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沈昭休息之际,白树成带着叶启前往科教区。
叶启想起自己申请计算器时,宁泊远似笑非笑的表情。
他当时不明白为什么,现在算是知道了——他早就料到他们还会再来。
白树成想用的是电脑,但在末世,尤其是惨案后,变得极度稀缺。
当所有的人力物力全部用于维持生存时,每一次补充物资都变成伤亡人数与物品回报的权衡时,很多东西就显得不再重要。
宁泊远笑着指着挂在门口的电脑预约登记表,密密麻麻的预约登记已经排到了三天后。
白树成骂骂咧咧。
宁泊远呼天抢地:“每次开会,军区那帮人就知道骂我们。”
“我们已经够努力了。”
“看,那就是证据!”
叶启的额头上青筋直跳:“宁叔叔,别演了。”
宁泊远顿了一下,右手挡在嘴边,掩饰性咳嗽几声,悠悠道:“我的意思是,别挣扎了,手算吧。”
白树成一下子失去了灵魂,被“手算吧”这三个字抽干了精气神。
叶启摸索着衣角,尝试性问:“手机呢?”
宁泊远摸了摸胡子拉碴的下巴:“哎呀,那是为了断网前多存点人类文明的象征嘛。”
“有电脑,谁把统计软件存手机呀。”
“你说是吧。”
白树成抱着头,批判宁泊远:“是是是,现在手机电脑都没几台了,你们科教部保存得真好啊。”
他不服气地嘟嘟囔囔:“明明手机还是征用的。”
宁泊远摊了摊手:“不可抗力,能怪我们部门吗?”
“特组队总部都没了,现在还在地面的小破楼里将就,更何况科教部。”
他敲了敲桌子,重点强调:“能抢救出几个,就知足了吧。”
白树成的世界灰暗了,每一句话都像橡皮擦,不断地擦掉他心中对于“不手算”的希望和向往,最后被擦得一干二净。
在叶启劝说他接受现实后,他终于伸出手:“书,拿来。”
宁泊远迅速拉开身后的柜门,小心翼翼捧出被呵护地干净整洁的《统计学》,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别弄坏了啊。我们部手算也靠它啊。”
白树成翻到卡方检验那一页,刷刷抄下公式,又翻到卡方分布表,抄了几个值,合上,返还,嘲讽地看着宁泊远。
宁泊远咂了咂嘴,收起书,直接开启送客模式:“都快走,每次来我这儿都没什么好事。”
白树成故意在宁泊远面前把纸折了又折,放进手提箱,上锁,还哼了一声,扬长而去。
再次进入军区篷房时,对于除了纪霖以外空无一人的寂静空间,白树成有些疑惑,但随即就被巨大的手算压力给压过去了。
他打开加密手提箱,拿出演算草稿纸,对着公式,反复琢磨,提笔,下按,如飞。
伴随着笔尖与纸面的摩擦声,一行又一行数字落笔生花,一步一步地朝着最终结果演化。
叶启坐在一旁,时不时看看门帘,又控制不住摩挲手指,看着白树成,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白树成一笔飞出,拉出一个长长的弧线,“啧”了一声,那笔敲了敲叶启的脑袋:“你小子,瞎想什么呢。”
叶启一指弹开笔,揉了揉额头:“他们去哪儿了?”
白树成一副无语至极的模样,低头继续计算。
叶启仿佛被这看傻瓜的表情噎住了,片刻后才反驳道:“沈昭需要休息,杨叔叔又不需要。”
白树成眼皮都没抬一下:“你个小屁孩,瞎操什么心。”
“郎才女才,郎帅女美,佳偶天成。”
白树成的笔顿了一下:“纪霖也不错。”
随即叹了口气:“就是不知道能不能醒。”
叶启有些茫然,嘴里像包住了什么东西,不愿意咽下去,也不知如何吐出来,半开半闭,无声无息。
白树成看着叶启这模样,皱了皱眉,赶小鸡似的:“走走走,找你沈昭姐姐去,别烦我哈。”
“我还要早点算完早点睡觉呢。”
叶启一下子“啊”了一声,像是拨开迷雾见得真章,虽然这真章着实简单,然后转身不带一丝留念利落挑开门帘,健步离开。
只留白树成,看一眼公式,看一眼演算纸,又按着计算器,勤勤恳恳地工作。
要找到沈昭。
叶启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至于为什么要找,找到了要做什么,他还没有来得及去思考。
在询问军区站岗士兵后,他径直朝特组队休息区走去,一步接着一步,直到小跑起来。
特组队休息区白天几乎没人,显得杨书剑尤其醒目。
他背对着叶启,直愣愣地看向帘内,似乎完全没有听到远处的脚步声。
直到脚步带出微微流动的空气,杨书剑才猛然回首,下意识摆出进攻姿势。
叶启弯腰闪过,顺着杨书剑的视线看向帘内,只见沈昭侧身蜷卧着,身体随着呼吸的节律缓慢起伏,苍白的脸上染着淡淡的红晕,已然熟睡。
他的手自发将帘子轻轻拉上,隔开了帘内帘外。
然后,转过身,下意识看向杨书剑。
杨书剑像是才惊醒,双手缓缓落下,压在身体两侧,沙哑的声音压得很低:“她刚刚睡着。”
叶启楞楞地回了一声“哦”,立刻又接了一句:“我们找到公式了,白叔正在算。”
杨书剑点了点头:“那等他算好了,你再来叫醒她吧。”
“那你呢?”叶启脱口而出,随即抬手按住了额头,补救道:“您今天不去地面吗?”
杨书剑整个人明显停顿了几秒钟,声音有些细微发颤:“那我走了。”
说着,他朝外走了几步,又转身看向叶启。
叶启沉默地朝他的方向走去。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休息区。
杨书剑把叶启带到纪霖病房,最终还是打破了沉默,他有些迟疑,但还是试着说了出来:“小叶子,等这件事结束了,落下的课要好好学啊。”
叶启猛然瞪大了眼睛,又立刻低头掩饰自己的情绪。
杨书剑没有看到他的反应,自顾自地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要不然大家会担心你的。”
叶启的手指顺着大腿慢慢握住,越来越紧,连对方的离开也未曾察觉。
他不知道这种情绪是什么。
他努力地压住,盖上,直到眼里翻涌的东西彻底平静。
他轻轻挑开帘门,走向了那张坐着白树成,也放满了演算纸的小圆桌,乖巧地坐下,静静地等待结果。
时间点滴流逝。
当最后一笔落下时,p>0.05已成定局。
这意味着,差异无统计学意义,不能认为血液□□暴露与异化有关。
白树成轻轻放下笔,一个漫长的等待终于迎来了结果。
他怅惘地注视着篷房的灯光,像是透过灯光在回忆些什么,最终落在散乱的演算纸张上,像是叹息着说:“把沈昭叫过来吧。”
叶启双眼如墨,应了一声。
后续,就像是整个世界被按了快进。
他跟在沈昭身后,跑着闯入篷房,看着沈昭拿起演算纸,从头到尾扫视一遍。
看着她颤抖的双手归于平静,坚定地发号施令。
“老师,您去找卫委员长,看能不能通融科教部拿电脑复核一遍。”
“我留在这里,再手算检查一遍。”
最后,她努力勾起嘴角,双目微弯,笑着柔声说:“大朋友最近辛苦了,先回去休息吧。”
“明天我们来接你,一起。”
叶启觉得眼睛酸酸的,有什么湿湿的东西划过了脸颊。
她有些诧异,随即又流露出疼惜的目光,双手轻轻揽过他的头,用温软的指腹擦去了那一滴眼泪,轻拍着他的背,她的气息拂过耳旁。
“别害怕。”
“我会找到办法的。”
“姐姐也会保护你的。”
温暖的体温渐渐远离,叶启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
他等不了一刻,只能转过身,一眼也不敢看她,静静地离开。
在离开篷房的那一刻,他茫然地伸出手,一滴又一滴的眼泪不停地滑落,汇集在他的手上。
他不应该哭的。
因为他不是早就知道这个假设了吗?
现在只是进一步确认而已。
当时自己都没有哭,为什么反而现在控制不住眼泪了呢?
他努力用手臂擦了擦眼泪。
爸爸曾经对妈妈说过,使用意识力要节制。
爸爸说,他要去研究所和同事们一起攻克意识力的难题。
几年后,爸爸回来了,说要带自己和妈妈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然后,他们来到了基地。
然后,爸爸和其他不认识的叔叔每天都在基地研究所上班。
然后,爸爸死了。
叔叔们也死了。
他强忍住眼泪,回家的时候,依旧被妈妈发现了端倪。
妈妈问他:“宝贝怎么哭了?”
妈妈也像沈昭一样,哄着他:“宝贝都多久没哭过了。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他闷闷地说:“她会像爸爸一样离开我们吗?”
妈妈愣住了,过了几秒才小心翼翼地问:“是小昭吗?”
他赖在妈妈的怀里点头。
妈妈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拍着他的背。
良久,开口道:“是想爸爸了吗?”
叶启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又问道:“今晚没有夜班,对吗?”
“没有……”
叶启的手颤抖着,声音也颤抖着:“这样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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