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岑着急地跑到广场边缘。

这里有个大斜坡，就像哥哥画的三角形，还有底下的那些小方块，简直和面前这些楼梯一模一样！

为了确认，星岑还特地把手电筒调到最亮。

他蹲在地上，埋头仔细看，果然在去小坡的必经之路上发现两道轮子的痕迹。

原本被灌木丛和草藤封住的山路，此时出现了一个黑洞洞的豁口。而那些带着刀片的铁丝网，也被敲碎，一块块断裂在草地里。

星岑仰头，乌紫色的瞳孔透过淡黄色的光源，看向黑漆漆的隧道。

他重重地咽了口唾沫，心里有些发虚，总觉得那很像怪物张开的嘴，走进去就像是在自投罗网。

但下一秒，星岑果断地钻进铁丝网里。他把手电筒插进水壶的背带卡扣里，自己顺着斜坡。一手抓住旁边的护栏，一手抱住剩下半瓶水的水瓶，缓缓往上爬。

他边爬边给自己壮胆，嘴里嘟嘟囔囔：“就是这里，我必须去救哥哥，他在等我……他很害怕的，不然不会给我留纸条……嗯，我是医院最勇敢的小孩，一定要去救他。哥哥只有我了，等他看到我，肯定会很感动，还会夸我！哈哈哈！”

他越说越起劲，心里渐渐不再害怕，连眼睛都亮了起来。

他强压着翘起的嘴角，模仿寂染说话：“星岑真是太勇敢了，是哥哥见过最勇敢的孩子！怎么能这么厉害，医院里的小朋友都比不上你！”

说着，他又面露吃惊地捂住嘴：“天啊！你居然还能打怪兽，怎么这么厉害？”

“嗨，没有啦。”星岑沉下声，粗声粗气地说完，把水瓶放在护栏边的灌木丛上，酷酷地一甩头，“我就是随随便便抬了下手。”

“唔，要看吗？我就这样一巴掌。你看好，那天你没看见，我这几天跟你说，你都当没听见，你要检讨知道吗？那只丑虫子要蜇你，我就这样——”星岑说着，忽然举起抓住坡道护栏的手，五指张开，在空中猛然挥下，就像在击打什么。

结果一个重心不稳，身子整个朝后倒去。

他立刻条件反射地抓住旁边的树枝，却还是一屁股磕到了地上，正好撞到了尾巴骨。

星岑眼睛倏地红了，里面溢满了泪水。但他没有哭，只是坐着不动，咬着下嘴唇，攥紧拳头，颈肩不停颤动。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深吸一口气，用手背抹了把脸，再抓着旁边的护栏缓缓站起来。

“我才不哭，哥哥有危险，我要快去救哥哥！我不怕痛，不哭！”给自己打完气，星岑用力点了下头，然后抓住护栏，一步步往上爬。

一开始因为屁股还有些疼，他走得有些慢，脚尖踮着，一瘸一拐。后来疼痛感渐渐消失，他也越走越快。

最后开始手脚并用，他学着小狗的样子，干脆趴在地上，用膝盖和手爬。

手电筒的光就顺着水壶的肩带照出去，帮他导路。而从腰间垂下的水壶，则一直拖在坚硬的水泥坡道上，滋啦滋啦响。

就在他爬上最后一个平台的时候，星岑发现了碎成好几块的宣传牌。

上面虽然布满了灰尘，油漆也变得斑驳，但图画线条还在。星岑一眼就认出来那个卡通，和自己拖鞋上的一模一样。

这时候，他才后知后觉想起，自己的拖鞋在地下室被自己踢掉了。

他连忙抬起一只脚，把脚板心翻过来，仔仔细细看，看到上面只是有点脏，但没有伤口，这才松了口气。

刚松完气，他立刻又想到更重要的一点，如果哥哥知道他又弄掉了鞋子，会不会骂他呢？

不能说跟踪他的黑球球，他才不怕什么黑球球。肯定是他睡觉的时候，有坏人偷走了他的拖鞋。

“都是坏黑球球的错！他偷走了我的拖鞋，才害得我只能光着脚走路！哥哥肯定不会怪我，还会帮我打黑球球。但我要拦住哥哥，黑球球那么坏，也会偷走哥哥的鞋子，还是让我来！”

星岑愤愤然地举起巴掌，在空中啪啪乱拍，对自己的现编的故事非常满意。

他手舞足蹈一阵，又自由搏击，去拍打想象中偷鞋的黑球球。一会儿滚到草地里闪避，一会儿伸出手掌四处乱拍。

自己和自己玩了好一阵，直到口干舌燥，他才猛然想起正事——自己要赶紧去救哥哥！

顶着一脑门热汗，他连忙从灌木丛里钻出来，在地上捡起一根比他还长的树枝，扛在肩上，挺胸收腹，气势汹汹地朝树林深处进发。

走到一半，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于是他缓缓停下来低头看自己——

唔，水壶，戴在脖子上，里面的圣剑骑士，完好无损。

手电筒，卡在水壶的锁扣上。

拖鞋，被黑球球偷走了。

自己手上还多了一件东西，他专门挑的，前端最尖，叶子也最多的树枝。

满意地点点头，星岑高高举起树枝，唰的一下气势汹汹地落下。

他大喊一声：“冲呀！”啪嗒啪嗒跑进树林里。

就在他起身后没多久，背后的灌木丛上的大树里，突然钻出来许多黑影。

它们从树上掉下来，像刚成熟的果子一样，在柔软的草地和苔藓间来回滚动。

就在星岑抬步朝前方走去后，突然咔哒一下，球体下半截裂开，伸出八条黑色节肢腿，哒哒哒踩在湿润的泥土上。

柔软的草木遮盖了声响，它们无声无息，紧紧缀在小孩身后。

一个，两个……然后数不清的黑压压一片，密密麻麻顺着山坡，跟着前方小小的星岑，如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朝水族馆涌去。

*

呯呯——

呯呯——

寂染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他怀疑自己是在做梦——波光粼粼的蓝色水域里，出现了一只黑白分明的庞大生物。

像是存在童话绘本里孩子心中的深海精灵，又像是古老图腾里令人敬畏的海底神灵。

他眨了眨酸涩发胀的眼睛，忍不住缓缓上前，伸出手，把自己的手掌贴在冰冷的玻璃上。

冰凉的触感让他在犹如梦境不定的漂浮感里，感到了一些真实性。他终于确定了，是真的活的虎鲸，不是投影。

他仰起头，隔着玻璃，和在水中静静注视他的虎鲸对视。广告里欢快的音乐、讲解和小虎鲸愉悦的啾啾声，在空阔狭长的通道里响起。

奇怪，寂染一点不害怕。

在充满怪物的世界里，每天都会面临生死存亡的威胁。但看到一只比大卡车还大的庞然大物，他却没有丝毫恐惧，只莫名升起一股灵魂都在发抖的震撼。

和深渊里嗜血的杀人怪物不同，它强大，威严，柔和，充满了……神性。像压根就不该存在在这个世界，而是更高维度，却又有让人忍不住想靠近的亲和力。

一开始，寂染把它头上两个椭圆形白斑当做它的眼睛。后来才发现，白斑前，隆起的褶皱下，有一对黑曜石一样发亮的黑点，里面映出自己过分震惊的面孔。

他真的太渺小了，就像一只未成年的小猫站在了年迈的大象面前，内心充满了敬畏，也充满了好奇。

巨型观景窗前，这只庞大的虎鲸沉稳地悬停在水中。

浑身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神圣感，它静静地让这个十分年轻的人类，仔仔细细打量自己。

它似乎也陷入了长久的回忆，一边注视着在这个世界消失许久的两脚兽，一边轻轻摆动着尾鳍——然后，它很轻地歪了下脑袋——

下一秒，白色的肚皮微微翻开，造物者最满意的作品刹那间展示在寂染面前。

流线型完美的躯体划开水线，金属光泽的黑白色皮肤在水中起伏，连带起一串不断变形的水泡。

纺锤似的身体匀速从玻璃幕墙上掠过，像一副充满中国古意意蕴的水墨画。

寂染就把手放在玻璃上，感受着水波微微的震动，这一瞬间，他激动得心都提了起来。

他感觉自己就像从虎鲸的头部，一直摸到肚皮，然后是它黑色的尾鳍——它在最后十分俏皮把尾鳍挤在玻璃前，就像是故意的，轻轻按了一下寂染手下的玻璃，仿佛和寂染来了个击掌。

寂染心绪澎湃了起来，胸腔里塞满了浮起来的泡泡。

这一瞬间，他仿佛变回了天真的十四岁少年。那些可怕的关于末日、灾难、谜团以及怪物和疾病，全都消失不见。

时间倒退。

他回到天真无邪的童年，第一次踏入水族馆，迷失在美轮美奂的海底隧道中。

这一刻，他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虎鲸感受到了人类纯粹的快乐，巨大的泡泡从头顶浮出。

它开始在巨大的池子里翻滚、转圈。它还试着把身体在水中竖起来，轻轻地拍打鳍，然后忽然一跃而起，仿佛跃出了水面，高处传来啪的一声巨响。

以寂染的角度看不到，但他还是很捧场地大声欢呼。

虎鲸越来越兴奋，它兴奋地回转回来，在池子里加速游行，再次往池顶冲去，又是啪的一声，能看到许多珍珠一样的细密泡沫从背鳍上滚落。

它跳得那样卖力，每一次划过水面，却没有丝毫累赘的优雅轻松。每一次冲刺，转圈，都像是海底的一小股旋风。

它像是在用生命跳最后一支舞一般，一遍遍不知疲倦地跳着属于海洋的舞蹈。即便它速度肉眼可见的变慢，动作也逐渐迟钝，但它还是不愿意停止。

寂染不知道为什么，内心中忽然涌上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难过。他感到了有什么对方的急切感，原本翘起的嘴角缓缓抿紧，他不由皱起眉：“你——”

“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