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的刃边划过皮肤,鲜血沿着伤口渗出,再顺着长剑滑下。
萧长宣垂着眼,余光见血线延绵,从剑尖滴落在草地。
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无限拉长,周遭静谧得可以听见远方机械轰鸣,雪刃抵喉,呼吸都在这瞬间变得谨慎而细微。
然而下一瞬,厉风猛地袭来!
只听两声清亮剑唳,长剑倏然被击至空中,萧长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攥住执剑者手腕,翻身将其压在身下,随后抬手接剑,剑尖贴着身下人耳侧直直插了下去!
荧光四散,白袖飘落,喘息交杂。
萧长宣一手摁着剑柄,一手按着那人双腕抵在头顶,银白长发铺散在草地上,好似一缕凝聚的月华。
他与那双血红的瞳对上视线,整个人一愣。
方才还携着凌厉杀意的人忽然变了副模样,从精通体术的通天半仙变回了傻了吧唧的纯情少年。
萧长宣瞪大眼睛,“怎么是——”
还没说完,远处传来声音,他连忙闭嘴,环顾四周。
不看不知道,萧长宣这才发现自己没有传送到什么明月楼。
眼前玉宫高耸,隔离天日,幽微荧光的梭体机器人在各处巡逻,仙绫在高耸入云的透明梁柱间飘荡,叠伏的纱幔在夜色里格外冷寂。
上神界。
萧长宣一下就想到了这个地方。
眼见巡逻机器人即将飘过来,他立刻放开身下人手腕,扶起他往周围房间里躲。
他不确定这里那个叫徐月生的上神神识覆盖范围,也不敢使用隐息阵导致产生灵力反应打草惊蛇,只能匆匆找到一处衣柜,把他跟另一个人都塞了进去。
梭体机器人的扫射光就在他关闭柜门的那刻掠过眼前,萧长宣屏住呼吸,从暗柜缝隙里见机器人无功而返后,才松了口气。
接着对上了那双带着疑惑的红瞳。
柜内空间狭小,他们两体型却并不小,此刻挤在一起,谁坐着谁的大腿,谁的手掌又撑在了谁的腰腹中间,触感格外明显。
萧长宣本来就是偷跑出来,也没来得及穿什么衣服,紧张感褪去后,身体感知逐渐明显起来。
对方撒在自己脖颈侧微烫的呼吸,还有隔着衣物落在自己腹肌,又从腰际滑下去的长发,一股不可名状的痒蔓延上四肢百骸。
萧长宣手指蜷缩,心想,这可比幽会刺激多了。
他努力屏退脑海里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眨了眨眼,对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想解释些什么,却再一次患上失语症。
支吾一会,才重拾语言功能,“那个,我……”
“长宣。”对方打断他。
萧长宣一喜,“你记得我?”
“何故擅闯九重天?”寻拧眉靠近他,萧长宣脸色一变,“等,等等等……”
一只手按住了寻的腿,银发红瞳的人低眸扫了一眼,见萧长宣另一只手挡在脸前面,耳尖通红,“你别动了,我从实招来……”
“……”银发红瞳的人退了回去。
萧长宣往后缩了缩,盯着他沉默一会后,蚊子般道:“就是,想来看一下你……”
他声音太小,对方没听清。
如水月色从衣柜镂空的缝隙里星星点点洒落在他精致而清冷的五官上,衬得眉眼半明半暗,银发近雪白。
“你说什么?”
他暗红的瞳微阖,又问。
远处,夜风轻抚玉京,芳草沙沙。
近处,呼吸缠绕发尾,心音喧嚷。
萧长宣盯着那张脸,沉默须臾后,他抿了抿唇,尝试性地,将手心覆在了对方手背上。
“我知道,你已经有家室,”他好似鼓起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哪怕是升仙台对垒一步登仙萧长宣都未曾有这样紧张。
“但,但我年轻,还没长开!我保证,等我长大绝对比你现在的夫君好看千倍万倍,我也可以等!而且我,升仙台绝对是我站到最后,我会是千万年来最年轻的上仙,你要不要……”
他声音弱下去,“考虑一下我?”
天啊。
萧长宣说完自己都开始鄙夷自己。
这番话已经违背了他迄今为止所学的所有道德准则、清规戒律,觊觎他人妻室,他怎么能色令智昏到这个程度?要是让萧氏知道了,不将他锁个五十年反省都是好的。
但他看着眼前人,感受着自己荡漾的心湖,又觉得甘之如霖。
他从未喜欢过什么。
从来没想要过什么。
这是第一次,他有自己喜欢的人。
如同枯木逢春。
这份喜欢让他不再作为萧氏和北部的一个强大象征而活,能让他落地,将那么多年都颇显单调的天重变成一个生动的人。
变为人,这对萧长宣来说比任何事都要重要。
他在北部萧府的荒芜与孤独中长大,从有意识起就被隔离于世界之外,在他贫瘠枯燥的脑海中,只有两样东西生动,一是亲族,二是**。
有亲族就能存在与这个世间密不可分的关联,有**就能从缥缈云端被渴求扯下来,落到实地。
这两样东西能让他感觉正真切地活着,而不是游离于众生之外,不知道哪一天被无处不在的孤独压垮。
所以……萧长宣看着眼前人,希冀着他说出自己想要的答案,又明白自己有多荒唐。
他在缄默里陷入了一个道德漩涡,煎熬得身心都在出汗。
答应我,还是不答应我。
他眸底发亮,等待着对方对自己做出审判。
然而却听见了一句,“什么夫君?”
萧长宣一怔,他跟茫然的寻对视须臾,这才意识到并没有任何人说过寻跟那个机械臂是夫妻关系。
“上次见你时,”萧长宣询问,“与你穿得很登对的那个机械手臂,他不是你夫君吗?”
“……重红?”寻眉心至今就没松过,“主人。”
主人是什么奇怪的称呼?
萧长宣怀疑他没有理解自己的意思,“那个重红,有没有跟你盖过红盖头?”
对面莫名其妙,“没有。”
“没有他跟你穿成那样,还叫那么亲密做什么……”萧长宣松了口气,捂脸道:“害我纠结好些天。”
“单字,寻,重红起的。”寻道,“我由他创造。”
刚松下去的气又提了起来,萧长宣诧异地盯了他一会,才想明白似的,“你是人造人?”
寻不知为何,看向他的表情越来越疑惑。
“你不知道吗?”寻问他。
如同一盆当头泼下的冷水,刺骨的寒意渗入骨缝,从头到尾贯穿了萧长宣,他表情逐渐空白。
“我……知道什么?”
寻不答,只是伸手推开了衣柜门。
暗蓝的夜光中,有两个人跨过门槛,踏入了房间里。
黑发红衣依旧是那副装扮,看见挤在衣柜里的两人,他罕见地蹙起了眉,表情里流露出几分嫌弃,也不知道是对谁。
寻见此,看了萧长宣一眼,从衣柜里钻出来,走到了他旁边。
“重红。”寻开口。
重红垂眸看着他,“你带他来这里的?”
“……”寻点头,“是。”
重红极轻地叹了口气,看向旁边隐藏在暗处的人,“你想如何?”
“我想您得管好他的嘴。”
此音一出,萧长宣立刻从衣柜里踉跄钻出,不可置信地来到他们面前,他朝门扇处看去,果然是那张他再熟悉不过的面孔。
“长宣,你怎么会在这?”萧长宣隐约意识到了什么,面容惨白。
“您该问,您为什么在这。”仆从道,“现在还不到您入九重天的时候,总是如此,我们很难办。”
“你们瞒了我什么?”萧长宣听见自己声音发颤,“什么叫我不到时候,什么又是我该知道的?”
“……”仆从看向重红,“他察觉了不该察觉的东西,可能得劳烦您一下。”
重红笑了笑,“明月楼职责所在。”
说罢,一旁的萧长宣只感觉脑袋嗡鸣一声,针扎般的剧痛传来,记忆像是被抽离了出去,在他脑海迅速褪色,他迅速躺倒在地,疼得忍不住蜷缩。
“重红。”寻忍不住道。
“重红上仙。”另一道声音跟他一同响起,寻朝仆从看去,只见他盯着自己,眸光晦暗。
那目光像是恨不得将他剜骨,寻顿感不适。
重红往前走了一步,挡住仆从望向寻的视线。
仆从敛眸,拱手道:“未免今后麻烦,我们还要向您借用一下寻。”
重红转头凝视他,侍从面不改色,“用不了多长时间,等‘他’取代他,我们就将寻原封不动地还给您。”
“你当寻是什么?物品吗?”
“您若还想继续您的研究,”仆从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目光扫向地上蜷缩成一团的萧长宣,“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重红没说话。
*
次日,萧长宣是在自己床上醒来的。
清晨盛烈的阳光透过玻璃镂窗,被层叠的潇竹叶片剪碎,在他身上落下无数斑驳的圆点。萧长宣眯着眼感受了会阳光的暖意,才恍惚着起身。
昨晚也不知道怎么睡的,今早起来便腰酸背疼,太阳穴也跟着抽痛。
摇曳的竹影盖在他清瘦的脊背上,炽白在他五官分割出明暗交界。
萧长宣盯着房间门槛发呆,总觉得自己忘了些什么。
但还没想出来到底忘了些什么,门口忽然走进来几个人影,热闹的交谈声吸引了萧长宣的注意,少年抬眼望去,见到一对夫妇带着两个孩子走了进来。
每个人的眉眼都有几分肖似于他,萧长宣心里顿时浮出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近乡情怯在那个瞬间挟持了他整个人的感知,叫他坐在床铺上迟迟不敢动。
直到远处的妇人抱起孩子,眉眼弯弯开口喊他“天重”,他才如梦初醒反应过来——那好像……
是他的家人。
他懵懵然走到妇人和男人面前,两人绕着他看了很久,喋喋不休的“一晃就长大了”之类话语不断萦绕在他耳边,两个不及他腰高的孩子也在闹,扯着他领子和单衣衣袖,想要他弯腰抱他们。
萧长宣没有动弹,他牵着两只不及自己掌心大的小手,感觉自己踏在云上。
不太真实。
“你这孩子,都高兴得不认爹娘了。”男人拍了拍他的肩,随后指向庭院,“那喜欢的人总认得吧?”
萧长宣还没反应过来,“什么?”
“出去看看。”
萧长宣走入庭院。
神都红楼屋檐之下,数万檐铃随风摇动。
叮铃之中,泼洒的日光湮灭一切霓虹光芒,重叠的歇山顶上金兽牵着红绸,艳红翩飞,他就站在拂动的清风里,望见心上人。
银发落在晨阳中如若光丝,眉目在红绸朦胧下宛若古画,他穿着利落却不失精致的红衣劲装,像是世间最淡又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你……”
“寻,我名为寻。”
那人不等他说完,“临沂萧氏以重金为聘,选明月楼仙使寻为妻。”
“夫君,”寻朝他道,“晨安。”
萧长宣这回彻底愣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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