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过后,街道里里外外十分潮湿。地面淤积的灰尘被雨水冲刷而去,显得非常干净。
天空还是一片昏暗,像是随时都会继续落雨。
街头孤零零站着的卖花女,身披破烂的斗笠,篮子里都是枯枝败叶。雨水顺着篮子的外延往下流淌,啪嗒落在地上,发出一声叮铃。只是雨落下的那一瞬间,她的竹篮中又冒出新鲜花草。最后盛开的那束娇艳花朵,是带血色的。
一个城市看起来有多么繁华,就有多少阴暗的角落被活埋、被填平。就像只有生长在泥泞中,才能开出最动人的花朵。
卖花女抬起斗笠,露出一只晶亮漆黑的眼睛,踮起脚尖叩响门扉。
开门的是个穿着讲究的下人,哪怕穿得再讲究,让人一看也知道他是下人。
卖花女没说一句话,双手递上花篮。十根指头,无一例外长满斑驳的血痂。
“今日不要了。”下人说。
卖花女执意要给,露出眼睛渴望地朝门缝里面看过去,却谁都没看见。
下人将她堵在门口,不让她的眼睛再继续往里探。
“我想见一见那位大人。”卖花女摘下斗笠,让自己的脸全部露出来。她很年轻,一双眼睛如同小鹿一样灵动,鬓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狼狈又期待的样子。
“你应该知道大人不见任何人。更不会见你。”下人说。
“可是我能变出花了。我想把最美的那朵送给大人。”小女孩迫不及待地咬破自己的手指,伤口上瞬间开出一朵鲜红的蔷薇,成为阴雨天最美的点缀。
下人几不可见地皱缩了眉头。他眼中毫无疑问不待见这样的把戏。但是他没有用粗话直接将人赶出去,因为他要让自己的修养配得上他的穿着。他有别的方法。
“大人病了。”下人换了一副表情,情真意切,眼中都带有几分忧愁,仿佛要将充满忧虑的心掏出来给她证明。
“昨夜病的,病得很重,在床上昏迷不醒,谁都不会见。你送花是好意,但是说什么她都不会见你。你难道希望她拖着重病的身子冒着湿气来见你一面吗?”
卖花女愣了,她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缘故。
她手上的花仿佛同她一样的心情,一下子全部枯萎了。
“那我改日再来见她……”
下人依旧维持着那份虚假的忧愁,他道:“改日也不用再来了。大人需要彻底的清净。”
卖花女不说话,弯腰将竹篮轻轻搁在地上,最后朝门缝里面看了一眼,最终转过身,踩进水洼之中,浸湿鞋袜离去。
另一头,白桑一行人已经进了这座别院。当然,是走高墙。
这个别院内部和外部一样,安静又压抑,布局十分复杂,一眼望不到底。
用萧米舟的话说,在这样的环境里住久了,都分不清什么是迷宫和牢笼了。
别院灰暗,却又肃穆,可最吸引众人眼球的,是别院当中的一块坟墓。
这块坟墓像是在这里很久了,上面长满青藤。墓前树立一块墓碑,众人转过去看,却发现墓碑上什么字都没有。
“谁会把坟墓建造在自家院子里啊?如果大晚上见到怪渗人的。”文星小声说。
白桑走上前,注视这块墓碑。墓碑底下放着一些简单的贡品,雨后没有被打湿,说明是新换上的。贡品旁边是两盏酒杯,也就是说在不久前曾有人对着墓碑饮酒。
这样将雨未雨的天气还同墓主人对酒,不是亲人也该是至交。
萧米舟腿跛着走上前。他刚才因为落地不当崴了脚,咬着如意的胳膊才克制住自己没有发出声。只不过如意太惨了,胳膊上硬生生多了一排显眼的牙印。
萧米舟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个别院应该是天府。‘天’这个姓极为少见,所以看一眼就不会忘。可是我们要找的第七人,她明显不姓天吧?绿印给的地址确实没错吗?”
白桑说:“没有错。”
这里的确是天府不假,可是第七人也的确在这个府上。
只是为什么呢,这样安静寻常的一个别院,为什么绿印要用“救”字?在极光城白桑一行人见识过绿印的实力,绝对属于中上等,难道凭借她的实力,也不能将她师父从这个看似不起眼的院子里带出来吗?
白桑只记得绿印跟他说:“能救我师父的,只有云生结海楼了。”
白桑没有明白什么意思。
第七人这三年,到底经历了什么?
眼见着不远处有人过来,白桑一行人各自找地方藏匿踪迹,不要让别院里的人发现。
是两个穿着朴素的下人,相互说着话走过去,没有注意到他们。
白桑屏息凝神,似乎听见他们嘴里隐约说着“审讯”二字。
审讯?审讯谁?难道这个看似宁静的别院真的是个囚笼,囚/禁了他们的第七人?
如果第七人这三年来真是这样度过的,那么白桑就算夷平这里,也要将人救出来带走。
“跟上去。”白桑眼神示意对面。
敖释他们点头,六人一齐跟紧那两个毫无察觉的下人。
一路迂回,期间也见到几个匆匆经过的院里人,清一色古铜色长袍,神情整肃,一板一眼。
白桑暗中观察着,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看见令他感觉熟悉的面孔。第七人究竟藏在哪儿了?
突然扶麟的吹喉发出争鸣声。隐藏在暗中的扶麟的手不由自主按住刀鞘。
不远处走来一个长发男子,这男子的穿着跟先前几人相差无几,表情却更加严肃,以至于到了冷淡的地步,他鹰隼般的眼睛若有若无一瞥,往暗处走来:“院子里有人。”
听闻他的话,院子里所有下人都警觉起来。
“土护后人!”白桑小声说。他认出了这人的着装,分明是五护之一的土护才会穿的颜色。土护算是五护之中人数最为庞杂的了,背后是一个大家族,世代繁衍薪火不绝,可以说遍布九州。
既然已经被发现,必须先发制人。扶麟挑刀,反手拽着,二话不说闪身而过,拉过男子将刀鞘狠戾地架在该人的脖子上:“闭上你的嘴。”
长发男子并没有被他的举动吓到。他甚至一点该有的反应都没有:
“如果我说不呢?”
“小心!”敖释瞳孔皱缩。
说话间,长发男子身体化作一滩烂泥,从吹喉的禁锢中滑下来,随即完整地出现在文星面前。
下一秒,文星另一个人格上官星勾起嘴角,挥舞大刀鲲化毫不犹豫地砍过去:“大白天的,可千万不要装神弄鬼啊!”
那人瞬间被鬼刃砍成两半,却丝毫没有动容,逐渐拼合在一起。
雾蓝色光焰一闪而过,两把飞镖死死地钉住该人的胳膊。脖子被一双腿锁紧,黑漆漆的枪口对准了该人的脑门。
如意连开三枪,将人打翻在地。
敖释上前,寒冰从手中爆破而出,把人冻结在地面上。
一旁的萧米舟计时,整个过程没超过一分钟。队友牛逼。
“趁现在闹出的动静不大。将他带走。我有话要问他。”白桑说。
于是众人收拾了一下,将人抬着先从这个别院退出去。
绿印在客栈里面等他们的消息。
“拿这条链子将人绑住可以防止他自身元素化。”绿印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绳子说。
于是众人用这根看上去比蛇还粗的链子将人从头到尾绑了五圈,绑在椅子上。
“这人你认识吗?”文星问绿印。
该长发男子还在昏迷。他的脸色铁青,身上的冰已经融化得差不多了,但还是往下滴水,看样子被冻得不行。
绿印说:“认识。我师父的婆家人。”
“什么人?”白桑懵了。
这似乎涉及到他的盲区了。
绿印看了他一眼,说:“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你。我师父她嫁给了土护。土护家族人都姓天,你们绑来的这个人,也姓天。”
白桑继续懵,他瞥了眼其他五个人,除了敖释稍微好一些之外,大都也跟他同款表情。毕竟这里没一个成过亲的,这方面知识都挺贫瘠。
众人原以为第七人是遭该府人的迫害,所以才怀着踏平这里的心态将此人绑走的,可万万没想到是这样的展开。难不成他们做了坏事?
“可是土……土护他不是已经去世了吗?我记得,几年前闹得挺大的,说土护去世了。你师父她……”一贯镇定的白桑舌头差点打结。
“没关系,说出来就好了。丧偶。”绿印说。
白桑:“……”
“你师父留有后代吗?”只有敖释还能跟得上她的话,问道。
绿印摇摇头:“不曾。若是留有后代,我也不会堂而皇之地想把她接出来。正因为她还没有来得及为土护留下一个后代,她在天府的生活生不如死。整个天府都是土系后人,唯独她一个异派人,自然遭受排挤。”
“你师父是木护楚临玉的千金,实力自然不低。若是过得不好,为什么不能自己逃出生天另谋他路?”
“你以为我们不这样想吗?可是现在整个木系垂危,五护一角就快坍塌了。我师父心甘情愿身陷四方囹圄,终日坐在她丈夫坟前,想要就此了却残生。她失了昔日血性,我是实在没有办法了。”绿印说。
“所以你就希望我们将你师父从苦海中带出来?如果你师父心甘情愿跟我们走那还勉强说得过去,可难就难在,她是自己情愿困在那个四方城的。她是我们第七人没错,但你也看见了,我们六个都是男的,跟你师父非亲非故,我们若是强行将你师父带出来,天府甚至整个春见的人都不会赞同的。”萧米舟说。
绿印眼神黯淡了一下:“你说的没错。人言可畏。”
的确这件事本身不难,难的是她师父的内心。土护天狩一死,她便将全身的棱角收起,不露半分情绪地活在这世上。就好像丈夫死了,她的灵魂也跟着死了。
这一点,绿印实在不能理解。
“可我还是想把她救出来。”白桑说道,“既然知道她固步自封,还不愿去救她,那就是助纣为虐,在害她。她是我们云生结海楼的人,我不想让她继续困在这里了。”
“你这么说,是有什么办法吗?”一旁抱剑的扶麟问。
“我需要见她一面,越快越好,最好就在今夜。”
* * *
二闯天府。
这次天府的下人数量显然比白天要多,个个都处在神经紧绷的状态,任何风吹草动都不放过。好在现在是黑夜,视线本身就模糊,再加上白桑这次只带了扶麟和如意,三人动作利落迅速,硬生生从这些人的眼皮子底下钻过却没有发出一丝动静。
他们什么都不要做,只需要在这座坟冢边上守着,就会等到第七人的出现。
三人藏在坟墓后面的灌木丛中,向外窥视。
扶麟眼神一凛,小声说道:“来了。”
三人借着灌木丛的缝隙望过去,只能依稀见到一袭拖地黑色长裙,擦着雨后的石子路而来,后面跟了四个侍女模样的人物。黑裙在离坟冢几步路的地方忽然停下来。
三人下意识屏住呼吸。
这个地方位置不太安全,被发现的话就没那么容易出去了。
女子忽然开口:“你们四个替我去院中摘几束花来。”
四位侍女俯身道了一句“是”,便走了。
三人暗暗松了一口气。
女子的步伐慢下来,一步一步走着,裙边在坟墓周围轻晃。
“出来吧。碍眼的人都被我支走了。”女子将声音抬高了一点。
白桑几个对视一眼,只能从灌木丛中站出来。他们刚站出来,身后的灌木丛就开始舞动收缩,最后缩成她右手上的一颗晶莹的戒指。
“我是木护后人。从你们踏进这间宅院的那一刻起,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我的眼线。”女子说。
她二十五岁左右的样子,端庄大气。身形高挑而纤细,皮肤瓷白,额头饱满,如瀑的黑发笔直地垂在腰间。一双眼睛漆黑幽深,看向白桑他们的时候有种透过他们看岁月年轮的感觉。不笑的时候,眉眼间都是一股忧伤的情绪。
一股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白桑几乎可以认定这是他们要找的第七人了。
“你们是谁,为什么要闯进这座别院?这里是我丈夫的墓地,我不希望有除了我之外的人打扰他。”女子说。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平稳,让人察觉不到她的内心想法。
白桑说:“我叫白桑。青天白日的白,扶桑的桑。”
女子“嗯”了一声,退后几步欠身行礼,客气又淡漠地说:“初次见面,我是楚秀诗,春见人氏。”
扶麟说:“这是我们的楼主,我们都是云生结海楼的人。你也是其中一员,你是否愿意跟我们一起走?”
女子自始至终都很平静,眼神中没有任何波澜起伏:“我不知道什么是云生结海楼。我只是一介女流,而且还是个寡妇。请你们离开。”
白桑将她的信物还给她。一条手绢,上面是木护家族的标志,精巧的刺工象征着昔日木护的繁华。
女子没有伸手去接,准确来说,她都没有去看一眼。
白桑依旧将手绢还给她,说:“这三年,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你根本没有忘记云生结海楼。你刚才第一眼,就已经将我认出来了。”
女子侧过脸:“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的侍女很快就会回来,请你们离开。”
白桑今晚本就不打算久待,因为会给她造成不必要的麻烦。他坚定地说:“请你相信我,我们会救你的。”
侍女回来,见女子定在坟墓后方,望着漆黑的高墙发呆,许久都没有回过神。
侍女上前问:“怎么了夫人?”
女子缓过神来。夜风已经将她凝在眼眶中的眼泪吹干。她微微一笑,道:“没什么,见到三只猫儿,很像三年前不小心走丢的那几只。”
侍女说:“明日,少爷们会携家眷回来给夫人请安。”
听闻这句话,女子收起笑容,眼神逐渐冷下去:“他们还来做什么。”
侍女继续不带感情地汇报:“他们有事要同夫人商量。”
“商量?难道不是你们口中的审讯?他们的大哥一死,他们就这么容不下我这个遗孀,非要将我踩在脚下好凸显出土系一族比木系优越吗?”
侍女本能道:“不是这样的夫人。”
“你们要清楚,我可不仅仅是天狩的妻子。”女子走近侍女,困兽一般散发出强烈的气场,“我还是楚秀诗。我代表九州的木系一族。我,就是整个木系。”
“那些自带优越感的夫家少爷,我看在亡故的丈夫面子上才对他们客气几分,以叔嫂之礼相待。若是他们依旧这般任意胡来,在我丈夫的坟墓面前言语猖狂大逆不道,我不会念及这份情谊的。”
“我同他们一样,曾经也是一个不识风月不闻世忧的贵族子弟。我想嫁给的从来都只是爱情,若是这个家给不了我爱情,于我来说,就什么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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