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祭仪呼声震天撼地，耳边半仙嘲笑寒心冷肺。
楼寻虽不是第一次知晓半仙阶层看不起凡人，此刻也忍不住心头起火，他眼底暗红浮动，下意识抿紧了唇。
【你尽量抑制情绪波动，】萧长宣紧紧攥着他的手，声音听不出情绪，【玉环上有精神阵法，你抵抗性很低，比其他人更容易中招。】
【知道。】楼寻冷声答。
【这么僵硬做什么？】萧长宣瞧了眼他，【放松。】
楼寻沉默一会，深吸口气，他整理好自己心绪，再望下去，祭仪已经完成，现在是信徒按照层级上香上供。
这里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将凡人因痛恨仙人而产生的信仰转化成了灵气，顺着香火袅烟飘上来，嗅进鼻腔，泛着股叫楼寻恶心的味道。
楼寻把面具按紧了些，在最后一层上供的凡人里找见了熟悉的面孔——怀恩。
少年脸上尽是激动与义愤填膺，正直勾勾盯着祭台青绿玉环，眼神发亮。他套着黑衣斗篷，一轮到他就三步并一步跑上祭祀圆台，虔诚叩首在青玉环前，却两手空空，没带任何贡品。
领祝主祭见此，拖着长袍上前，“你是……”
“我、我是怀恩，”怀恩红着脸，对他的态度远比对待楼寻要殷勤，“我的父亲死于世家压榨，我的母亲在带我来地下城的路上死于半仙争斗，我……”
“可怜的孩子。”主祭打断他，“凡人教就是为了我们这样被半仙迫害的人而存在的，凡人教将是你另一个家。”
“谢，谢谢主祭，但我想问，凡人教所说的……”怀恩咽了口口水，紧张道：“弑神，是真的吗？我们真的可以颠覆半仙阶级……不，不止，颠覆整个三界，让众生平等成人？”
这是个多么不可思议的设想，在这出生即定死阶级的世界。
荒谬程度好比蝼蚁踩死大象，碧落倾倒天南。
就凭凡人的力量，毁灭那些动辄呼风唤雨的半仙。
这怎么可能呢？
怀恩明明再清醒不过，此刻却也忍不住屏息凝神，等待着主祭的回答。
只见主祭没有义体化的下半张脸上，唇角缓缓勾起，他按开嵌在脖子里的扩声器，沧桑的声音回响在整座石窟之中。
“信徒们，这位刚入教的孩子，在质疑我们的路。”
人声顿时哗然，重叠着传入怀恩耳畔，少年脸色一白，转头对上无数人的眼睛，下意识有些慌乱，但没过多久又坚定起来，眸若灿星。
“我不信教，主祭。”
怀恩顶着身后无数信徒的目光，硬着头皮回过头，望着主祭继续道：“我只信能带领我走向平等的人，我信的，是路，是人。”
“我并没有质疑您的道路，您给予了我希望，我只是，在跟您求证这希望是否真实，如果它仅仅停留在吟唱呐喊的古文祝词，那与信神没有任何区别。”
他的声音清脆又洪亮，压过了无数嘈杂。
石窟内缓缓安静下来，信徒里资历极浅、随着刚刚祭祀祝词而激愤难平的人们也跟在这声音里冷静下来，面面相觑，明白了怀恩在询问什么。
他们可以信仰凡人教，但不需要凡人教带他们喊空中楼阁的祝词。
他们得看见实际的东西，才能由心奉献虔诚的信仰。
主祭见状，不动声色地扫了眼上方半仙们隐藏的石台，淡淡抬起手，“孩子，既然你如此求证，凡人教自不会隐瞒。”
话音刚落，他身旁机械玉石散出荧光，无数悬浮屏幕从玉石荧光处冲天而起，幕幕叠合，最后显示出了一整套完整的计划和数据检测界面。
科技灵光投映在每个人脸上，怀恩瞪大了眼睛，从平视的第一张荧幕仰头看到最后一张，最后只锁定了四个字——“灵力仿生”。
主祭居高临下地站在他面前，“这就是凡人教的路。”
“灵力仿生……”怀恩还没有缓过神，“主祭，这是什么意思？”
“半仙可呼风唤雨，无非就是因为体内灵根，”主祭语气无谓，“灵根让他们调动天底灵气，叫他们掌控阴阳五行，让半仙这种异类从万物之灵跃升了一个等级，变成万物的宠儿——凡人成为众仙的奴隶，只因一物，灵根。”
“可若凡人也有灵根呢？”主祭环视底下众人，“诸位可曾想过？”
怎么可能没想过。
仙人信手神通给凡人划定阶级，给凡人带来多少痛苦？哪个凡人不曾午夜梦回地憎恨过这股力量，又不曾辗转反侧地艳慕过这股力量？
但绝不可能。
怀恩盯着他，半仙跟凡人构造最不同的地方在于根脉，因为有能承载灵力的根脉，才会生出灵根，凡人若想成仙，只有全身剥离脉络调换。
人的身体有多少条脉络？哪怕是科技发达到了这个程度，能进行手术移植，不说哪里能来灵根，就算有，脆弱的凡人也会在灵根移植之前因为经脉切分死在手术台上。
或许是他的眼神太明显，主祭只瞧了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么，露出若有似无的哂笑，“不可能，你我皆知不可能。但凡人不可能成仙，凡人的造物难道就不可能吗？”
怀恩一怔，旋即意识到了他在说什么，惊疑道：“您是说……仿生人？”
“聪慧。”主祭赞同，而后两指一挥，调出一张蓝屏放大，上面详尽地显示了一个标准仿生人各式各样的数据，3D建模的人体模型旋转在众人眼前。
“仿生人的身体构造可以说天生就是为了填入灵根而存在的，经脉强健，丹田坚韧，这很神奇，迄今也无人知晓为何，但诸位只需知道，只要我们灵根研究取得突破，待到复制科技研发……”
“我们就能造出源源不断的仿生人大军，颠覆三界，颠覆九重天。”
什…
什么！？
信徒全体哗然骚动！
只有怀恩愣愣然盯着他。
他凡人的心下意识为这个计划的设想而战栗，来自多年治安员的理智和直觉却越过一切先提醒他——
不对。
计划不对。
众生喧哗中，怀恩盯着主祭，听见了自己空白的声音。
“可是灵根要从哪里来？”
“什么？”主祭低下头。
“不是说灵根研究吗？”怀恩鼻腔发酸，“你的灵根从哪里来？”
他没办法不思考这个问题。
他出生在半仙地界，当了这么多年的治安员，对半仙有刻骨的恨，却并没有无端的妄想。
灵力仿生于凡人而言太理想，凡人在半仙面前连平等都做不到，怎么可能插手他们视作根本的灵根资源。
除非半仙参与。
骗子。
怀恩深吸一口气，嘴巴里都是弥漫的血腥与咸味，他在无知无觉中把牙龈咬出了血，也没忍住眼泪。
“……灵力仿生如此虐待仿生人，跟仙人虐待我们，有什么区别？”
周遭缓缓静了下来，像是汹涌波涛归于寂静。
主祭原本一直带在嘴角的和蔼笑容缓缓拉平，盯着怀恩的莹蓝义眼显出冰冷的质地。
“孩子，我没有听清，你是说，”主祭一字一句道，“我们虐待仿生人？”
他喉咙里滚出一声嗤笑。
“……”怀恩藏在身后的手逐渐攥紧，眼前人轻蔑的神情似乎跟他记忆里无数半仙重合，他在窒息般的安静里，不知为何，忽然回想起几天前在学宫外突发的火拼。
枪林弹雨，流矢不断，化着烟熏妆的女孩无视从她脸侧擦过去的子弹，直勾勾盯着疯狂狂奔扫射的两个仿生人，对着她的伙伴无意识喃喃“灵力仿生”，眼睛亮得吓人。
当时他不明白灵力仿生是什么意思，却听那女孩说两个仿生人可能有意识，等他再看过去，逃跑的仿生人已经死在了女孩枪下。
死前最后一刻，他跟其中一个仿生人对上视线。
那个仿生人红着眼，像是在说“求你救我”。
如果仿生人有自我意识，会痛苦会思考会求生，那与他们的区别在哪里？与凡人的区别在哪里？
怀恩以前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直到此刻。
他想，凡人一直仰头，痛斥仙人高傲不肯垂首。
那凡人低头看过自己亲手创造出的众生吗？
啊……这三界，怀恩抬起眼，心想这三界真是让人啼笑皆非。
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在呼吸，声音听起来像飘在云上。
“主祭，研究资金，可否告知来源？”
也许是压在哭腔里的语调太软，让主祭产生了他态度柔和下来的错觉，主祭收回嘲讽，重新戴上慈祥和蔼的假面。
“……当然。研究资金由地下城二层的商家垫付多数，再由凡人教募捐。”
还在骗他。
地下二层的钱哪里够，地下城的凡人自己活着都够艰辛，哪里还有闲钱。
就算把地下城民脂民膏都剜空，又够做多少灵力仿生？
“……”
怀恩目光落在主祭身后的青色玉石上，其上光泽瑰丽，色彩无暇，纹理间仿佛有一种能将人沉溺的魔力。
他又转眼低眸，瞥向祭坛下无数怔怔盯着青玉的信徒们。
凡人们面容各异，神色却都愤懑惘然，青绿的光落在他们瞳眸之中，像一层幽微鬼火。
讽刺的理念，空洞的口号，不明的钱路，莫名的技术，还以为是自由的天堂。
明明错漏百出。
难道只有他一人能意识到吗？
怀恩想：
是意识不到，还是明明意识到了不对劲，却依旧不愿相信？
他们麻木太久了，乍一在黑暗里见到黎明曙光，只敢执着追寻，不敢思考真实。因为真实会让麻木更痛苦，比起欺骗，真实才会是压倒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么，他要告诉他们吗？
怀恩想，大家都闭口不谈，装作一无所知在这里参与祭祀，他若说出真相，不仅眼前的主祭不会放过他，他的凡人同胞也会恼羞成怒。
他必死无疑。
“……主祭。”
怀恩感觉自己手在发抖，他从地上缓缓撑起身，站直了身子与那双冰冷的义眼对视。
少年盯了他一会，像是做下了什么决定，他把手放在自己腰间，咧开自己这辈子最潇洒的笑，走到主祭跟前，哭一般问：
“半仙呢？”
主祭眼神瞬间冰冷。
“灵根交易，计划敛财，地下层的凡人没有这种本事，”怀恩没有半分退却，把真相血淋淋撕开。
“那群半仙在哪里嘲笑我们？”
“嘭”的一声枪响！
一道疾驰而来的子弹贯穿怀恩心脏！
滚烫的血液瞬间喷洒，溅红了主祭纯白的衣裳，主祭冷着一张脸，看着怀恩在他面前倒下。
青绿玉石散出莹润的光，底下无数信徒没有一个人骚动，无数双浑浊的眼睛，冷漠地看着一个凡人少年死去。
“自不量力。”
主祭闭眼凉薄道。
然而下一刻，异变突生！
只见时光如同倒退磁带般，眼前场景迅速倒回，主祭瞪大眼睛，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就见飞溅的血液迅速顺着原路回到怀恩身体，心脏被洞穿的窟窿口迅速消失，紧接着是子弹后退——
时间回溯到了他击杀怀恩的那一刻！
“怎么——”
话音未尽，重新站起来的少年猛地从腰间抽出枪！
嘭！
硝烟弥散在枪口，怀恩剧烈喘着气，他手腕晃动着，跟目眦欲裂的主祭四目相对。
一个贯穿的血洞，从主祭喉咙的正中心射过。
主祭倒了下去，在祭坛上砸出重重的响声，他还没完全死，难以置信地扑腾着求救，怀恩忍住害怕的泪水，又对着他太阳穴补了一枪。
两枪过后，怀恩整个人都瘫倒在地上，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他却没有整理的时间。
因为身后传来骚动，怀恩转头，见无数暴怒的信徒争先恐后朝他涌来。
何其悲哀的凡人……
怀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何其悲哀的凡人！
无数双手掩盖了他的视线，怀恩死死抓着心口呜咽。
而呜咽之外，无人悲悯凡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