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敖释走后的那一晚,蛇山夜雨。
雨势酣畅,拍打在楚秀诗种在屋外的两株碧玉海棠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白桑辗转反侧,很少见地睡不安稳。
他的潜意识里一直在做梦,可是这些梦都是残缺的。在梦里,他像是一叶孤舟,在茫茫暗河中找寻记忆的轨迹。他的记忆散落在这片黑暗的河流,零零碎碎,连成不了一条直线,所以他需要将这些记忆片段拾起才能拼凑起完整的画面。
他回到记忆之初。那时他还没有同裘染立契。
一个是白氏的少主。一个是野生识君。
八岁的白桑缠着裘染不放,希望他能和自己立契。沉默的裘染嫌他太弱不愿意,处处躲着他。白桑努力增加自己的战斗力,直到有一天将裘染按在地上,向裘染力证自己不弱之后,裘染才红着脸勉强同意与他立契,当然前提条件是先从自己身上下来。
白桑当时很高兴。他太高兴了。裘染是他见过最厉害而且长得最好看的识君。比白氏整个家族里任何成员都要好看。白桑最初见到他,就发誓一定要让他成为自己的识君,其他识君一概不要。不知努力了多久,现在这个愿望终于实现了!
后来白氏一族历经浮沉,终于站在占星世家的顶峰。而他白桑,也渐渐独当一面,身边出现的同伴也越来越多。
裘染开始与他渐行渐远。人多的时候,裘染宁愿站在白桑看不见的地方。
只在周围没有其他人,只有白桑的时候,才愿意出现。
为什么呢?白桑问过裘染:是因为我做了什么错事惹你生气吗?你可以骂我打我,我说过我不会还手的。还是说你担心我会和其他识君立契?不会的,我只和你立契。哪怕以后我死了,我也会想办法将自己的影子给你,至少让你活下去。
裘染这样回答他:我没有生气。
白桑不懂。他不理解为什么裘染没有生他的气,却还是躲着他。明明他已经成为自己的识君了!明明自己足够强了!白桑什么都想给他最好的,连晚上睡觉,都想着先给裘染留个枕头。他觉得只要对裘染好一点,裘染就不会躲着他。
可是裘染依旧不愿意与他并肩而立。
白桑感觉很委屈。所以他很羡慕文星。
因为扶麟总是一步不落地跟着文星,在文星觉得无聊的时候陪他讲话,在文星闯祸的时候站出来替他收拾烂摊子,甚至连文星睡着的时候都和他在一起。而白桑大多数只是一个人。
后来遇到太子和他的识君,太子的识君虽然行为举止很奇怪,而且看上去不好接近,可是黏起太子来也是一把好手。
白桑已经羡慕得不能再羡慕了。
裘染就像一颗神秘又美得不同凡响的宝石,只有白桑一人在场的时候发光。一旦白桑将他拿出来,他就变成了普通又沉默的石头。
白桑心想:是我的问题吗?我只是希望裘染能一直待在我身边而已。
他太喜欢裘染了,想要向所有人炫耀的那种喜欢。可是他不懂裘染,他觉得裘染有时候离他很近,有时候又离他很远。琢磨不透。
他跑去河边照镜子,又去问他的母亲:我长得好看吗?
年轻的阏氏流这么回答他:不要质疑我的容貌。如果你觉得你自己不好看,就等于在骂我。因为我是你娘亲。
白桑低下头:可是裘染他不喜欢和我待在一起。他肯定是觉得我没有他那么好看。
阏氏流弯下腰,正视他,语重心长地说:小求不是不喜欢和你待在一起,他只是没有一整天都和你待在一起而已。他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啊!如果你想要对他好一点的话,一定要给他自由的。没有自由就不会快乐。你难道想让小求整天待在你身边,却一点都不开心吗?
白桑红着眼睛摇头。他希望裘染能够开心。
可是白桑自己却不开心了。
阏氏流教他取舍,教他克制,白桑努力学习。可是每当看见裘染依稀可辨的背影,白桑总是忍不住伸出手,想要够到。以前裘染曾因淋雨发过高烧,那几日白桑寸步不离地趴在床边,手都没有松开过。裘染的手是软的,很温热,白桑小心翼翼地牵着,生怕他醒来就离开了。
后来裘染的病是好了。白桑自己却生病了。
因为这个原因,裘染从此以后养成习惯,尽量不让自己生病,就算在外面受了伤,也不让白桑知道。
白桑只能凭自己的直觉来感知他目前的状态是好还是坏。
白桑也曾问过母亲,裘染来自哪里?那时候识君法则初建成,还没有完善,天下识君没有黄昏种和黎明种之分,一律都称为“借民”,意为“从遥远时空而来的人”,和生民区分开来。白桑只知道裘染是识君,却对他的过往一无所知。
这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绝美少年有着与年轻完全不符的冷淡和成熟感,这是白桑身上所没有的。白桑将之归咎与裘染缺少快乐的童年。
阏氏流却告诉白桑一个秘密:裘染只能和他立契。没有别的选择。
为什么?小白桑不解。
阏氏流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道:对于小求来说,你和自由是对立面。在你身边,他会失去自由。得到自由,他会失去你。
裘染身上背负了太多太多的束缚,所以才会做一些言不由衷的事情。
阏氏流告诉他:这叫矛盾。历来无解。
已近拂晓,雨势渐弱,屋外一地海棠被雨水击打得泥泞残破。
白桑依旧处在半梦半醒间,屋内唯一亮着的蜡烛已经燃烧殆尽。寂静的空间里都是平稳的呼吸声。
他忽然醒来。因为他闻到一股气息。这股气息和梦中人的气息相吻合,令他清醒又迷惑——裘染。
他和衣下榻,安静地吹灭残烛,阖上屋门,悄然离开。察觉到动静的扶麟黑暗中看了他一眼,却没有多说什么。
关门出去的那一刹那,头顶罩过一柄绣着鸢鸟的竹骨伞。替君归在雨中抱臂笑着看他,似乎在嘲笑他的反应傻。
而白桑迎上的却是裘染的眼眸。这双眼睛和梦中出现过的眼睛一样,太好看了,一旦陷进去,白桑一时半会移不开视线。替君归虽然和裘染长得一样,可是他没有裘染这么好看的眼睛。白桑心想,原来少年时期落下的病根,时隔多年依旧恢复不了啊,他依旧不能抗拒裘染的眼睛。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或许就是指这个吧。
“我听说你在梦里想我了,所以我过来看看。”裘染的声音像海棠花一样缥缈。他宽大的绣袍将白桑搂在怀中,伞将两人罩住,用唇珠轻轻地碰触白桑的头发。像是在抚慰白桑的梦境一样。
“我想说,我也是。”裘染又道。
* * *
“一大早楼主去哪儿了?”文星看着身边空出的床铺揉眼睛。昨晚雨下得那样大,文星深夜才睡着,现在天不亮就醒过来,有点懵。
练剑完毕的扶麟已经准备洗澡了,瞄了他一眼,道:“你闲事管得真多。”
自从敖释走后,那日抓回来的韭菜黄却留了下来。众人见他无家可归怪可怜的,索性就留他住下了。他平时夜里跟萧米舟一起去阏氏流那里干干杂活,拨拨算盘什么的,白天补完觉之后还能帮楚秀诗烧火做饭。
天刚亮,萧米舟和韭菜黄拖着疲惫的身躯回来,凑巧看见白桑立在不远处,不知道在干什么。
萧米舟下意识喊:“白桑,你杵在那儿干什么呢?怎么起这么早?”
白桑被吓了一下,回过头来,慌慌张张地将什么东西推进海棠树后面,假笑:“晚上好呀米粥……”
萧米舟:“……”
早晚都分不清了这不是做贼心虚是什么?
萧米舟撇下韭菜黄,一脸狐疑地走到遮遮挡挡的白桑面前来,半路看到侧身不情不愿地倚在树后的裘染那不悦的神色之后,直接掉头拉着韭菜黄走了。
韭菜黄一步三回头:“怎么回事啊哥们?你看见什么了?”
“楼主喂猫儿呢。”萧米舟说。楼主和裘染根深蒂固的兄弟情别说他,整个云生结海楼谁不心知肚明啊?秀诗姐都已经在背地里称裘染为“楼主夫人”了。用他那个时代的话说,这两人是官配,是CP。他还是不上去打扰了。
韭菜黄不信:“大清早不睡觉爬起来喂猫?这猫胃口也真是大……”
白桑面红耳赤地目送他们走掉,心想刚才他和裘染应该没有被他俩看见吧?要是被看见了,那影响也太不好了。
萧米舟和韭菜黄两人的确没看见,可是先前在外头练剑的扶麟全程都看见了,而且看了很久。
裘染冷眼旁观,等周围终于安静下来了,才慢腾腾地从树后露出身影,垂下眸子盯着白桑:“我够听话了吧?不觉得我这帽子扣得很委屈吗?”
裘染话里有话,白桑一清二楚。
“替君归就在附近,你说这些他全都会听到的。”白桑低声提醒他。
“正经夫妻,又不伤天害理,怕什么?”裘染收起伞,隔开来抖两下,又说,“他该知道的都知道,不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
白桑问:“他知道什么不该知道的?”
裘染笑了两下,似乎笑他自己往坑里跳:“比如说,谁上谁下的问题。”
白桑:“……”
白桑瞪着眼睛,想要证明什么似的说:“我是楼主,所以我都在上面的。”
裘染没急着反驳他,只是“嗯”了一声,似笑非笑说:“这姿势听起来不错。”
下了一夜雨,天边隐隐透出和煦的光线。这在晨钟暮鼓的蛇山显得异常有诗意。
白桑立在山头,却无暇看雨后天晴的胜景,而是侧眼盯着裘染,道:“你又要走了么?”
以裘染的习惯,天亮他就会消失的。这一点白桑已经习惯得不能再习惯了。
“若是你答应我碰你,在这里待上十年都行。”裘染微笑,“毕竟如果再不尝尝荤腥,我都怀疑我不是一只真猫了。”
白桑无言地看着他,内心不禁思考这样一个问题:那些年冷漠寡言见他就躲的美丽小少年,画风是怎样一步一步歪掉的。
“我昨天梦见我和你小时候的事了。我原本以为自己的记忆已经消失,而现在看来,记忆并没有消失,它只是被打散了,需要一点一点拼凑出来。也许越往后,我就会记得更多以前的事。”白桑换了个话题说。
“堪世可不会耐心等待你记忆恢复。弄走了一个麻烦的满金太子,他还会将你身边的人一个一个调走。”裘染注视着山崖下的云雾渐渐散开,问道,“你见过梅拾落了吗?”
白桑摇头:“没有。难道说,他现在在春见?”
“准确来说,他目前就在你母亲的楼里。你可以去见见他。我记得他曾经是里面的常客。”裘染伸手将白桑被风吹乱的发丝抚平,白桑因他的动作而下意识地眨眼睛,裘染呼吸一滞,从背后搂住白桑的腰,倾头去吻他的唇。
白桑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很不好意思:“你是想用行动向我证明……你也是里面的常客吗?”
裘染擒住他的唇,还不忘嘴角一勾,舌尖自然而然地探进去,同白桑湿热的舌头交缠在一起:“我说呢,好端端断我荤腥,原来是在意这个。你母亲手下的那些女人各个**蚀骨,我若是里面的常客,还有脸到你这来讨肉吃吗?”
白桑忍不住推他,可是他们现在在山顶,再推一下就要掉下去了。白桑艰难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这肉我也讨了,记下来,这是你欠我的。你欠我好多肉了白桑。”裘染终于放开他,在他耳边磨蹭,“哪天有空一并还吧?”
白桑整个人都快被他亲了个遍,裘染身上带着一种香气,待久了白桑身上也沾染上了。白桑不由地往后仰着说:“你大老远跑过来,不是为了干正事,是专程来亲我的?”
“正事没这个重要,”看着白桑躲闪的神情和咬住的唇瓣,裘染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他喜欢看白桑这样羞赧的反应,因为和平时一贯镇定的白桑有强烈的反差。
“顺便提醒你一点,好好利用梅拾落。好好利用他,毕竟堪世只有这么一个软肋了。”
小直球和小别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0章 讨债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