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多雨季,纪闻岫披了件淡青色披风,站在檐下看雨。
这案子是刑部负责的,她不像林奉煜,哪怕小芝麻官也是官员,可以坦坦荡荡站在里面看仵作验尸,围在卷案前侃侃而谈。
她从走廊角落抽了把油纸伞,撑伞走进雨里。雨滴紧密地敲打在伞上,从边沿一点一点连成线往下落。她微微抬眸,透明的伞面盛着飘逸潇洒的字迹:“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1)
她顺着青石小路慢慢走,从刑部衙署一路走到拱月桥。盛京内几座桥,拱月桥是鼎鼎有名的。此桥离国子监不过几条街,少年人常三两结伴游街而过,更有金榜题名者骑马从桥上晃悠悠经过,脸上说不尽诉不完的得意。
为此桥两边开满书坊书铺,更有人支起摊子卖些字画历书。她还是裴无倾的时候,因相貌俊朗,常被小摊贩拉着推销。
摊贩拿着叠墨宝对她神神秘秘道:“这可是监元裴无倾的墨宝。”(2)身后的同窗笑得前仰后合。
那时她常与同窗来此观雨,勾肩搭背对着流水许下豪情壮志。而今身后路人撑着伞匆匆而过,桥边只留她一人。
思绪纷飞之际,她将目光从桥下流水收回,无意间瞥到一身影。对方站在桥下岸边,身旁流水中停了艘小舟。他撑着把青色油纸伞,一袭青衫像翠竹立于雨幕。
细密的雨遮住了对方的容貌,但她认了出来,何霄。
何霄许是在那站了许久,他脚下的草地干燥不见一点雨痕。他抬头看着这里,两人默默对望,良久他招了招手,似是唤她过去。
纪闻岫眉梢微挑,踩着雨点慢慢靠近。何霄那副淡漠的神情在雨里更显冷意,他撩开舟前的门帘,示意纪闻岫进去。
“怎么,绑架我?”纪闻岫站在舟前的遮檐下,将手中的伞收起。
“绑架你不如绑架你那位夫君。”何霄冷着脸道,几步迈回船上,率先进了船内。
纪闻岫跟着进去,这才发现舟内还坐着个人。
那人坐姿不拘小节,斜斜倚靠在软枕上,一条腿屈起支着手肘,另一手端着碗闻起来就醇厚的酒。他姿容算得上昳丽,皮肤白得像雪,衬得乌发更黑。眼角坠着颗更添多情的痣。
他本一副看好戏的暧昧神色,见她进来,眼睛微微瞪大,一下子坐直了。
“你只说见到了个朋友让他进来躲雨,没说这位朋友是她啊!”
纪闻岫见到他也愣了一下,这算是位老朋友,太子太傅之子,宋鸣章。在国子监读书时,此人是出了名的交际之花,五湖四海没有他不认识的朋友。纪闻岫与他关系尚可。
“是她怎么了。”何霄已然落座,将舟内炭炉上温着的茶水倒了两杯。炉子烧得正旺,焰焰如镕金。
纪闻岫也落座,正坐到宋鸣章对面。
“有夫之妇欺不得。”他面上一副谆谆教诲的严肃神色,语气却混不吝,“糊涂啊何大公子。”
见何霄只冷着脸冲茶,宋鸣章也不恼,脸上带笑看向纪闻岫:“早闻纪三小姐大名,能让他讨不到好气得脸红脖子粗的,你是第二个。”
按照常识此时该一副好奇神色询问第一个是谁。
纪闻岫瞥了眼何霄默许的神色,按照宋鸣章规定好的剧情走:“那第一个是谁?”
“裴无倾啊!”
不好意思,正是在下。
纪闻岫摸了摸鼻尖,心里纳闷何霄为什么要让她来,莫非单纯被宋鸣章搞烦了想拉个人下水。
宋鸣章不知从哪掏出了一柄折扇,行云流水般打开折扇,娇艳欲滴的桃花遮挡住下半张脸:“你们表哥表妹当真是人中龙凤。”
“公子谬赞。”纪闻岫翘了翘嘴角,“我常年病中,对闺阁之外的事知之甚少,还不知公子姓甚名甚。”
宋鸣章顿了顿,又将试探的目光移向何霄。
何霄压根不看他,端着茶杯辨不分明神色。
宋鸣章清了清嗓:“在下家父只是七品官员,何大公子无偏无党,愿意自降身份与我交往......”
何霄将手中茶盏重重放在桌案上。
“我姓苏。”宋鸣章干脆道。
纪闻岫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拉长声音“哦”了一声。
“我见公子姿容卓越,周身气质非常人可比,还以为公子是那位惜花君子。”
宋鸣章脸上笑容微顿。
惜花君子这名号是他在国子监读书时传出来的。彼时他在花楼为一位姑娘赎身纳她为小妾,感慨颇多写了首词描绘心境,众人皆戏称他是惜花君子。
何霄将一杯茶递到纪闻岫手边,纪闻岫端起来轻饮一口,茶香在舌根殆尽后,一股辛辣刺鼻的味道翻涌。
她微微皱眉,将茶盏放远了些,脸颊微微泛红。
“对那位惜花使者,你有什么看法?”何霄看向她。
纪闻岫头晕晕沉沉,只得伸出一只手轻抚额心,将那首词一字不落背了出来:
“生也红尘,死也红尘,琉璃池上胭脂恨。红烛有影路难寻,鸳瓦无情不记恩。薄命原非错,多情太认真。醒也红尘,醉也红尘,花影沉沉酒半樽。楼头月冷听箜篌,帘下春残锁旧痕。知她谁共怜,香骨埋风尘。”(3)
她已然确定杯中不是茶而是酒,但此刻醉意上头一点也不容她反抗。她看向宋鸣章:“写这首词描绘她的痛苦时,你在想什么?”
宋鸣章没想到她酒量是惊人的一口倒,张张嘴刚要回答时,又被她打断。
“你的词里,满满都是施舍优越的腔调。你自诩为施恩者,索要一个被驯服的女人。你承认她的美,不愿面对她的苦,想她从良,不容她有过去的自由尊严。”
纪闻岫支起身子,直直地看向宋鸣章:“你只是高高在上地凝视她。算不上惜花,更说不上君子。”
“好了。”何霄主动开口制止了她,“你醉了,我让人送你回去。”
他唤来候在门外的侍女:“送她回府。”看侍女搀扶起她,他又叮嘱了一声,“以宋明昭的名义。”
等人都走了出去,宋鸣章这才松懈下来,轻轻摇了摇折扇,风掀起发丝:“这妮子牙尖嘴利的,酒量比她表哥还差。”
他看向沉思的何霄:“这下你能确认了吧,她同裴无倾的看法完全是两模两样,还都是在醉了说真心话的情况下。你就是太多疑,裴无倾早就死透了。”
何霄把玩着已经空了的茶盏,清透的翠绿衬得他手指骨节更加明晰:“就是如此,才更可疑。”
宋鸣章一脸“看吧你总是这样”的表情。
何霄抬眼看她:“她没见过你,为什么这么确定你就是宋鸣章?”
*
这头谢既白结束了案情的探讨,脑袋被公务弄得一个头两个大,出门想找妻子聊聊天放松,这才知道纪闻岫早些时候出去了,一直没回来。
他以为她只是累了先回家了,但他在府里左等右等,家里的厨子都起灶准备晚膳了,她还是没回来。
谢既白心高高悬起,担心她出什么意外,刚迈出府门准备出去找人,一辆马车稳稳停在了府门口。
一打扮利落的侍女率先下来,随后从车内搀扶出了纪闻岫。
谢既白心一惊,立马上前将纪闻岫接在怀里。他低着头仔细打量一圈,她脸有些红,但神色还算安稳,衣着也都干净整齐,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侍女朝谢既白行了一礼:“奴是太子太傅府上的,是我们小姐的贴身侍女,世子夫人同我们小姐小酌,不慎多喝了一点。”
谢既白点点头,脸上神色不算好看,将纪闻岫抱回卧房。
有眼力见的侍女早就从净室打来热水,规规矩矩候在一旁。
谢既白将纪闻岫安置在床上,伸手将帕子泡在热水里,头也不抬道:“你出去吧,这里不用你伺候。”
侍女颔首应是。
温热的帕子敷在脸上,纪闻岫不适地挣扎。谢既白皱了皱眉,压下心里的火气,好声好气地同她商量:“擦完这一次就不擦了。”
纪闻岫醉意尚浓,但好在还能沟通,闻言也不再乱动,任由他拿帕子仔细地擦过她的脸庞,耳后,脖颈。轮到手指时,她看着谢既白眉眼压下来,明显不高兴的样子,于是轻声道:“抱歉......”
谢既白动作顿了顿,执起她另一只手:“为什么道歉?”
“因为看你在生气。”一问一答中,纪闻岫乖巧地不得了,“你为什么生气?”
谢既白眼睫微动,他为什么不高兴,他们只是被迫成亲,连感情基础都没有,说难听点只是住在一起的陌生人。他为什么生气,他有什么资格,什么立场生气。
将另一只手也擦拭完,谢既白冷着脸起身,衣角却被纪闻岫拽住。
她脸颊红红的,明显还没清醒,神色有些委屈。
“你的手还是湿的。”谢既白将手轻轻覆在她手背,想让她松手。她这时手劲却大,紧紧攥着不肯放手。
“我去给你拿醒酒汤。”谢既白没了脾气,眉眼温和下来和她商量。
醉酒的人成了一根筋,纪闻岫不依不饶,非要问清楚:
“你为什么生气?”
(1):出自唐代李白《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
(2):监元一词是我仿“会元”胡编乱造的,大概意思是国子监常年第一。
(3):词也是我胡编乱造,有一句是仿李璟的“琉璃池上佳人头”
从期末周中艰难凑出更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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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宋鸣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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