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时节,寒气无孔不入,另有盘旋呼啸的流窜风团。后宫多加萧条,人气稀少的深宫孤殿更是不着片缕,只身曝露寒天里,一片阴沉静穆……
不知何时,一声“哐啷!”雷响,紫梧宫自内而外打破了丝微微死静之气。
院子里,舒瑛手脚并退如同躲闪锅里滋滋开溅的油一样,远远地躲开了地上那片漫延的水。而吐光水量的水桶只是哐哐当当地滚上一圈出去,给她留了个屁股。
舒瑛无奈地嘘口气,没办法天太冷了,她就这么赤着手提上这又硬又磨搓的糙木把手,冻得没有知觉的手掌直被硌得火辣生疼。
而且她这次水提的多了,水桶实在太重,底下也还滴着水。
为了不被滴到身上,舒瑛只能跨腿提着水桶滑稽地开走,于是从水井那边提过来,加上桶里水也是不安分地左荡右跳,前扬后摆,终于在半路上溅出来了好大一坨水的时候,为了避开她只好破罐子破摔,一把脱开手的同时人也蹭一下跳远了。
如果天不凉,她倒是不怕,淋到水蹦跶一会也就干了,可是这个冷天下水实在寒得刺人,裙子鞋袜若是淋湿,难干的同时这腿脚也会冰锥入骨,阴寒难耐……
捡起地上水桶,舒瑛心虚看了眼大殿,刚才水桶砸在地上的声音有点大了。里面的人肯定听到了。
她提着水桶只好再回去重新打,然而就如同刚才那桶一样,刚提上来时觉得应该不多不多,直到提至半空,开始吃力的时候已经晚了。
舒瑛此刻攥着绳子,吊着一桶重水在半空中不上不下。
想尽力把桶提上来,可实在过满过重,两只手也被绳子勒得通红刺痛,可放手把桶砸下去再重新装个半桶的话又不太乐意,毕竟费力拉了这么久。
尽管最后还是会因为坚持不下去而放弃这桶废水,可舒瑛还是气着不撒手,就这么僵持着。
腰挂在井口边,低得不能再低了,开始隐隐发酸。
舒瑛想,自己这副样子在外面看定是搞笑极了,整个上半身钻进了井口,徒留两条腿在外面扎根。
不行,我……拉不上来。
本来就饿着肚子没什么力气,再继续下去终是毫无意义,就在舒瑛要准备撒手时,一个阴影从上方压了下来,上一瞬还疑惑是什么东西,下一瞬宽大的暗红衣袖还有一片长发垂下来,她就知道是什么了。
一只温热有力的大手覆上来时,手里霎时间如释重负。
看似重得很的水桶轻易就被逆转方向,绳子被拽往近自己跟前,同时有另一只手从自己腰下穿过去接住移过来的绳子。
公子怎么突然闪现到她身后帮她拉绳子?
舒瑛还在震惊中,就感到环着自己,抓上绳索的手已经开始用力往外拉,而自己只是虚把着绳根本没使力甚至是妨碍了收绳。
茫然中她自觉放了手,可没东西抓了这被公子环着的奇怪感觉就冒了上来。
她本能不适应地要起身,想方便公子提水上来,当然更多的是想摆脱这尴尬的姿势。
“别动。”
如同底下幽暗深沉井水一样的低声,像拂落平静无纹的水面一样地坠落在她耳旁。
她也就定住了没再动,脑中只有一圈圈波纹不断无声荡开的平静感,呆呆地跟数着荡大的一圈圈波纹……
混沌中她简直要被自己蠢哭,她若是要起身,那势必要破开公子环着她抓住绳子的双手才行。
舒瑛就这么看着底下盛着水光的水桶越来越近,感受着绳子磨着自己腰间,被两条长臂一节一节地送出身后,余光里还有一排尽垂而下的长发隐隐轻摇。
直到绳子越缩越短,近在眼前的水桶被公子上手提过头顶,笼住她的身影也随之上去后,她才扑腾着回手,抓着井口撑起上半身来重见天日。
“多谢公子。”
看着放在地上的水桶,还有面前直身而立的人,舒瑛先略为拘谨的道谢,而后悄悄奇怪:
公子怎么不穿那件新衣呢?这么多天了还是披着这件,换洗时便只穿着里面裰衣,也不换上她取回的那件。
“为何不用辘轳。”
“啊,哦它好像坏了,转不起来了。”
见他只是淡淡看着水井上面的辘轳来这一句,舒瑛便实话实说了,她在浣衣坊洗了三个月衣服,当然知道这东西好用了。
听完她的话,他默然片刻便转过身要走,只是脚步未动,而是背着她莫名说了几句。
“旧书房里遗有殿里以前主人的薪牌,你可拿去炭管司换些木炭。”
“你自用便可。”
后袍紧着甩下的话轻轻挪动,人便利落回了殿里。
薪牌……这个她知道,后宫各殿各季每月除了主子位份应分得的木炭斤量外,还可以花钱去置换薪牌,再用其去换取相等量的木炭。
所以,越有钱就越不用挨冻挨饿,日子也能过得相当滋润。
没想到紫梧宫还有以前主人的薪牌,那她须得去找找看。不过公子怎么突然和她说这个?
瞬间心头上生起一股暖意,是方才他两手烙印下的舒服温煦,而手心里蜷不热的冷意顺着经络传上来,舒瑛就明白了。
定是刚才公子碰到自己这寒冰射手时被刺到了,实在不可思议世上还有这样令人心寒的手。
以至于没忍住给自己说个暖手的法子。
……
翌日。
狭长宽敞的宫道上,舒瑛背着一筐三十斤的白炭,正走在回宫的路上。
她今早便去那闲置的书房随便看了看,还真找到昨日公子所说的薪牌,还是次二等一钧的薪牌,能够换三十斤的白炭呐。
她刚才带着薪牌一路问去炭管司,所幸那里负责的人不认是哪个贵人所需,只看手里真金白银买卖的薪牌,直接换给了她。
三十斤的白炭,虽然是挑剩下的瑕疵次品,但是能用就是好炭!公子也说了让她自己用的,那她就在最冷的晚上烧一点在炭盆里,再放在床边,睡前就能暖暖和和舒服舒服的了。
毕竟她不仅有令人心寒的手,还有令人心寒的脚。
想到能点上红火火又暖烘烘的炭,舒瑛也不觉得多冷了,腿脚不由得轻快起来,直走了许久才发觉一丝不对劲。
回过神来只觉得自己真是高兴得有点飘了,如果不是看见前方正道中央缓缓摆来的浩荡轿辇,走了这么一大段,她怕都不会注意到,自己竟一直行在这宫道正中。
宫里主子们行此道是正常无比,可她一个小宫女背着一筐炭,哪怕是规规矩矩地慢走在这正道中央,也是有点招摇了。
现被那正行将而来的轿辇吓到,舒瑛当即束手束脚地缩到墙边,一看宫道上打扫的宫女,也都个个停下手里活计,退到了两边跪迎让道。
金光远耀的轿辇前后由四人着手顶抬,周围跟随有六七名宫娥,威威逼来近乎占了整个宫道。
舒瑛卸下背上筐子放在脚边后便恭谨地跪在地上,噤若寒蝉不敢动弹。
本来只要静静等轿辇行过去就能结束了这闹心场面,可背后突然冒出来的谈论声却让舒瑛顿时警铃大作!
她恰巧跪在了随墙的拱门前,而此刻门后另一宫道貌似有几个宫女,偏被红墙挡住看不见这边的情况,竟乐趣盎然地议论起来。
眼看轿辇已到了跟前,舒瑛低头细细辨着从背后空门散出来的几个声音,直觉得如芒刺背大祸临头。
“你们知道吗?思源殿下来了宸凰宫好多次了,可皇后娘娘却没见他一次。”
“真的吗?殿下好不容易打了胜仗回来,皇后娘娘怎么会不见他?”
“真的,我经常打扫娘娘宫前,见思源殿下好几次来求见皇后娘娘,可连宫门都没进去过。”
“啊,这皇后娘娘和思源殿下关系怎么感觉不佳啊?”
"谁知道呢,听其他人说自殿下小时候以来,两人都不怎么亲近……"
完了完了,虽不清楚这宫里的人物关系,也不知道她们说的什么殿下,但这几个宫女说什么不好,非得在这个时候八卦皇家关系!
觑着早已行至面前却停下不动的轿辇和一众宫人,明显轿上的人听到了门后的话就下令停了下来,正不动声色地看戏呢。
总不能就是正主吧,如果真是皇后,那可真是巧啊巧啊。
“你们竟敢在这妄议娘娘和殿下的关系!”
突然插进一句驳斥,却并非眼前这行人出声,而是门后又来了个不知是宫女还是别的什么女子。
“娘娘和殿下母子情深,岂容你们置喙。”
刚才谈得起劲的几个宫女倒是没怎么出声了,估计就是闲着说笑,却没想到被人听见还被批驳了。
可岂止是那边有人听见了,墙这边还有好多人都在听呢。
舒瑛不知这位到底是哪个娘娘还是别的什么主子,又带着什么目的在这听皇后闲话,总之她夹在中间很容易被牵连。
她屈低辇下,只能望见一众宫人腿膝,见轿旁边离位上最近的一双脚,反复扭转去探清位上人的心思,这下受意终于老嗓一开,厉声输出一顿教训。
“哪里不知死活的奴才,竟敢在这嚼皇后娘娘和殿下的舌根!还不滚来拜见!”
这话如雷霆一鞭,笞得墙后几人连滚带爬地从拱门钻出来跌跪在地,前后参差地大喊:
“拜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
其中一个宫女又急又冲,一个劲儿往前扑,竟把她旁边的筐子撞倒下地,半筐的白炭散了出来。
舒瑛:!!
她忙不迭地向前捡拾,不顾一切地把炭扒回筐里清理尽地板。
好好好,正主当场抓包,一棍子搅和下来,现场已经乱成一锅粥了,皇后娘娘您趁热喝了吧。
舒瑛生无可恋地收拾好炭,就安安静静同那几人跪在这轿辇之下。
“你们都是哪个宫的!”
轿辇环笼纱罩外绝寒气,皇后倚在位上安然不语,一切皆由座下心腹老嬷言说。
三个议论的就是普通的扫地小宫女,而那个半路插话的女子带了个丫鬟,恭谨有礼言辞清楚地道明自己是高柳将军之侄,进宫作陪公主,现回去却在此听到了宫人的妄论才出言阻止。
本来到此就可,该罚该处置直接就行,但那个掌事嬷嬷却对旁边跪着的她来了句:“你呢,哪个宫里的?”
舒瑛埋着的脸当即苦皱起来,心里大悲这有我的事,同时嘴皮子也没忘记回话:
“奴婢是紫梧宫伺候的。”
不知哪句刺激到了辇中人,老嬷让身即有两名宫女上前将轿辇的纱帘左右撩开,显出了辇身上那一排展翅引颈的金雕凤凰。
随后老嬷便近前同辇上皇后轻说着话。
“皇后娘娘恕罪,奴婢知错了!”“娘娘恕罪,娘娘恕罪啊!”
见人出了头,那三名宫女便忙不迭磕首求饶。
“闭嘴。妄论宫闱之事,自行去你们领事那里领罚,还不快滚。”
皇后不疾不徐的亲口落下。
惩罚不算严重,只见那三人如蒙大赦,谢完恩便抱着扫帚蒙头跑走。
舒瑛继续伏跪,只求快点结束,既然追究了那三个小宫女,那这个女子和她就更没有什么好问的吧。
“高柳之侄,那你爹是高枫?”
垂着头没能看见辇上皇后是何等风姿,但听这声音应该是个中年贵妇,气沉息稳间尽是毫无掣肘的高位者不惧风云睥睨尘土的气态,唯有微微扬起的尾调显露出一丝局面的异转。
舒瑛虽不知这其中有什么因果,但明显感觉旁边女子在听此问后失去了刚才的稳重,些许讷钝后才沉声应“是。”
“既然是要出宫,那走御花园出去即可,为何绕到这内道来?”
那女子又沉吟半晌,才下重决心般地捧上一物。
“不敢欺骗娘娘。臣女自小便一直崇敬娘娘,娘娘生辰在即,臣女就缝了这锦袜……不配前去娘娘殿中打搅,只好在这道上多走几遭,只望有机会能为娘娘献上这菲薄之物。”
原来这女子是来送礼的,只是,她要送予的人,莫名一声低笑却不再搭理她,转而注意起舒瑛来。
“这紫梧宫竟也用上了这般好炭。”
不知这局面竟然还能转到她这边,也不知皇后这会儿是看着她的脑袋还是看着旁边的这筐炭,舒瑛跪在底下惶惶恐恐,双臂险些失力,只能硬撑着真假掺半地回话。
“回娘娘,之前不曾用上,只是今日公子给了我块薪牌,让我前来置换成炭。”
“这天寒气冷的,的确离不开炭火。本宫这从佛堂出来,一路上只觉得凉风侵体,即便是足裹罗袜也难以生热,只想尽快回宫燃火采暖。”
周遭众人沉寂无声,心跳被放得无限大,舒瑛没忍住地想这围得密不透风的轿辇,根本不知道皇后能冷到哪里,瞧瞧这底下围堵一圈的人气都能把她烘暖了吧。
但她哪敢吱声,只仿佛听到了一线生机,压低了头颅虔诚地开口奉承。
“奴婢不能为娘娘受这苦寒,还请娘娘将这点白炭带回宫中燃点!天气冷寒,娘娘若是凤体有恙,公子也会心生忧虑的。”
而她似乎就是在等舒瑛的这番话,也很满意舒瑛一点就通的觉悟。
“算你有心了,”她轻松的语气稍显愉悦,只不紧不慢吐出最没有谢意的谢语,“替本宫谢谢你家公子。”
随后辇上传来摩挲之声,皇后坐归于位上,而下面的人也是纷纷动了起来,老嬷转脸一个眼神,便有一名宫女过来冷血地将她的筐提了去。
直至轿辇一众人远远行去,化成看不清的幻影,舒瑛才敢软软一直紧绷的背脊,看着地砖上残留的碎炭屑。
不知道贵为皇后哪会缺炭火的人,为何会抢她这点炭呢,难道因为自己听到了她的谣言,所以要教训她?
看着旁边还捧着未送出的盘中锦袜的女子,她真觉得旱的旱死,涝的涝死,人家想送锦袜的没送出,而不想给炭的她却不得不送。
舒瑛倒是有点同情这名女子,只是上位者心思难辨,多想无益,她支起跪麻了的双脚,慢慢地回紫梧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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