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故意踟蹰了一会儿,才走进别墅的大门。中式风格的庭院,又在闹中取静的地段,交通便利,环境清幽,不单单是价格的问题,也是身份的象征。
大门口的保安,都是退役的警卫。训练有素的眼神在谦和中不失锋利。
她进门时,叶序已经不在院内。她听到脚步声响起,估计是上了二楼。
“小也来啦。”叶绥鸣放下自制的逗鸟棒,过来招呼她。红嘴绿毛鸟似乎不满主人突然的离开,扯着嗓子,“叽叽”地叫。
“叶爷爷好。”
屋内传来一股果茶香,听见外间的动静,宋碧云从里间出来,今日她气色不错,穿一身丝绣的薄夹袄,容光焕发的。
“外婆、周姨。”江之也将手上的东西递给和她一起出来的周姨。
“哦,是熏鱼。”周姨笑道:“晚上正好缺个菜。”周姨一直跟着宋碧云,小时候还照顾过她妈妈,后来又到了叶家。
见到江之也,总有几分额外的亲切。
“快来。”宋碧云走过来拉她的手,“降温了,怎么不多穿点。”
“您也应该多穿点。”她的手其实不冷,只是老人的手一直都很热。
“你叶爷爷前段时间有点咳嗽,煮了一点橘皮红茶,你也喝点。”
“哦,好。”她嘴里附和着,耳朵里听见急促的下楼声。
“找到了?”叶绥鸣叫住叶序。
“嗯,爷爷我先走了,还有点事。”少年往屋里瞥去一眼。
“去给你奶奶打声招呼再走。”
江之也刚接过茶,就听见身后的声音。她没转身,赶紧把头埋进了茶碗里,通过烟煴来模糊自己的视线。
叶序和宋碧云道了别,江之也感受到后背有一道目光,但她依旧不打算回头,直到声音远去,才缓缓转了过来。
宋碧云年轻时是江浙一带的越剧名旦,二婚嫁给了叶绥鸣。年纪已过六十,身段和眼神却依然自带大气端庄,这一点倒是一脉相承。
妈妈小时候就说,她更像外婆,她还不信。后来见了真人,也没觉得多像。此刻看到红木雕花桌台上宋碧云年轻时候的合照,眼神只停留了一秒,就立刻信了。
单论五官不算相像,但眉眼间那股散漫的英气却跟复刻一般,笑起来又都是岁月静好的模样。
橙皮红茶里加了少量的苹果和枸杞,喝了一口,口腔到腹部瞬时暖了起来,她又低头喝了第二口。
见她在看照片,宋碧云惭愧地笑笑。
“外婆年轻时候,你还没见过吧。”
江之也不想触及这个话题,“妈妈一直说,她不如您好看。”其实她见过的,她不知道而已。
“是吗?”宋碧云端茶的手抖了一下,这是她这辈子心里最亏欠的事。
别人家的儿女亲力亲为地养大,自己的女儿却知之甚少。这样的愧疚,在边月去世以后达到了顶端,所以无论如何她要把外孙女看在身边。
妈妈在世时,她们已和外婆有些往来,逢年过节会互相问候,外婆回苏城看过她们两次,她们来申城看过她三次。
最后一次在苏城,是妈妈弥留之际。边月拉着她和宋碧云的手,互相交叠,用力按了按。那一刻,江之也就知道,妈妈已经和人生最后一件事和解了,她要安心地走了。
妈妈的一生都在和解,和自己和解、和爸爸和解、和外婆和解。能了无遗憾地离开,就算是早逝,或许也是上天的另一种眷顾吧。
妈妈死后,她经历了人生最大的忐忑。心里面仿佛有根针被一只无情的手拽着,针尖时不时就会刮擦脆弱的表皮,然后扎进去,血流成河。
没有了妈妈这根纽带,她和爸爸的关系还能继续吗?
边月当年要去法国深造绘画,凑不够学费,来叶家找过宋碧云一次,不知什么原因,在门外站了几个小时,最后也没能进去。
就在这里,她遇到了从叶家出来的厉至和,拉开了一段孽缘。
最后,妈妈没去法国,在国内读了研究生,还有了她。
厉至和是她亲生父亲这件事,她是在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知道的。
自她有记忆以来,妈妈就一直身体不好。江之也听到过一个传闻,说是生她时大出血,落下的病根一直没有痊愈。
她很愧疚,跑去问了边月。但妈妈说那是胡说八道的,她自小身体就不好,只是看起来有些气虚,其实没什么大毛病。
然而这话说了还不到一年,就检查出了癌症,那时的她太小,不懂什么二期、三期,还有转移气泡的,只知道癌症是一个很严重的病,要化疗要掉头发,还很难治愈。
事实也是如此,妈妈的情况越来越糟,每次化疗以后都几个月不出门,最后一年几乎都躺在病床上。她不想去回忆妈妈生病的样子,那不是她。
妈妈有很多照片,年轻时候她是一个大美女,而且是一个孤高气熬,才华横溢的大美女。
十二岁的她,与其说是不知所措,不如说是毫无概念。
一字一句都是边月亲口述说的,由不得她不信。
故事的核心就一点,边月当年怀着孩子嫁给了江照。
但当时的她听了以后,也没有多大情绪波动,只问了一句,“爸爸知道吗?”
边月抿直了唇线,眼中有悲切和懊恼,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看见她点头,江之也彻底地松了一口气。爸爸知道,还对她和妈妈这么好,那她还担心个屁。
决定搬来申城时,她有些不情愿。她不介意搬家,于她而言,爸爸在哪里,哪里就是家。只是她知道,那个叫厉至和的人也在申城。她搜索过一次他的名字,和爸爸一样,他好像也是生意人,在申城是叫得上号的企业家。
她猜测他的生意应该做得比爸爸的要大,但那和她没什么关系。她只祈祷,他不要来找她,她也不会去找他的。
爸爸察觉到她的变化,开诚布公和她聊了一次。聊他和妈妈的相遇,聊她小时候的事,也聊他们的未来。有了这次谈话,父女俩打开芥蒂,放下了这件事。
爸爸一直都知道怎么爱她,还有妈妈。
——
申城一中不强制住校,为了方便她学习。江照在附近的小区买了套房。申城物价比苏城高,要买这套房,以前的那套就得卖掉。
爸爸的生意前几年就转到了申城,只是为了她和妈妈一直两头跑。有时晚上回家,第二天一大早就又出门,睡觉的时间几乎都在车上。
为了爸爸的生意、外婆的期许、她的学业,都有不得不离开苏城的理由。
家里的阿姨只负责打扫和做饭,不住家,起床这件事就必须江之也自己监督自己。以前妈妈身体好时,她连闹钟都不定,现在每天都得定三个闹钟。
和很多学生一样,她还处于那种想睡就能睡,想起起不来的年纪。
第三个闹钟响过十分钟,时间来到六点十分,她赶紧起床洗漱。
“刷牙的时间不能低于两分钟,否则就是无效刷牙。”以往妈妈总会在这时反复叮嘱她。
镜前灯光线聚焦,又是冷白的色调,她掀了掀眼皮看向镜子里的人,颇有一种鬼片的感觉。
随即又闭了眼,麻木地刷牙。
早两年,妈妈就帮她换成了电动牙刷,还买了整整五盒刷头,名义上是打折,实际是害怕她懒得更换。
毕竟,她确实常常忘记。每次刷头都被折磨到外圈塌陷,颜色完全发白,才记得转头叫妈。
电动牙刷会自己计时,自动停止的时间是两分钟。除非中途没电,她一般情况不会再多按一次开关。
至少两分钟的意思就是最多两分钟,不偏不倚。
去门口穿鞋时,她看见了爸爸的鞋。又转头看了看他的卧室,开心地出了门。
四月的第一天,天亮地更早了。她昨晚撕掉了三月的日历,决心奔赴下一个季节。
从家走到公交站要十分钟,足够她吃完三明治,喝完牛奶。
爸爸上星期问她是否需要住校和请个住家阿姨,她义正辞严地拒绝了。确实没这个必要,在妈妈的训练下,她早就学会了自己照顾自己,只是不可避免还残留着青少年的依赖思想罢了。
公交车刚好还剩一个后排的位置,江之也坐上去开始翻手机。申城一中是申城最好的高中,对学生带手机这件事管得不严。尤其是(11)班,只要不在上课时产生声响,老师一般都不管。
实际上不止是手机,其他也一样,最严格的是对奇装异服的管控,毕竟那属于公然挑衅的范畴。听说上星期,有个女生挑染了几根头发,课间操时被一阵狂风吹起,正好打到年纪主任的脸上,被当场训斥,又在隔周的全校大会上,做了检讨。
这样的处罚力度对耻辱心本就重的优等生而言足够杀鸡儆猴了。
班级群里昨晚发布了一条新信息,拟于下周开展班委选举,有志之士在周五之前提交报名表。
她关上手机,闭眼补会觉。
她在小学时当过劳动委员,初中时因为同学起哄她和男性副班长的关系,直接把她也票选成了副班长。相比副班长,她觉得自己更适合劳动委员这种指向明确的职位。
但她这次不准备参选,入选须知都没看完。
“早啊!”包玉凝挥手给她打招呼。
快一个月了,大家已经渐渐忘了位置的事情,除了两个吵架的同学被老师强行换掉,其余的全部维持原状,只在每个月做前后左右的轮换。
“班委你们选不选的?”坐她前面的甄茜转过头。
江之也抽过包玉凝桌上的心相印纸巾,擦掉她嘴角边的葱花。
刚刚早自习时,甄茜一直立着书在吃包子,惹得包玉凝一直在舔嘴唇。包玉凝家教严,又有气喘,她妈一向不让她瞎吃东西。
包玉凝有鼻炎,一到换季时鼻翼两侧就因为多频次的揉搓,红红的,还有些起皮。其实她的五官生得好看,身体因为吃过激素药的原因胖胖的,但脸也是好看的。
“我就不选了。”江之也脱口而出自己的答案。
“我也是,”甄茜与她轻轻击掌,用手捂住嘴低声道:“一手八卦,张默晗要和班长竞争班长。”
三人又一起往张默晗的位置看了一眼,张默晗和王郁亭是班上英语最好的同学,争先恐后当英语老师的小棉袄。
如果两人当中一人当班长,另一人必定就是英语课代表。只是没想到,两人的第一志愿都不是英语课代表,她不禁为英语老师小小心寒了一下。
下节课刚好是英语,江之也拿出课本,看向愣愣发呆的包玉凝:“你想参选班委吗?”
甄茜:“你想报什么,课代表吗?”包玉凝语文好。
包玉凝连忙摆手,生怕和这件事染上关系,“我....我还好。”
上课铃响起,中止了这场八卦。江之也看一眼不坚定的包玉凝,她还在发呆,似乎还有点闷闷不乐?
早上第二节课后,开始发放三月月考试卷。江之也数学考了145分,全班并列第三。总排名全班52,年级103。在(11)班,出了年级前100名,是可以划到“耻辱”行列的。
她收了卷子,想着还好考过了学号。第一次参加一中的月考,她已经尽力了。
“包玉凝牛逼啊,”甄茜转头来看两人的成绩,“作文能只扣一分的吗?”
又看了看江之也的:“你考过了学号,压力不要那么大。”
“我也觉得。”她点点头,有被安慰道,“你呢?”
“抱歉,本才女直接杀进前十,二分之一了我的学号,”甄茜说完中二地比了个耶:“我就是进步的神。”
“......”
江之也:“恭喜中二少女逆袭。”
“捡到钱了?”刚从洗手间回来的王曼欣看见甄茜嘚瑟的样子,一把抓过她的卷子,翻到最后一道大题:“咱俩不是一个老师补习物理吗?你为什么会有这个思路?”
“这回你信了吧,”甄茜挑挑眉,正色道:“我早给你说过的,人与人的差距有时候比人与猪要大。”
.......
“看我不把你打成猪。”
两人一直打到英语老师进教室才罢休。
甄茜和王曼欣是一起从申城一中初中部升上来的,两人一直是同班,高中学号也是一前一后。
班委选举这件事,呈现两极分化,绝大多数学生是不在意的。这里面多少掺杂些好学生的“傲慢”,身上的光环够多了,不差这一个。
最火热的点就是甄茜带来的那个小道消息,张默晗和王郁亭的竞争隔天就浮上水面。得益于这个竞争,男同学有冰冰的汽水,女同学有热热的奶茶。
除了这个职位,其余的位置几乎没有争议,就算有,也是大家私下里一两句话的事,严格践行一个萝卜一个坑。
“诶,要是你投票的话,你会投给谁?”体育课后,甄茜和江之也一起走回教室。
她不在乎这件事,视线锁在从小卖部出来的包玉凝身上,眯眼道:“你觉不觉得翠翠最近不开心。”
这个绰号是甄茜取的,她觉得“小包子”这个叫法太直白了,显示不出她三路十八弯的脑回路。一番彻夜冥想后,科学得出结论,玉也是翡翠,四舍五入就叫翠翠。
而江之也在她的备注里叫“摇头晃脑”,刚好对应“之乎者也”。
“怎么个说法。”甄茜停下脚步望向她。
江之也:“她一个星期没买文具了。”包玉凝不是差生,却是文具重度爱好者。总是买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
“?”
“而且,”她拉了拉甄茜,“她两天吃了两根烤肠。”
甄茜微抬下巴点点头,包玉凝一直在嚷嚷着减肥,每个胖子阶段性的毅力都是不容置疑的,她一直坚持得很好,这么说确实有点反常。
“她上次考多少名?”甄茜想不到其他的原因。
“24?”
“那还行啊。”甄茜觉得不是这个原因,“比你要好,输我一点。”
.......
江之也瞥了她一眼:“我的心是石头做的是吧。”
“我这是变相安慰你,”两人跟在包玉凝十步之外,朝着教室走,“况且,你挺厉害了,一整个寒假都在滑雪,回来又转了学。而且这是一中,我他妈一个寒假都没睡过一次懒觉。你要直接考个年纪第一,不成小说女主角了吗?那我都不敢跟你说话,否则直接被打成恶毒女配。”
“.....”校园小说看得不少。
江之也哼了一声:“你倒是挺会安慰人。”
晚上是数学晚自习,老师讲了半节课,就发了一套试卷让大家自习。甄茜转身发卷子时,快速递给她一张纸条。
她看了一眼:【待会下课去厕所接头,我知道怎么回事了。】
江之也揉成一团放进校服口袋里,她还以为是答案呢,搞这么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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