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像咕噜噜滚落在地。
被锁在别人身体里的楼寻听见这声忽如其来的谢谢,诧异回头,与那双眼眸隔空对视的刹那,他耳垂一烧,灼痛感瞬间蔓延至全身。
楼寻不禁拧眉,终于抬指停了幻阵,放过了那早就被砸晕的老头。
方才那一遭是楼寻突发奇想造出来的意外,他视野跟着那仆从走,看着那老头倚老卖老仗势欺人,实在是气得火冒三丈。
楼寻从小到大这样窝火的次数屈指可数,尤其是看着这破仆从跟萧长宣站着跟个哑巴似的,更生气了。
给他脸了?
楼寻心想,溯洄再怎么样不过就是个用回忆造的幻阵,一个回忆里的老东西这么嚣张?
过去他不在,让他欺负了萧长宣,现在溯洄里他在了!今天不把他老腰砸断他就枉学这么多年阵法!
——这其实个不好的征兆。
楼寻心知肚明,这代表他真情实感融入他人记忆,稍不注意便会迷失自我,所以他预料到了红玉耳坠会有反应。
但没预料到萧长宣会有反应。
溯洄乃记忆重现,回忆中的人只会按过往行事,比如夫子过往确实在那个地方绊了一下,摔倒在地,才有楼寻借机报复的机会,但不能真正改变什么。
砸没砸,夫子都只有从楼梯摔下去的伤。
唯一改变的,是萧长宣。
他跟他说了句谢谢。
——萧长宣的意识藏在回忆里的自己身上。
楼寻猛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双眸微微张大,想扯下红玉耳坠的心更强烈。
他踏入溯洄就是想找到萧长宣的意识,带他出去!
然而阵、术、蛮力各种方法试遍后,耳朵都快扯下来了,红玉耳坠依旧纹丝不动,比凡人嵌在骨头里的义肢还牢固。
楼寻放弃了。
他只好继续看向仆从视野,但景象落入眼底时,却不禁一怔。
不过就是扯耳坠那么一点时间,眼前已经度了一整个春华秋实。
冬雪簌簌落下枝头,翘角飞檐下的檐铃结了冰,铺满房顶的灯笼霓光不知什么时候被全部关闭,只在靠近庭院的长廊处亮了几个悬浮屏照明。
朔风从未合的门扇处吹进来,灯笼长带在昏暗里飘飞,像挂古树上的祈愿条。
那人就在雪雾红带中回过头,与楼寻——不,他的仆从对上了视线。
滴水结冰的雪夜里,他衣裳单薄,坐在长廊上,身侧烧着一盏竹骨山灯。
山灯暖黄的等映照着他五官,少年长大了些许,已经隐隐有了来日俊秀无双的影子,但孤身独坐雪夜……
未免太过寂寥。
楼寻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一件事。
他貌似从未离开过这间府邸,或者说,这间屋子。
而且一直以来都只有一个人。
“您穿得太少了。”仆从站在另一侧屋门道,“我去拿件羽氅。”
“……不必,”他抱着一边膝盖,偏头靠在上面,声音有些闷。
“今日,”他顿了一顿,“今日上元。”
上元佳节,
原该阖家团圆。
仆从一时没有说话,过了很久后才道:“公子亲人都在九重天,信号与凡间存在墙域隔阂,无法通讯。公子若是思亲,可以让余氏前来,四个月前余氏刚成为萧氏家臣,余家主想必会很乐意。”
“……”萧长宣没说话。
仆从不欲久留,见状道:“公子若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先下去了。”
萧长宣依旧不出声。
仆从仿佛看不见他的伤感和孤独,转身就走,他身体里的楼寻立刻反对。
楼半仙这回是切身体会面对一个不通人情的仿生人会有多无语,他左右看了看,又抬手把神龛上的始神神像打了下来。
哐当一声猛地砸在了地上。
神像:“……”
这巨大的动静仆从没有半分反应,沉浸在伤感的小魔尊却回过头,莫名其妙看了眼倒了的神像,又看了眼准备走的仆从。
暗光下,他深紫的瞳孔挪到仆从脸上,而后,犹疑道:“等会。”
仆从没听见他的话,自顾自走了,萧长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扇后,眉峰微聚。
怔然一会后,他喃喃低语:“闹鬼?”
垂眸沉思了几秒,他又起身,走进红绸飘飞的屋内,来到神像旁。
“那个,”他环顾四周,声音极小,“那个你,你是不是,是不是五个月前,砸老头的那个鬼?”
寒风携带雪粒吹动灯带红绸,传来呼啸,刚刚还赌气想把自己冻出病来换取别人关心的天重公子,现在忽然觉得毛骨悚然。
他抬手,在手背上给自己亮了个火阵取暖,哆哆嗦嗦低头把神像拿起来,放回原位。
“不知道你,”萧长宣又环顾了一下周围,“不知道你在不在,但是,之前的事情,多谢你。”
他把神像稳稳放在神龛里,四周寂静,除了呼啸的寒风,没有其他声音。
萧长宣跟神像对视一会,随后猛地蹲下捂住了自己的头。
自言自语什么?
太丢人了吧天重!
他有种把自己塞进地板的冲动,还没来得及动作,身后传来声音。
“公子?”
萧长宣立刻站起身,装作无事发生般回头。
正看见他的仆从抱着羽氅折返,繁重的衣服遮挡了他的视线,萧长宣赶忙趁着这个间隙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支腿独坐,寂寥得与原来别无二致。
“公子,”仆从从羽氅后探头,“冬夜寒凉。”
“好。”他面不改色接过,“多谢。”
仆从还是那副冷情冷肺的模样,在他身旁跪坐,又递给他一个暖手炉。
“您不能生病。”
萧长宣心思被戳穿,表情有些复杂,“我只是……”
“明知除了给人添麻烦外,没有人会在意,为什么要做这些无谓的事?”仆人淡声打断他。
萧长宣握着手炉的指尖扣紧,眼睫忽闪着垂下。
“我……”
“再过一月便是升仙台开启的日子,届时百家神都遴选,您必然入列,只要上了九重天,以后一切都不是问题,会有无数人在意你,你不必纠结现在。”
“天重公子的名号已传遍北部,现下北部皆以萧氏为尊,势力并不比中原青山谢氏,南方万象徐氏差。相反,谢氏与徐氏近百年都未曾有人登仙九重,您若登顶,整个北部都有荣与焉,届时,您不会再孤独。”
仆从抬起眼,直视萧长宣。
“您会成为天上地下唯一的神灵,三界众生都会是您的子民。”
他如此笃定。
*
他为什么如此笃定?
萧长宣想不明白。
他一直被禁锢在萧府内,整个萧府布置下了巨大的结界阵,不允许他出去,甚至都不允许他踏出自己的院落,美名其曰保护他,实则与囚禁并无区别。
萧长宣唯一与外界的接触渠道就是他的仆从,长宣。
他多数时候对长宣的话都深信不疑,但不代表他不会感到疑惑。
但那天之后,萧长宣又多问了仆从两句。
仆从并不知道此次升仙台开启,万象徐氏和青山谢氏会派谁来,但是他却笃定他会是最后的赢家。
为什么?
就算仆从说自己是个天才,未免也太断论了些。这三界山外青山楼外楼,人外有人天外天,哪能这般自信?
但出发入神都之后,第一次踏出外界的萧长宣懂了。
原来不受任何血脉限制的半仙……
这世上唯有他一个。
“此乃我李氏剑阵!你定用了妖术作弊!”
升仙台之上,萧长宣看着眼前人头顶巨大的悬浮屏幕飘红,无数对战瞬间被精准记录分析。
他从屏幕里看见了被自己打飞的李半仙,又偏眸扫了眼升仙台之下,无数呐喊骚动的凡人。
白日盛阳之下,人头攒动之中,萧长宣墨色长发被长风吹乱,他身姿清隽,朝李半仙拱手道:“你也看见了,九重天仙使判决公正,我没有作弊。”
“那你为何会我李氏剑阵!还……还如此……”
精准熟练,比他都好。
李半仙后面的话实在说不出口,恨不得指着萧长宣鼻子骂:“你又不是我李氏血脉!若非作弊,怎么使得出来!?”
“……”萧长宣想说天生的,但是他直觉自己若出口,对面必然要发狂。
他不想与眼前人多纠缠,只道:“半仙若有疑问,可报仙盟上达九重天,天重服从判决。”
说罢,他也不管李半仙如何想,直接下了升仙台,朝自家仆从跑去。
他身后凡人见状,纷纷朝他涌来——升仙周期,凡人可入场观看,选择自己信仰的神灵追随,为升仙半仙们提供信仰值以供登仙。
升仙台打到现在,萧长宣已经积累了规模相当庞大的信徒,每一场对决几乎都人气爆满。
基于用对方招数碾压对方这种打法,他天重公子的名号如今比北部时传得更远,甚至隐隐惊动九重天。
前些日子九重天甚至派了仙使来与他接洽,说升仙台表现突出者可以在本月十五游览九重,问他愿不愿意去。
萧长宣自然是愿意,他这么多年就等着这一天,简直求之不得。
今日就是十五,萧长宣赶到仆从身边时,正看到仆从已经备好了行李,跟一众仙使待在一起。
仙使见到他,先跟他客气地笑了笑。
他没有脸,五官位置被圆弧形的屏幕代替,裹着一层银质膜,笑时屏幕上的二极管显现出几笔简易的弧线,敷衍又潦草。
“天重公子,其他人因为没有升仙对垒,都已经先行一步。”仙使朝他解释,“请您闭上眼。”
“闭眼?”
“升仙通道乃塌缩的空间点,您是第一次踏入,如果不屏蔽视觉,很容易产生幻觉,在通道内产生偏移,落点到其他的地方。”仙使解释,“您没有安装定位义体,我们找不到您。”
定位义体。
萧长宣挑眉,他还以为仙界是很原始的地方,毕竟如今的凡间到处都在流行原生主义,愿意安装义体的半仙少之又少。
他闭上了眼。
随后,一股眩晕感袭上脑海,萧长宣没忍住,眯开了眼睛。
那一瞬,他看见了宇宙寰宇,广袤无垠的空间装满他整个视野,璀璨星云宛若神秘梦境,以浩瀚缥缈的万千星辰作为底色,深深刻印进他的脑海之中。
他那一刻震撼到无以复加,却又觉得——
熟悉。
仿佛千万年以前,他从这片太虚中诞生一般熟悉。
天地鸿蒙初开,始神宣泽造界。
再熟悉不过的世家史忽地浮现他眼前,如同一闪而过的火花,却没等他抓住,萧长宣只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弹了出去,砸在了松软的草地上。
“嘶……”
刚刚还升仙台上名震三界的天重公子吃了一嘴草,他狼狈地爬起来,还有些头晕目眩,转头却愣在原地,眼瞳瞪大,倏然清醒了。
银发微散,红瞳若玉,长睫如银白鸦羽,垂眼时落下细碎阴影。
眼前,近在咫尺处,有人抱着折枝玉兰,正弯腰看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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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春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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