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苏醒的是痛觉。
后颈的钝痛像有根锥子在里面不紧不慢地敲打,紧接着是意识。
鹿岑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睫动了几下,缓缓睁开。
视线先是涣散,随即聚焦,鹿岑发现自己正坐在客厅那把硬邦邦的木椅子上,背靠着冰凉的椅背,屋外的雨声依旧磅礴。昏暗的灯光在头顶摇曳,将屋内的一切都蒙上一层昏黄。
他下意识动了一下,浑身肌肉都在抗议,尤其是脖子,手腕抬起的动作牵动了颈后的痛处,他闷哼一声,彻底清醒过来。
记忆潮水般涌回,震耳欲聋的雷声,发烧咳嗽的林也,安商白离开后倒下的椅子,许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还有颈侧那记毫不犹豫的劈砍......
怒火和屈辱顶了上来,烧得鹿岑喉咙发干,他抬头视线急扫过这间昏暗的客厅。
雨还在下,密集的雨点砸在窗户上,流淌下一道道扭曲的水痕,像哭泣的泪痕。桌上那盏应急灯熄了,有人开了头顶的老式吊灯,光线晃动,将家具的影子拉长成幢幢鬼影。
许肆就站在不远处,背对着他,好像在调什么东西,身影在晃动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高大。
他好像根本没注意到鹿岑已经醒了。
鹿岑忍着痛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自己脖子上多了个类似于U形枕的东西。
林也呢?
沙发上没有林也的影子房间里也没有林也的咳嗽声。
一股寒意窜上来,比窗外渗入的湿气更刺骨,无数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涌入鹿岑的脑海。
依照林也性格,他会不会和许肆起冲突?自从许肆来了渝城,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或者说,来了渝城后的许肆卸下了自己伪善的面具。
这时候和许肆起冲突无异于找死。
林也病得那样重,根本不是许肆的对手,许肆要杀这里所有人和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难道在他晕倒的那段时间,许肆已经杀了林也?那安商白怎么办?安商白回来要是知道林也没了的话会怎么做?
和许肆拼命?还是继续去研究所找安建国?
鹿岑更偏向于前一种可能。
一个“意外”在末世里太容易发生了,尤其是对许肆这样的人来说,清除一个不稳定因素,甚至不需要多余的理由。
恐惧像一只手,猝然攥紧了鹿岑的心脏。他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动作太急,带得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一声响。
“林也呢?”
他盯着许肆的背影,说完他嘴唇紧抿,不想再说第二遍。
许肆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他似乎并不意外鹿岑的质问,目光在男生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掠过他紧绷的肩线和微微发抖的手指。
“他没死。”许肆抬手指了一下次卧紧闭的房门,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波澜,“在客房里睡觉。”
睡觉?
鹿岑顿住,像是没听懂这几个字的意思。
“不信你自己可以去看看。”许肆说。
他怔怔地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又缓缓看向许肆,脚步虚浮,慢慢推开次卧的门。
屋内比客厅更暗,只有窗外微弱的天光渗入,勾勒出床上一个模糊的轮廓。林也静静躺着,一动不动,薄被盖到胸口,脸色在昏暗中显得愈发苍白,几乎与死人无异。
鹿岑的心提到嗓子眼儿,他屏住呼吸,一步步挪到床边,指尖小心翼翼地探到林也鼻下。
一丝微弱的气息缓缓拂过他的指尖,悬着的心落回远处,鹿岑靠在墙壁上,长长吁出一口气。
手腕被握住,鹿岑没来得及从林也平稳的呼吸带来的那点虚脱感中完全回神,就被许肆半强制地带离了次卧,重新按回了客厅那把硬邦邦的木椅子上。
许肆在鹿岑面前蹲了下来,这个姿势让他不得不微微仰视着鹿岑,但那双眼睛里的掌控感却没有减弱。
他把鹿岑连人带椅子抱去餐桌,面前是调色碗和刷子和之前那瓶指甲油,碗里是已经调好的粉色染发膏,散发着轻微的化学气味。
刚才许肆就是在调染发膏?
鹿岑偏头躲开那只伸向他鬓角的手:“你疯了?!现在搞这个?!”
林也还在次卧里高烧不退生死未卜,安商白独自冲进了暴雨下的死城,而这个人,现在竟然要给他染头发涂指甲?
许肆没有回答,他的视线落在鹿岑垂在身侧的手上,中指掀掉的指甲只长了一点出来,其他手指的指甲油或多或少都磕掉了些,露出底下原本的指甲。
他伸出手,极其自然地托起鹿岑的手,指腹在那残缺的甲床上抚过。接着他低下头,温热的唇瓣轻轻印上那处破损的指甲,是一个近乎虔诚的吻。
呼吸温热地拂过鹿岑的皮肤,带来一阵战栗。
“痛不痛?”许肆问。
鹿岑浑身一颤,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烫到,指尖下意识蜷缩,却被许肆更紧地握住。
男生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变态!”
他完全无法理解,这都什么时候了?这个人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你他妈是不是变态?!”他声音发颤,“你不出去帮安商白找药是为了给我染头发?补指甲油?你脑子磕坏了吧?”
男人依旧维持着半跪的姿势,手里的染发膏散发出刺鼻的气味。
“是。”他回答。
鹿岑愣住了。
“你说......什么?”
“是因为要给你染头发,补指甲油。”许肆重复了一遍,语气平铺直叙,仿佛在说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所以不能和他们出去找药。”
鹿岑感觉自己的理智和世界观都被这句话炸得粉碎。
许肆脑子里到底装的什么东西?
鹿岑只觉得一股冰寒从脚底直冲头顶,比窗外的大雨更冷,他推开许肆,站起身。
“您自个儿染吧,我要去找安商白。”
手刚碰到门栓,身后一股巨力袭来。
天旋地转间,他整个人被打横抱起,许肆的手臂铁箍般锁着他的腰背和腿弯,任凭他如何挣扎踢打,都纹丝不动。
“放开我!许肆!你他妈放开!”鹿岑手肘狠狠向后撞击,却只碰到坚硬的胸膛。
许肆对他的吼叫充耳不闻,径直抱着他走向客厅中央。鹿岑挣扎得越来越激烈,指甲甚至抓破了许肆手臂的皮肤,留下几道血痕,但抱着他的手臂没有半分松动。
到了主卧的床前,许肆终于停下脚步,他没有放下鹿岑,反而就着这个抱着的姿势,低头,将唇贴近鹿岑的耳垂。
温热的气息拂过敏感的皮肤,带来的却不是暖意。
“是不是......”许肆的声音低沉缓慢,每个字都像裹着绒布的锤子,重重砸鹿岑的心上,“一定要没力气了,没精神闹了,才会稍微听话一点?”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散了鹿岑所有的嘶吼和挣扎。
男生在许肆的怀里不动了。
不是威胁,不是嘲讽,只是陈述。
平静底下,是暗流汹涌。
许肆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鹿岑记忆深处某个被刻意遗忘的盒子。那些模糊的、充斥着泪水和尖叫、最终归于无力啜泣和被迫顺从的画面碎片闪过脑海。
比面对丧尸更深切的恐惧,悄然攀升。
鹿岑对上许肆近在咫尺的眼睛,里面翻滚着偏执的占有,这种眼神他见过,在很久以前,在他还试图用尽全力反抗和逃离的时候。
“你......”男生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带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惊惶。
许肆似乎很满意他此刻的僵硬和那丝泄露的恐惧,他用鼻尖轻轻蹭了蹭男生的侧颈,动作亲昵,语气却像毒蛇的牙齿,咬上男生脆弱的咽喉。
“做错事就要受罚。”
“......”
“乖,很快就好。”
主卧的门在身后合拢,雨声在这里变得朦胧,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嗡嗡地响。
唯一的光源是许肆不知从哪翻出来的一小截蜡烛,烛焰在穿堂而过的湿风里不安地跳动,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拉长、扭曲、交叠,又分开,像一场无声皮影戏,演着身不由己的纠缠。
空气里是蜡烛燃烧的淡淡烟味,还有属于许肆身上的、冷冽又带着侵略性的气息,无处不在,几乎将鹿岑整个人裹挟其中。
他将鹿岑放在铺着旧床单的床上,床垫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鹿岑立刻向后退去,脊背抵上冰凉的墙壁,扯过旁边一只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枕头,隔在自己和许肆之间,像一道脆弱的壁垒。
鹿岑偏过头,视线落在窗外被雨水模糊的黑暗里,不去看许肆,全身每一根线条都写满了抗拒。
许肆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他看着他。而后许肆伸出手,指尖即将触碰到鹿岑脸颊的前一刻,男生转头闭上眼,连触碰都不愿忍受。
不像以往的每一次。
鹿岑以往的挣扎是带着火气的,是愤怒的,是不服输的,哪怕最后被压制,也带着鲜活的生命力。那甚至从某种程度上,助长了许肆内心深处隐秘的、失控的激情。
但此刻,鹿岑像是一捧被雨水彻底打湿的灰烬,只剩下冰冷的疲惫和厌弃。他不再愤怒,不再质问,只是单纯地、彻底地,觉得这一切索然无味。
许肆俯下身,试图在那片冰冷中点燃一丝熟悉的火焰。但鹿岑只是更紧地闭上了眼,连睫毛都没有动一下,仿佛已经灵魂出窍,留下的只是一具拒绝给予任何反馈的躯壳。
许肆捏住鹿岑的下巴,力道有些重,迫使对方转过脸来。
鹿岑终于睁开了眼。
可那里面什么都没有,没有怒火,没有恐惧,没有情动,连许肆的模样也没映出来。
窗外雨声潺潺。
“痛?”许肆低声问。
鹿岑咬紧牙关,不肯回答,胸膛因压抑的呼吸而微微起伏。
许肆的指尖缓缓下移,划过鹿岑的侧脸,蹭过下颌,最后停在他脆弱的喉结上。但他并没有用力,只是虚虚地贴着,感受着皮肤下血液奔流的脉搏。
光晕在他们周身镀上一层昏蒙的轮廓,将细微的暗涌放大成惊心动魄的默剧。
最后一点力气被榨干,鹿岑虚虚地睁着眼,视线模糊,天花板上剥落的霉斑在昏光里晕开成一片混沌的影子。
身体被重新抱起,许肆动作间带着事后的慵懒和控制欲。他被放回客厅那把硬邦邦的木椅子上,冰凉的触感激得他细微地抖了一下。
染发膏那刺鼻的气味再次弥漫开来。
鹿岑的视线无力地垂落,掠过桌面,一抹金属反光进入他的视野。
刀刃上沾着粉色颜料,应该是许肆之前用来开过染发膏。
不知从何处涌起的力气支撑着鹿岑抬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刀柄。
攥紧,反手,用尽全部的力气,狠狠向许肆颈部刺去!
“噗嗤——”
利刃切入皮肉的阻滞感顺着刀柄清晰地传来。
闪电熄灭,雷声滚过。
门被撞开,又沉又急,带进一股扑鼻的血腥和雨水的腥气。
安商白浑身湿透,衣服撕扯得破烂,一道狰狞的伤口从左胸贯穿至右边,皮肉外翻,血混着雨水糊了半张脸。他一只手臂垂着,另一只手里攥着两盒沾满泥污和暗红血点的抗生素。
又是一道闪电,屋内的一切被照得毫发毕现,如同上帝冷漠按下的一次快门。
他僵在原地,瞳孔缩成针尖,手里的药盒“啪嗒”一声掉落在脚边。
许肆跪在地上,颈侧插着把水果刀,只剩刀柄在外,鲜血汩汩涌出,浸透半身衣衫。他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鹿岑几乎赤·裸地跪在许肆面前,他身上布满青紫咬痕和暧昧红痕,白皙皮肤上溅满了暗红的血点。他双手抱着许肆的肩背,脸埋在许肆未受伤的那一侧颈窝,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指缝间全是黏腻的血。
闪电过后,一切重归昏暗,只有雨水疯狂敲打窗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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