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让琴酒来动手吗?
林庭语陷入深思。
如果目标无足轻重,那倒是无所谓,琴酒不会多问什么。组织里从来没有什么同伴情谊可言,成员内斗的事也不是没发生过。
但大石昌幸身上背着组织的巨大投资,也是组织在日本警界的重要线人,在琴酒的眼里应该属于需要留着的“有用的家伙”一流。从这种深夜去见面的情况来看,似乎关系也还过得去。
没有足够强力的理由,不好开口让琴酒动手。
有什么合适的理由呢……
如果是杜凌酒,大概就不需要考虑这种事了。
林庭语刚刚目睹过属于杜凌酒的、更多的记忆,那些画面不久前才在酒店黑暗的墙壁上逐一展现。
他看到了琴酒和杜凌酒商讨事项,过程免不了争执,但最后总能达成一个双方合意的结果。他也看到了琴酒和杜凌酒共同出现在某些场合,昏暗的酒吧,或者冰冷的实验室。更多的时候琴酒是单独行动的——然后传来一封简单邮件,说事情解决了,晚点见。
在这些相处的场景里,琴酒的态度比林庭语印象中要平和得多,有些时候甚至说得上是容让了。
比如其中的一幕,琴酒站在房门口,装备齐整,似乎正要往外走。穿着浴袍的杜凌酒坐在一旁的单人沙发里看着报纸,不知道说了什么,表情很平静,但是看都没看即将离开的琴酒一眼,似乎有点不高兴。
于是琴酒把刚穿上的大衣重新脱下来,挂回门后,转向杜凌酒走去,撑着沙发,俯下身似乎在说什么。
杜凌酒的表情仍然很平静,头也没抬地应了一句。
琴酒皱了皱眉,但还是更深地俯下去——
接着画面黑掉了。
林庭语想起琴酒那仿佛只有任务和下一个任务的日程表,真是没法想象这样的组织劳模会在出门前又临时折返回来,把宝贵的时间花在跟谁纠缠上。
杜凌酒这么做当然是有倚仗的,毕竟琴酒看上去已经彻彻底底地被捕获了——而且其实林庭语有一点意外,琴酒居然会中招。
在他的判断里,像琴酒这样意志和警惕一样强的人,是很难被催眠,也不愿意被控制的。所以在提出合作的时候,他也主动承诺不会对琴酒使用催眠,以示诚意。
当然,如果琴酒处于虚弱状态,他这边则准备万全,有必要的话,倒也不是不能一试。
但杜凌酒当时的情况完全相反。在整个人都被压制的情况下,没有任何辅助工具,竟然能一举成功……真是不可思议。
总不可能是琴酒还记得很久以前的那次见面,所以放松了防备吧。琴酒完全不像是会念谁旧情的人,林庭语也不记得琴酒什么时候还用过那条绿色的缎带——不会真的丢在港岛了吧。
但他同样想象不到,琴酒会执着地踏进那场吞没一切的烈火里,只为了给他一枪。
发现上当受骗的愤怒,报复的渴望……这些对常人来说足以冲昏头脑的东西,在以冷酷闻名的杀手身上也会产生那么大的影响吗?
明明只要放着不管,杜凌酒也必死无疑,不需要搭上自己。按琴酒一贯果断的风格,做出判断以后掉头就走才比较合理。或者不放心的话,守在外面看大火熄灭,等搜救队从废墟里抬出焦尸,确认身份,确认杜凌酒死透——那时再离开,也还说得过去。
林庭语转头望向琴酒。
琴酒瞥了他一眼,又收回视线继续开车了。
“有事?”
“没什么。”
车辆这时拐过一个直角弯,琴酒转了两圈方向盘,动作间衣物摩擦,残留在大衣上的烟味变得更明显了些。
像是被阳光炙烤了足足一个下午的砖墙,蒙着一层薄薄的泥尘。青绿色的藤蔓从墙上垂落下来,浓密的叶间藏着细小的尚未开放的花。
林庭语认得出这种烟味。这是琴酒前几年换的一款烟。比先前用的那种薄荷烟更低调,也更昂贵,匹配新任日本分部行动组组长的身份——反正琴酒是这么说的,而且被问到的时候看上去不太高兴。
多半是被组织里那群老头念叨烦了吧,元老们比较讲究这种排场。就像这辆保时捷一样,足够奢侈,凸显地位,但毫无意义,而且不必要地引人注目。
倒是萨马罗利,在这个时候,应该还保留着那款薄荷烟,用来辅助镇定精神……假如J369号的轨迹没有真正发生改变。
如果要改变——
如果把琴酒也考虑在内。
林庭语垂下眼。
他知道了。
那时在出发去曼哈顿前,林庭语照例把行程告知琴酒,说大石信久邀请他去曼哈顿参加生日宴会——而琴酒的第一反应是阻止他。
琴酒给的原因是组织当时在日本频频受挫,怀疑内部出了老鼠,而且老鼠很可能和大石信久有关。之后琴酒还特地让黑麦带了一份大石信久的资料给他,让他事先了解,做好防备。
为什么短短一年之内,大石信久——或者说大石昌幸,在琴酒眼里就会从晚上可以随便见见的人,变成了极度可疑的目标?
因为大石昌幸有叛变的迹象。
而负责处决组织叛徒的琴酒,一向嗅觉敏锐,而且毫不留手。
但是琴酒那时没有足够的证据,派出跟梢的人也无功而返。而大石昌幸这种级别的合作对象,朗姆肯定会力保。所以琴酒暂时还不能动手。
所以,当杜凌酒提出可以自己制造证据时,琴酒显得十分满意。
要证明大石昌幸是叛徒,一种可能的方式是杜凌酒在生日宴会上身份暴露被捕,而且跟大石昌幸有关。
……这样想来,FBI们差点就代劳了。
赤井秀一那时想告诉他,却没有能够成功传达的计划,原来是这样的吗。
先把林庭语抓进去,然后放出消息说是日本公安提供了情报,协助逮捕了杜凌酒。说不定赤井秀一还准备亲自出面,扮演组织里那个踪迹难觅的“老鼠”,制造跟大石昌幸联系的证据,彻底把事情坐实——无路可走的大石昌幸那时候不叛也得叛。
这样的剧本在早就心生怀疑的琴酒那里,当然可信度加倍。
杜凌酒的“死亡”可信度也会随之加倍。杜凌酒体质很差,落到向来不怎么客气的美国警察手里,稍微动动真格就能出事。连琴酒都不会怀疑这点。
代价是赤井秀一卧底暴露,面临组织的追杀威胁,不得不改头换面,用“冲矢昴”的名字继续活动。
假如现在就让大石信久消失——
很多的代价都不必再付出。
杜凌酒的死亡是必然的结果,但是通往死亡的道路有很多条。在保证结果的前提下,选影响更小的那一条,应该也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
不需要——也不必要——
“到了。”
林庭语猛地一个前倾。
他稳住身形,打量窗外,保时捷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钻进了一条草木繁茂的野道,正停在连路灯光都照不到的深处。
前方不远处是一扇紧闭的门,沉默地嵌在同样不高的木片围墙里。围墙顶上覆盖着一道传统日式庭院的三角屋檐,旁边用稀疏的篱笆围起了茂盛的花草。
琴酒已经松开安全带,准备下车了。
看来这里应该是大石昌幸的宅院,不从正门进去多半是为了掩人耳目。
但还不能进去——现在不是时候。
琴酒正迈出车座,杜凌酒的声音在他背后响了起来,极为冷淡:“他为什么想要见我?我跟他没什么可说的。”
“他怎么了?”
琴酒皱了皱眉。
他当然没有告诉大石昌幸,林庭语就是那个传说中的杜凌酒。只是他平白调动了一个还在观察期的成员出来执行任务,照例必须向组织报备原因,顺便给苏格兰要后勤资源——然后林庭语的消息就走漏出去了。
这并不意外,管后勤的是朗姆的人。那群家伙盯他盯得很紧,有什么风吹草动都会立刻传出去,并且添油加醋。
琴酒特批了一个手下去保护某人。
琴酒对这个某人十分重视。
琴酒不但熟记这个某人的饮食口味和生活习惯,甚至还把自己的卡拿出来给这个某人刷——这就是苏格兰的问题了,一直追着他问七问八,旁边那个负责登记物资的后勤听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等到贝尔摩得的飞机降落时,故事的版本已经变成了行动组组长公费泡妞——贝尔摩得当然知道这个“妞”的真实身份,电话传过来的每个字都带着幸灾乐祸的笑意:“我两小时后就到,帮我约一下你的小情人?哦,你不会还没泡到吧?”
琴酒言简意赅:“滚。”
但是那位先生的邮件紧接着就到了,让他协助贝尔摩得近期在日本的行程。等他捏着鼻子定下酒店的会面,朗姆的邮件也来了,说最近多事之秋,托了大石昌幸去调动日本警方的力量,在明面上协助保护林庭语,顺便考察考察大石昌幸的表现。
琴酒知道组织最近有意给大石昌幸一个正式代号,但元老那边认为大石昌幸的功劳还不够拿到酒名。最后的结果应该是折中,从朗姆的“装瓶计划”里出一个瓶名,既满足了元老们的挑剔,又能给大石昌幸面子。
一个代号而已,都给得这么不痛快。聂展青的前车之鉴,也没能让这群人长长记性。
大石昌幸倒是积极,很快就主动联系他约了见面。只是今天时间太晚了,所以琴酒之前没答应。
但是现在都出门了。考虑到明天早上这两个人就要在东都大学正式合作课堂,提前认识认识,确定一些细节也好。
于是琴酒就地停车,叫了正在附近执行其他任务的日野纳蒂亚过来临时充作守卫,然后离开去给大石昌幸打了个电话。
电话接通花了点时间,但见面很快敲定了。就是不知道朗姆到底说过什么,大石昌幸的语气十分古怪:“我原先与他的父亲熟识多年,照顾小林先生也是本分。姑且问上一句,你是怎样认识小林先生的?”
琴酒:“……”
“那可是个了不得的孩子。”老人的声音慢悠悠的,“有一双很了不得的眼睛——不要盯着它们太久,虽然小林先生不一定会对你做什么,但是,万全为上。”
用不着你管。
某种久违却熟悉无比的烦躁感瞬间涌起,让琴酒直接挂断了电话。
仿佛什么时候——很久以前也有人像这样对他的事指手画脚。明明自己一无所知,却喜欢摆出上位者的架势,教育他应该如何,不应该如何。
但是原本就轮不到他们来教。杜凌酒作为“Basilic”的名声和能力,琴酒清楚得多了——他认识杜凌酒的时间,相处的时间,也比大石昌幸要来得长多了。
大石昌幸见过杜凌酒审讯犯人吗?大石昌幸知道杜凌酒已经掌管了港岛的地盘吗?大石昌幸进过杜凌酒的家门——清楚前代朗姆是怎么死的吗?上一个什么也不知道就在那里指点的人早就死了。
……那是谁?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琴酒又是顿了一下。
他完全不记得这“上一个人”是谁,但他下意识地觉得有这样一个人。他咔嚓点了支烟,但是等到这支烟抽完以后,他还是想不起来这个人是谁。
他想再点一支烟。但是已经开始泛白的天色,又在告诫他需要赶紧回到车上了。早点结束跟大石昌幸的见面,再找个安全屋,杜凌酒还能休息一会。
大概不是什么重要的人,所以不记得吧。
琴酒回过头来,望向还靠在座位里的杜凌酒。
月光的尾声穿过树林和玻璃,落在杜凌酒苍白的面容上,让那张平静的脸也蒙上了一层模糊不清的薄纱。
杜凌酒摇了摇头:“我只是不想见他。”
这也没什么。一个朗姆那边的线人而已,不见就不见了。至于杜凌酒为什么不想见大石昌幸,如果有必要,杜凌酒自己会说明的。
琴酒于是重又坐回车里:“那就走。”
他正在思考最近的不容易被发现的安全屋是哪个,就听到杜凌酒很轻地笑了一声。
“那个人,自称跟我父亲是好友吧……就不知道我父亲在死去的时候,背上哪一把刀是他捅的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89章 阴霾裹缠之兽:琴酒篇(十七)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