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阑珊。
敖释独自一人随田律进入大堂。站定之后,他同大堂之上的敖淤和姑苏行礼。
用的是最庄重的行礼方式——他跪下了。
大堂之上两柄长烛灯光影斑驳跳跃,倒映在敖淤的脸上,让人看不真切。
敖淤在等待他说一些什么。
二皇子拾阶而下,将敖释扶起,然后趁着夜色一声不吭地走出去,转身轻轻阖上门扉,消失在黑夜里。
“儿臣不孝。”片刻,待身后的声音完全消失,敖释终于开口。他抬起头,目光看向敖淤。
这句话说出口不算艰难,可话音落下后的这一段沉默却异常难耐。他不知道抛出这句话之后若是敖淤仍旧不打算开口,他还要继续说些什么。他不由地将目光放在姑苏身上。
这是从小养成的习惯。他有意无意都会习惯性地依赖姑苏。
“你的确不孝。”果不其然,姑苏开口替他弥补了这段尴尬的空白。
敖释没有回答,神情却柔和下来。
他想到那日在堂苑西楼窗边捡到的那颗橘子。
“做好决定了吗?”威严的君王终于开口,他的眸子藏着岁月沉淀后的沉静。
然而出乎这位君王意料的,敖释回答道:“儿臣从未做过任何决定。”
“我知道父王想什么。”他接着说道,“只有让我死了,满金才能放我出去。只有我不在了,满金才能接受下一个储君。”
“在其位谋其政。这个道理你十岁就懂了。”敖淤的茶盏凉了,一位丽人过来给他换了一盏。
敖释摘下头顶的玉冠,一头微卷的黑发倾泻下来。他弯腰,轻轻将玉冠放在地面上,然后道:“此去九州,长路漫漫,或有风险。儿臣希望若是有朝一日归来之后,父母健在,兄弟健在,满金健在。敖宣他性格不拘,喜动不喜静,遇事不稳重,缺乏历练。我作为兄长缺少教导,他日登上储君之位,父皇需费心。”
敖淤看在眼里,缓缓提醒他说:“这玉冠一放下,再踏进满金可就难了。”
敖释道:“无需流芳百世青史留名,只愿化作满金脚下的无名青冢,见证满金万世安宁。”
敖淤沉默半晌,转身看姑苏,苍老的眼神里闪烁的是一种宽慰的笑意。他道:“太子,你教育得好。”
姑苏欠身,道:“终究是陛下的儿子。”
年迈的敖淤起身,由两位丽人一左一右扶着,踱步到敖释这边来:“今夜子时,会有快马将你们送到瓦砾村,切记不要暴露身份。明日一早,宫里就会传出你染病身亡的消息。那时,满金便再无太子敖释了。”
敖释轻轻扶着敖淤的胳膊,道:“父皇有叮嘱我的话?”
敖淤拍了两下他的胳膊:“你的性子我自然是放心。只是有一点,从此以后同人相处,不要再有太子架子。我看云生结海楼众人中其他人倒好,唯独文星那孩子,从小受你欺压,现在性子软得像头鹿,一点风吹草动就能蹿出去老远。”
敖释面无表情道:“他性子本就这样。不需要我欺压。”
敖淤道:“楼主身边都是少年,需要一个沉得住气的人。我希望你成为他的军师,你无论遇到什么状况,都要理智。”
敖释答:“儿臣明白。”
说到这儿敖淤停下脚步:“我怎么没看见你的识君?”
敖释不动声色地皱了一下眉头:“他不喜欢说话。无法与人交流。”
敖淤语重心长地看了他一眼:“交流要用心。”
随后又补充一句:“要用爱。”
敖释:“……”
突然想起了什么,敖淤问道:“距离子时还有一些时间。满金可还有需要告别的人?”
敖释想了想,慎重回答道:“有。”
* * *
深夜月下,高台之上。
敖释手拎两壶酒,无言地抛了一壶给坐在房脊上的那个人。
动作先于反应的容大统领下意识地接过酒,待看清楚来人之后,慌忙便跪,被敖释半路劫着给扶起来了。
“我已经不是太子了。我是敖释。”敖释将酒放于台上,简短地解释道。他望着天空,故意补充了一句,“还望容大统领知悉。”
被那声“容大统领”吓了一跳的容修沉默了半晌,道:“我也听你府邸的人说了,太子这次,回不来也是有可能的。”
敖释皱了眉头,眼神却没有怒意:“谁在乱嚼舌根?”
容修道:“是先前趁你外出办事带头偷你府上锦鲤烤着吃的那个园役,他说‘太子回不来了,这府上的锦鲤吃着都不香了’。我就顺便替你罚了。”
“怎么罚的?”敖释淡淡笑了一声,漫不经心地问。
“非议国是,罚了半年的赏银。”容修道。
“你也真是心狠手辣了一点。半年赏银没了,你让他怎么活?”敖释背过身倚在栏杆上望月,“我倒有一个不错的主意。”
容修侧过脸来问:“什么?”
“罚他明晚连夜将我全府的锦鲤统统捞上来,烤与众人吃。从此之后太子府众人各奔东西,有缘再聚。”敖释道。
容修噗通一声跪下了,额头甚至抵在敖释的右侧膝盖上。
“好端端地你跪我做什么?”敖释作势要将人拉起,可后者不依不饶,安如泰山。
“我今夜可是单纯来找人喝酒的。”敖释掂了掂酒壶,“这么多年,宫里事务繁杂,我一直不许你喝酒,哪怕深夜在自家独酌几杯也不行。堂堂的八尺男儿到现在酒量还不如酒铺里的女儿家,要是追究起来终究有我一半的责任。”
说罢他兀自启开封口送与容修面前,说:“趁着今晚这夜色,我同你再练一练,就当给你这拿不出手的酒量赔不是了。”
容修只好站起身接酒,顺便问道:“太子多久动身?”
“今夜,子时。”敖释回答。宫里头的佳酿大多清淡绵长,比不得皇城客栈里的醉意肝胆。敖释仰头灌酒的时候,似乎将前路的迷惘都尽数灌下去了。敖释也不是时常喝酒的人,可那酒量是天生自带的,半壶酒下去,醉意完全没有,倒是越喝越清醒。
“我……能否同行?”容修皱眉问道,一壶酒在他手中翻来覆去,迟迟没有喝一口。
敖释与他同坐在一起,听闻这话侧过身好笑地看他:“喝一车也不至于醉成这样。跟着我做什么?我已经是个死人了。而你,哪怕明日我不在了,只要你身在满金,这宫里的大统领之位依旧是你的。况且,我还希望你替我好好辅佐老二。他明里暗里朝我要了几次人,我都当作耳旁风了,这次,我是真的要将你给他。”
夜晚的风吹散酒意,敖释将乱发别在耳后,道:“宫中的这十几年,我如履薄冰,举步维艰,只有你和老二一直陪伴左右,与我一同长大,风雨肝胆。我视你们如珍宝。宫里的日子不好过,一言一行都有人盯着,甚至有人刻意拿来做文章。我平时对你们刻薄疏离管教甚严,也是顾及到别人会用你们来牵制我。”
喝尽壶中最后一滴酒,敖释的声音像是飘向了很远的地方:“这十几年走下来,不容易。谢谢你和敖宣长期以来包容我这么一个不好相处的太子。”
“虽然这段日子并不算美好,至少对于我来说,是值得回忆的。”
容修无话,眼中的泪与酒混杂在一起。一壶酒一饮而尽,摔碎在地上成为一地齑粉。
* * *
另一边,和伴堂珊枝道完别的云生结海楼众人走出伴堂的酒铺。
临行前,珊枝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替白桑识别目前他身上所带的魂皿。
到目前为止,只有扶麟的魂皿在瓦砾村时已经回归原主,其他魂皿尚未明确。珊枝哭着数道:“一个……两个……三个……四……不对。”
“我看你才不对吧?哭成这样做什么?又不是死生不见了。”伴堂下意识拿袖子替她揩眼泪,被她半路打松了手。
“除去扶麟的剑穗,你这里还有四个魂皿没错,可是这其中一个魂皿,似乎中途换主了。”珊枝好不容易止住眼泪朝白桑道。
“什么情况下魂皿会换主?”白桑问。
珊枝支吾了一下,道:“不好说。毕竟我也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或许是,出现了新的识君。”
新的识君吗……白桑心里想。不过他还是对珊枝微微一笑:“我大概知道了。”
刚止住眼泪的珊枝眼睛立马又汪起泪珠:“有缘还会见吗?”
“自然是会见的。”一旁的文星道。
“没想到你真是满金小城主,”伴堂上前给他一个喘不过气的锁喉拥抱,“我竟然被你骗了三次。”
“我……我要是小城主,你这么锁我喉,我迟早叫人将你乱棍打死。”文星上气不接下气道。
“还想唬我?”刚松手的伴堂又一个锁喉拥抱。
白桑艳羡地看着他们,不由道:“能拥抱真好啊……”
珊枝说:“这么说来,似乎的确没见你碰触过任何人。因为体内那个叫焚锁的东西存在吗?”
说罢她试着伸出一只手来触碰白桑,可在即将碰到白桑衣袖的一刹那,一道力量将她给震得后退。
“好凶的东西。”珊枝收回弄痛的手。
众人坐进宫里备好的马车,同两人挥手告别。马车渐渐加快速度,珊枝和伴堂在他们身后追着。
“有空来再来满金!我们再一起住灵猫驿站!”
“有空来满金一定要先来我这酒铺喝酒!”
“酒有什么好喝的?”
“你才是,驿站有什么好住的?”
“……”
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众人才收回目光。
“分别真是令人忧伤的事啊。”白桑双手托住下巴,独自趴在马车顶部望着远处感叹。
文星一只手端着个木头盒子,从马车里面伸出来:“珊枝做的灵猫松饼,楼主要尝一尝吗?”
“要~”白桑转哀为喜,立马坐正。
“要~”冷不防又跟了一声。
众人顿时警觉。
扶麟的吹喉和太子识君的匕首闪电般架在来者的脖子上。
“你是谁?”扶麟冷声质问。
根据满金君主的指示,子时之前他们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赶到城门口,届时会有车马接应他们到满金边界瓦砾村。出了瓦砾村,才算离开满金的国界。而在这期间,一丝风吹草动都不能有,尤其是不能让井鬼发现。
来者掀开自己黝黑的披风,神秘兮兮地朝众人“嘘”了一声。
在座除了如意,其余全部都惊住了,大叫一声:
“二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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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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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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