

眨眼间已溜到门外的魏薇松了口气。

阴天的光线湿漉漉的,远处的参天高楼、近处的附属医院被这阴影笼罩着若隐若现,带着灰尘和雨露的光映在江放勋的半边脸上,眉骨连着鼻梁拦住了照向另侧颧骨的大半光线,衬得这个年轻人眼下阴影沉沉。江放勋撑着桌面的手不自觉地挪到了唇边,他想着刚才的争执狂躁不已,牙齿忍不住恨恨咬向指节,指关节上很快浮现两排发红的齿痕,刺痛感似乎让他感到放松。

妈的,站着说话不腰疼,周五……怎么不干脆说现在交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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