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石昌幸——
林庭语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他对这个人的认知并不算多。毕竟在他现有的记忆里,涉及这个人的部分,就只有父亲葬礼的来宾登记簿上那个端端正正的名字,以及另一场葬礼——林庭语甚至都没有自己去参加过大石昌幸葬礼的印象。
相反,林庭语很记得大石信久。那位老爷子明天早上会站在上蹿下跳的学生们当中朝他问好,衣装得体,笑容礼貌。如此镇定自若的姿态,实在是令人印象深刻——尤其是这老爷子还差点成了不思议众目前犯杀人案的受害者。
从这时开始的大约一年后,大石信久会寄来庄重的信札,邀请林庭语前往美国参加生日宴会。当林庭语在曼哈顿意外面临被FBI逮捕的危机时,大石信久还会主动出面,连夜去替他协调关系,承诺一定解决问题。
而且,考虑到这场生日宴会的真正起因是日本公安收到了有力的匿名举报,并根据情报打掉了不少国际犯罪组织潜伏在警务系统内部的线人——
“那个组织的正式成员,都以酒名作为自己的代号。而这些眼线的代号都是装瓶商的名称,我猜这是为了作出区分。”工藤优作当时是这样说的。
以酒名为成员代号的国际犯罪组织,在林庭语的认知里只有乌鸦军团一家。
至于以装瓶商名称为代号的眼线……估计就是那个“装瓶计划”不知道怎么泄密了吧。
消息多半是从朗姆那边走漏的。毕竟这是朗姆主持的计划,保密性一流,理论上只有朗姆本人持有完整的酒瓶名单,包括那个最重磅的,连举报人都语焉不详的——
吉野杉。
加入组织超过十年,让日本公安们寝食难安的重磅人物。
大石信久主动请缨组织了那次生日宴会,想要把吉野杉钓出来,为此还邀请了富有盛名的心理专家林庭语到场,参与辨识真正的犯罪分子。这于是成为了杜凌酒前往美国曼哈顿,并且死在那里的导火索。
但是如果大石信久和乌鸦军团有联系——
所有的事,就有了另一种解释。
“至于吉野杉木桶,这是日本一个非常古老的清酒品牌‘菊正宗’的特色工艺。能以此为代号的人,地位想来也非同小可。”
当然会非同小可。清酒是日本的国酒,菊正宗清酒更是有着“国宾酒”的美称。匹配大石信久这位日本公安高层中的高层,实在是再适合不过了。
林庭语记得大石昌幸原本是一名研究法制史的学者。而他的弟弟大石信久,按照黑麦带过来的那份简历,曾在日本警察厅任职。
警察厅的公安们握有的,凌驾于几乎所有其他警察之上的权力,或许正是组织向大石昌幸伸出橄榄枝的原因。
简历上还写着,大石信久从公安部病退以后去到了东大工作。后来才又以东大教授的身份为跳板,加入了日本的国家公安委员会。
但是,如果在这时,东大教授大石信久,已经变成了大石昌幸——
并且组织很清楚这一点。
那么,这很可能不是普通的“病退”。
作为警察厅的公安,大石信久的工作内容是严格保密的,即使他的家人也无法了解细节。而且大石昌幸从未接受过公安的职业训练,自然也不具备相应的技能。
所以当大石昌幸成为“大石信久”以后,他唯一的解法是立刻离职,以免穿帮。
当然,如果弟弟愿意提供协助,大石昌幸或许还不需要这么仓促离开。因此,真正的大石信久——按组织向来斩草除根的风格,恐怕已经不在世上了。
再是警惕的人,大概也无法料到老迈的兄长会对自己下手吧。
组织在其间扮演了什么角色,自不必想。无论是绑架或者杀死一名训练有素的公安警察,还是制造一场恰到好处的,足够报销职业生涯的袭击,都不是大石昌幸这样一名普通学者可以做到的。
而且,更重要的是——
林庭语想起了他在笔记本里写下的,提醒自己的那句诗:“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不要安安分分地步入死亡的暗夜啊——
不甘心就那样寂寂死去的老人,以新的姓名,被乌鸦的利爪拖拽着,踩着自己亲生弟弟的尸骸,重新回到了人世。
对于日薄西山的大石信久来说,能重归青春——哪怕只是贝尔摩得这种程度的,外在皮相而已的青春——也是莫大的诱惑。
琴酒语气中的轻蔑,大概也是针对这种行为。琴酒对那些依赖组织寻求长生的高官巨贾们一向嗤之以鼻,认为那是群怕死的老头在做白日梦。
除了大石家族自己的权势地位,组织说不定也在大石昌幸上位的过程中提供了不小的助力。当然这一切都是需要回报的。
比如帮助组织除掉这个知道太多的匿名举报人。
林庭语能想象到朗姆发现“装瓶计划”泄密时的怒不可遏。这种恼怒完全被传导到了大石信久身上,特别是连“吉野杉”这个代号也被暴露在日本公安视野里时,对组织的威胁就变成了对大石信久个人的威胁。
涉及“吉野杉”的文件记录只在这一年内有——大概就是为了庆祝大石信久成功跻身国家公安委员会,组织特别给了他一个代号吧。
大石信久或许功劳不够,或许有其他原因,还拿不到酒名,但作为线人加入酒瓶们就十分合适了。
没想到代号刚拿到不久,就被捅出去了。不但如此,大石信久还得知了有公安警察卧底在乌鸦军团里,能够验证情报的准确性。这像是把他推上了断头台,上面明晃晃的利刀随时会重重砸下来。
林庭语不清楚日本的国家公安委员会和警察厅是怎样的管理关系。但是大石信久决定如此大张旗鼓地操办一场毫无必要的生日宴会,肯定是要一举解决自己和组织的危机。
这就说明在宴会上必然会有一个替死鬼,并且没有人可以证伪——意味着那个能验证组织情报的公安卧底很可能也会一并被解决,只有死人能彻底闭嘴。
因此,大石信久提出行动计划时,多半是这样吩咐的:
“我会把你们圈定的嫌疑人都邀请到这场宴会上来。你们要让那个卧底也到场,协助辨认和逮捕那个‘吉野杉’。”
当然大石信久可以问,那个卧底叫什么名字,然后把这个名字交给组织。但是,如果在他刚拿到了卧底的情报之后,卧底就死于非命,那他的嫌疑就太大了。
所以更为万全的选择是,他不知情,而替死鬼和卧底一起死在这里。
因此组织安排了卡登席德到场——卡登席德还带着那样一个可疑的箱子。
林庭语先前还担心是松田阵平身份暴露。现在想来,松田阵平参加这场宴会,很可能另外携带着组织真正的任务。
因为在朗姆眼里,卡登席德不可能是那个负责验证情报的公安卧底。
卡登席德本来就是资历最深的“酒瓶”,一毕业就被组织送进了东都警视厅,“装瓶计划”泄密同样危及他自己。
而且卡登席德在组织这么多年,母亲还是组织的核心研究员,他如果想要背叛组织,手头有的是更要命的情报,而不是出卖几个小小的瓶子。
总之,在不知道卧底是谁的时候,卡登席德是一个安全的选择。
林庭语不清楚松田阵平的暗杀技术如何,但他知道松田阵平是危化品处理的专家——拆除炸弹的专家,对炸弹的理解与运用,自然也是专家级别的。
松田阵平甚至都不需要自己动手。他只要负责把炸弹做好,带进会场。然后组织会把那个替死鬼和被找出来的卧底扔进同一个房间,引爆——并且用卧底的口吻留一道遗言,告诉日本公安,自己被“吉野杉”发现了,为了不落到组织手里决定同归于尽。
而大石信久邀请杜凌酒参加宴会,目的当然就是找出那个卧底了。
生日宴会办在美国,是为了减少在场的无关日本人士,降低识别的难度。估计在宴会开始前,大石信久会找时间单独跟林庭语见上一面,亮明身份,提出合作要求。
所以在林庭语出事的时候,大石信久才会那么着急,连夜去处理——杜凌酒的能力是他这套计划的保底。
林庭语并不知道那场生日宴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没有这方面的记忆图景。
但是,他记得大石信久在日本警察系统里的威望。只是打个招呼就现场借来一条警犬协助他上课,还说派就派了一名公安警察来给他做保镖,这还是在大石信久仅仅是东大教授时的事。
等大石信久成为国家公安委员会成员,权力更大,造成的危害也会更大。
假如林庭语提早在这个时间点处理了大石信久,就像他在港岛时协助警署开展纪律整肃,挖出其他涉黑的警察一样,危害就会到此为止。
一年之后的曼哈顿生日宴会就不会再发生——那个卧底也不会死亡。
那个卧底……
林庭语紧闭着的眼睛前,黑暗的视界中,有片灿烂的金发一闪而过。
金发下隐约有一双沉沉的紫灰色眼睛,在甜蜜的笑意里掺杂着丝丝无法克制的焦灼和担忧。
波本出现在曼哈顿,真的只是为了绑架他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完全不需要穿着一套精心搭配的盛装。便服或者伪装更容易活动,也不会太引人注目。
有没有可能,安室透同样收到了日本公安的任务通知,要奔赴那场为他而设的鸿门宴。时间太紧张没空换装,所以提前把为宴会准备的礼服穿上了,反正只是绑架个无法反抗的人,连衣角都不会皱一点。
林庭语其实一直没有拿到任何切实的证据,判断安室透是日本公安的卧底。他本来就不擅长辨识人脸,更何况是从儿童到青年这么大的跨度——没有人能告诉他降谷零和安室透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而且也没有人告诉他,童年许下的愿望一定会成真。
毕竟他也曾经真切地期望过父亲能够活下去。
但如果……
如果有这样的可能。
那么他现在希望,那个曾经在让他失温的寒雨中整个人环抱住他,努力将仅有的温暖全部传达过来的小小的孩子,也能活下去。
而且,他肯定能做到,不是现在,也在一年后。
因为波本过了曼哈顿宴会的时间点后也平安无事,直到六年后还在组织中活跃着。而大石信久的名字,林庭语完全没有再见过的印象了。
那么,现在就让这个名字提前消失,也不会影响未来吧?
要怎样做到呢?
这时一缕不太明显的烟味,慢慢钻进林庭语的鼻腔。
看啊。
黑暗中,杜凌酒苍白的、冷淡的微笑,像那缕烟一样若有若无。
他伸出手来。细长的手指同样苍白,显得握在其中的那把枪如同一道漆黑的裂痕。
——最好用、最强大的枪,不是在这里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88章 阴霾裹缠之兽:琴酒篇(十六)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