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尚衣局。
舒瑛从廊下绕过有大批绣娘工作的大院,走进门户大开的内堂。
里面还有十几个女绣娘在裁剪缝制衣裳,而旁边的架子上则叠摆着层层已完工的绣衣。
“手都勤快些!再过几天就是思源殿下凯旋的日子了,后头也还有皇后娘娘的生辰,容不得你们偷闲!”
她没看见以前那个姑姑,见里面一个嬷嬷正在监工吩咐,只好扎进去询问她。
“有问默嬷嬷,紫梧宫的寒衣可做好了?”
裁布、扯线、绣样……绣娘们走动交涉间人影忙碌错乱,嬷嬷身宽体胖,一张嘴忙着指导一个绣娘的针法,两只眼睛又盯上一个正裁剪的绣娘,手上也还端着盘绣衣,幸而分得一只耳听到了身后舒瑛的话。
舒瑛没看见动作,也没看见人面,只在阵阵忙碌声中得到一句回应:
“墙边架子处自个儿找找!”
她便退了出来,看了一圈,没去右边那看起来极为高级精致的架子,而是蹲到了左边的架子下。
每个盘子里的衣服前都有一个小木牌,标有各宫的殿名外加主子名号,她先在上面几层搜寻。没看见关键字眼便往下瞟几层……最终自觉锁定住架子角旁地上的一个盘子。
盘上置有一件殷红的衣料,看堆叠度衣服应该很宽大,确应该像公子的外袍大小。
舒瑛端起盘子,把衣服上乱放的小牌一看:“紫梧鈺.”,果然就是了。
可衣服上不知为何粘上了些许泥土,因手刚才在地上摸过,她就先用嘴吹飞了上面的浮尘,不知道叠进去的衣面有没有也粘上了泥土,只好把盘子端回紫梧宫,再作检查。
回来洗干净手后,舒瑛把衣服从盘子上拿起,拍掉表面殷红布料上的一层粒粒黄尘,又展开翻出叠进去的面来细看,最后把衣服里里外外抖上几下。
灰尘倒是拍掉了,可她料理时却发现了更可怕的事,就是衣服左腹下料子拼接处竟有一指长的口子!!
这处本该用针线缝闭完整,可是缝它的绣娘竟留下了这么明显大的口子。
咦!舒瑛有点恼,很想立刻把衣服带回尚衣局去让她们继续缝好。
可又想到她们那么忙,说不定不会理会自己,留下衣服一拖再拖还是好的,万一嫌她麻烦,直接撕破脸皮说他们不知好歹,能给做就已经很不错了,还挑三拣四。
叹口闷气过后,舒瑛决定滥竽充数,自己帮公子把衣服缝上吧。
心虚地看了眼正殿开着的大门,她小心而迅速地把衣服收起来,挪到身体一侧挡住,就怕公子突然从殿里出来,见她在这拉扯他的衣服。
什么梅开二度啊!第一天来就把他的衣服给扯破了,现在好不容易取回来的衣服还是破的!真就这样就给人送去,不用他,舒瑛自己都怀疑是不是自己故意干的!
屋里光线不好,舒瑛拿了针线去了前院,背对着内院坐上台阶,把这一大团氅衣铺在膝上,穿针引线后便在断开的两片料子间走线,因为衣服料子比较厚实,所以她需要略微使力才能扎穿。
没有这衣服缝合用的黑线,只有和她衣服一样的绛红线……
幸好线和衣服料子颜色差不多,而且是向内缝合,所以只要不是摸着侧缝仔细看的话,肯定不会发现这两处线的不一样。
当然,更得亏舒瑛一针一线的费时比对,才让这道口还算与上下侧缝衔接得整齐不突兀。
不知多久缝补完毕,腰背倍感疲劳僵硬,她忍不住抬手舒展懒腰,动作间银针脱了线顺着裙摆掉下了地,直到把腰伸得舒服了,舒瑛才狼狈地抱着衣服在地上四处寻针。
奈何衣服太长太大,为了不让它拖到地上,她只好先把衣服叠放在盘子上,再蹲下来找。
刚把针捻起来,大门就响了。
平常除了来送菜的小姑娘,根本没有别人会来这里。
舒瑛把针插进腰间衣片,摆好盘子便不疾不徐地出来开了门。
就是平常来送菜的小姑娘。独轮车停在阶下,敲完门的她也站回了车旁,而菜筐里的菜尽数都被各宫领毕。
舒瑛不知道她怎么来了,毕竟她前天才来过,不应该这么快今天就又来送一趟的。
可是看着她把所剩的些许菜叶瓜块堆在一起,一双清眼看着自己,又抬起手臂直直地指着这些东西的时候,舒瑛明白了!她是想把这些东西给自己!!
“你是想把这些蔬菜给我吗?谢谢你——”
顿然生起的感激情绪增大了舒瑛对她的亲切程度,却因不知她的名字话尾徒然拖长了口气,而没有能真正谢出名来。
“阿可。”
都没怎么看清她怎么开口的,只见两片平直的唇迅速轻动,就听见了她清冷的声音和名字。
舒瑛面目微怔了会,便极快做出回应:
“好!谢谢阿可!”
她乐呵呵地收了菜,又自顾自向着已转身推车而走的阿可身影摇声道别。
等收完菜,舒瑛才端起缝好的衣服送进殿内去。
“公子,这是尚衣局新添做的寒衣。”
她直白道完话就自个利落出来了,无需过多规矩,毕竟公子和她这一个月来一直维持着恍若无旁人,各自安好的默契。
他喜静不想被打扰,而她也就更不会上赶着去当牛做马伺候人。
入夜,吃了阿可送的菜,勉强算饱的舒瑛缩在床上想,虽然在这里苦了一些,但是一回想以前搓洗衣服的日子,就也觉得浣衣坊也不是个好去处,没必要在两个坑里硬挑一个跳。
只能在这里凑合着过了,毕竟在浣衣坊还得防小人防上司,一步小心就会遭陷害受罚,她以往为了和气生财,可多洗了不知道多少脏衣服呢。
这里虽然有一个很冷的公子,和一个很冷的阿可,但舒瑛总觉得话少的他们能让她看得更清楚一点,相反那些巧言令色,玲珑心思的人她就看不懂,也斗不过。
一丝冷风从门缝吹上床,舒瑛一激灵就断了思绪,最后悠悠地睡去。
……
天明未久,晨朝还尚待静中。
百里钰已于桌案前铺纸陈砚蘸毛挥笔,洋洋洒洒地作下了几遍法书……
由于起身而立的姿态,他时不时地便能撇见那放置于黑檀矮几上的盘子,本是不轻易目及,却总被盘上那件红袍新衣掠去了几许眸光,故频频自断了临池的心神。
衣服是院里人昨晚送过来的,百里钰没想到她居然会去尚衣局讨要他的新衣。但显然她过于多管闲事了些,他的事情,根本不需要她插手。
自闻姨走后,这殿里来来去去不知道换了多少个宫女,他无需在意也无需记得。
他也同她说了明白,他的事情,不需要她管。
她也不应该干涉他的事。
百里钰无动于衷,没看那置于几上的衣服一眼,直至今早去殿内才微微注意到那晾了整晚的衣服。
他本该置之不理,只是突然多出来的衣服格外扎眼,使他反复分了心神。
百里钰终是搁下毫笔,过去殿中心抓起衣服来准备看个遍,以便消了自己一早上浮沉的心性。
摩挲着棉软厚实的料子,他也是才发觉自己已是两年未添置过新衣。
看了也看了,摸也摸了,他将衣袍随手一放盖住盘身,想回身翻阅文集,却被盘上原本规整,但因自己而糟乱的衣摆勾住了眼,只好闷着气动手整叠起来……
他本就不喜凌乱,平日也是勤于打理,于是叠起衣来也就仔细了点,只是在撩开衣襟想要对叠工整之时却在衣内看见了条红线。
百里钰扯上这莫名多出来的长线,最终摸到了那侧腰的地方,红线自前后两片布料的缝间长了出来,进一步扒开细看,却见这处红线的上下两头用的是黑线缝制。
尚衣局是忘了亦或是剩着哪个口子不补上是寻常的事,可这块红线缝补的窟窿口子,不仅针脚略为粗劣和别处黑线不同,还因补完后线头未被咬掉而蓄起了条长尾。
明显执针的并非尚衣局的人!
手上捏着被人密缝过的衣服,他的胸口心绪大乱,浑涌跌宕,洽如惊涛席卷而来翻滚而去,不知所起所终,只是狂风暴雨过后,拍之水上的巨浪终是要归于平静。
镇静之后兀兀地立了一会,他还是将衣服叠放好,默然回了座。
他自是知道是谁缝下的这红线——昨日茶壶没了水,他便提着茶壶出去打算续上。
前院的中门正对此间大殿,他一迈出门槛便与之相对,无意望去却见平常窝在院中的人移坐去了中门阶上,不知在捣鼓何物,遮遮掩掩间只露出后背一抹红衣小角。
当时对那扬起扬落的手不疑有他,现在算是串想清楚了,原是在缝补这衣服上的口子。
坐于位上,内心依旧激荡起伏,百里钰撩起了自己的袖子,看着上面的被她弄破了,现已被自己缝上的口子,又探去那盘中的新衣一眼,微不觉察地叹了丝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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