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界荒无人烟,萧长宣初为魔尊,在其中休整蹉跎许多年,其实对外界没什么感知。
他虽有预料,却并不知晓外界因他掀起了多大的风波,不清楚外界说他魔刹为祸人间,出生屠灭十五城,重伤九重仙首,致使一方土地生灵涂炭。
很长一段时间三界人人自危,凡间惶惶不可度日。
所有人都畏惧他到恨不得将他啖肉生食——即使他从未出现在他们眼前。
凡间向九重天请命数次,仙使屡次下凡联合半仙围剿,然而所有人踏入魔界后不过半日,皆销声匿迹。
慢慢的,没人敢再提围剿魔尊了,他成了小儿夜啼时恐吓的传说,成了一段模糊不清的黑暗历史,被掩藏在史书里寥寥几行的墨渍里。
后来风平浪静久了,人们开始淡忘,甚至怀疑起他的存在。
直到明月城覆灭后第一百年,东都再开升仙台。
一抹绛紫色的身影站了上去。
他发尾微卷,浓密的发间系着细小的银蝶铃铛,在晨阳里泛出光边。
众生凝视着这个陌生的人,时过境迁,一别百年,没有人知晓他的过往,没有人记得他曾在此地留下的辉煌。
他们眼睁睁看着他召来一只机械蝴蝶。
蝶翼翩翩,齿轮运转,精巧优雅到叫人移不开眼。
因此众生都目睹了那一刻——那只蝴蝶在停留青年指尖的瞬间,变为一束划分天地的紫光,极其精准地洞穿了位于升仙台正上方,九重天仙使日夜朝拜的圆形装置。
刹那间,九重震怒,湮灭天地的惊雷朝青年泼洒而来,那身着绛紫的人只微微勾唇,数万灵紫银蝶便迎了上去!
那是凡间信徒们第一次见到如此绚烂而惊心的场面。
雷霆与魔气刮起的飓风几乎扫荡一切,天地被分成了两部分,头顶乌云汇聚颜色如素缟惨白,眼前银蝶灵光紫气如缎带飘飞。
恢弘与动魄之间,只有那个突然出现的人岿然不动。
狂风飘飞绛紫衣袂,长发四散遮挡他面颊。
他似乎侧耳听了一下叮铃银铛响,轻巧地打了个响指。
庞然魔气上涌,撕开了两界云层,露出仙使们惊慌失措奔逃的脸。他没管这些人,只是仰起头,手抵在眉骨,看清了被击穿后陷入故障的九重天人工智能。
“是谁呢?”他喃喃道,“徐月生击杀我时,放过我的人是谁呢。”
又是一道雷劫猛地泼了下来!
白光湮灭一切,等到人们重新恢复视野,却发现升仙台上已经空无一人,正以为袭击者尸身尽灭时,不远处的屋檐又传来声响。
东都红绸漫天,那人身长玉立,站在飞檐翘角之上,衣摆随残风飘荡,姿态狂悖桀骜。
他抹了把嘴角溢出的血,朝众生轻笑,再度消失在了众人视野之中。
从此,再没有人怀疑魔尊的存在。
他用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方式,将自己的样貌和名字浓墨重彩地留在了世人视野中,仿佛是在向什么人宣告——他回来了。
又或者是隐秘地希望谁能听见他的消息,期待着一次重逢。
*
那其实只是一个依存只言片语的念头。
重红死前隔得太远,萧长宣不确定自己究竟有没有听清,或许重红说的不是“他”还活着,或许所说的“他”另有其人。
他无数遍怀疑,明明另有选择,却还是在袭击九重天时,用了自己原本的样貌,用了那个可能会被记住的名字。
萧长宣并不担心有人会认出“帝都天重”,一来百年已逝,二来他相信灵力仿生背后的人必然会替他处理好当年。
唯一值得担心,是那个人若真的还活着,他该怎么面对他。
他爱他如此深切,恨他如此真切,这世上不会有人比这更为复杂的情感。
一个人的一切苦难因另一个人而生,一个人的一切爱意因另一个人而活,出自同源,却有着截然不同的人生。
当一个灵力仿生在假象里痛苦挣扎,被沉重的命运埋没时,另一个灵力仿生正在创造者倾尽一切的爱里长大,在用他人血肉堆叠出来的土地上追逐阳光。
萧长宣没法不在意不嫉恨,又无论如何都放不下忘不了,同时也带着深深愧疚。
他直到现在都不知道当时自己有没有下死手。
“所以。”
酒楼里,女人长发束成高马尾,背上背着三把剑,姿态比男人还要豪放。
她眯起眼,“你的意思是,你喜欢的人和你有家族血仇,你为此杀了他,但他却莫名复活,现在你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萧长宣抿着酒,抬眸看向不远处酒楼悬浮屏,上面正播放着某地建筑无端坍塌、火灾滚滚的灾难现场。
“差不多吧。”
“我以为这种情节最多在话本里出现。”女人顺着他目光望去,又开了一坛酒,“那不是个黑科研所吗,据说跟仿生人有点关系,烧了几天了,还没查出来是谁干的?”
“查出来了啊,”萧长宣杯沿抵在唇边,“魔尊干的。”
女人翻了个白眼,“什么事都是魔尊干的,也没见他们爆出来什么证据。就八十多年前出现了一次,也不知道是死是活,还活着的话这背锅大侠说不定能在万象城评个三好市民——他可比某些犯罪分子安分,最多搞点爆炸。”
幻化了外貌、并且真的是罪魁祸首的魔尊一愣,“你是仙盟半仙?”
女人没否认,“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帮着做点事罢了。我们不是在说你的情感经历吗,怎么聊到我身上了?”
“聊再多也没用,难道能给出什么解决办法吗?”萧长宣轻笑,“再说了,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再见到他,说不定……这个问题并不值得纠结。”
女人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她看着萧长宣许久,叹气道:“你要问我杀人使剑,我还有点经验之谈,关于这些我确实无能无力。我只有句站着不腰疼的话,想知道吗,小子?”
“剑仙赐言,我自洗耳恭听。”萧长宣颔首。
“我觉得你不肯放过自己。”
“……”萧长宣放下杯子,他支颐垂首,神色莫辨,许久后,女人才听见他说,“确实站着说话不腰疼。”
“喂。”女人在桌底踹他。
萧长宣轻巧躲开,声音很淡,“我不是没尝试过放过自己,但事实是越逃避走向越糟糕,什么都解决不了,我只有接受一条路能走。”
“我没有说让你逃避,我是说对他,对他你懂吗。”女人头疼地揉起太阳穴,“我只问你一个问题,如果让你在脑袋清明的情况下,杀他第二次,你下得了手吗?”
“……”
女人叹气看他,“爱和恨总是很复杂,相存相依,互为共生。但其实在我眼里,就只是一次衡量,能衡量结果最好,衡量不出来就问问内心——等一切尘埃落定以后,我还希不希望与他在一起。”
“并不。”萧长宣紧跟着否认。
说罢,他抬眸与她对视。
女人眯起眼,“是吗。”
“不会有那种以后,”萧长宣移开目光,“等一切尘埃落定,我必定会死。”
“你这么笃定?”女人问,“我这么招惹半仙权贵,我都不会笃定我会死在他们手上。”
萧长宣没有回答她,“说实话,我希望他已经消失。不然这么多年不来找我,只能是忘了我,他长得好,又容易喜欢别人,可能已经跟别人成亲生子,或者嫁人为……完全接受不了,所以还是死了好。”
“你果然是个疯子吧。”女人拧眉点评,“这也是你不预设以后的原因?”
“即使没死,与我重逢,就算他可以不芥蒂我杀他,与我走到一起,待我死后又该如何……”萧长宣想了一下,“守寡、改嫁、孤独一生,我哪个都接受不了,所以最好不复相见。”
“若见了呢?”
“杀了他,再殉情。”萧长宣凉凉说。
“你下得了手?”
“对我们都好。”萧长宣状似云淡风轻。
“呵。”女人冷笑,不再多说,调出酒馆智能结账后,便起身欲走,“我不陪你聊了,先回去了。”
萧长宣有些诧异,“你以往不都不醉不归?”
“养孩子了。”说着,女人指了指自己的头发,“你觉得我要不要再染个头发?银的还是白的?”
萧长宣看着她。
“干什么?我都这个岁数了,养个小孩不是很正常?”
“没别的意思,只是奇怪行走天涯的剑仙也会有牵挂。以后还喝酒吗?”
女人一怔,眉眼浮现少见的柔情,“大概不会,三界阶级压迫的腌臜事太多了,我连回去看他的时间都很少,都怕自己哪天死了,他没人管。说真的,要是有天我死了,要不把他留给你?”
“我们只是酒友。”萧长宣敬谢不敏。
“没良心的,我请你这么多次酒。”女人无奈一笑,“我也没办法,你不知道那孩子有多不让人省心,脾气又倔又难说话,看别人跟看狗似的,谁都不在乎。”
女人深深叹了口气,“你要实在不愿意,以后也可以去看看他。他在仙盟附属学宫念书,虽然脾气不好,但成绩很好,不出意外的话,以后应该会进入仙盟工作。”
“……他叫什么?”
“跟我姓,楼阁的楼,单字一个寻。”
晃啷一声,玻璃杯里清酒泡沫破碎。
萧长宣抿了口涩苦的酒,没说话。
*
命运或许真是个玄妙的东西。
楼烟跟他说完这些话之后,没过几年就在升仙台被信徒分食,没有任何预兆。就如她自己当年所说,孑然一身又轰轰烈烈。
萧长宣想过要不要按她遗愿,去看看她的孩子,却在思虑过那个名字后,被一股近乡情怯阻挡了脚步。
不会有这样巧合的事情,魔尊心里这样想,然而根本不敢去试探。
害怕自己真的戳破了什么机缘巧合下形成的真相,从此风平浪静的心潮开始动荡。
因此他不闻不问五年,却在某个雨夜,重新瞥见了故人身影。
那时他追查灵力仿生,顺着各种黑诊所留下的蛛丝马迹,追查到了徐家地宫。
其实不到迫不得已,萧长宣并不是很想招惹万象徐氏,即使这些年徐氏已然破落,但毕竟还是徐月生的直系,他但凡不小心杀了徐氏的谁,徐月生立刻就能通过家族血脉觉察,那事情将会变得非常麻烦。
两百年的时光,萧长宣休整了一百多年,剩下的时间都用来端灵力仿生据点,已经差不多已经摸清了灵力仿生是个什么状况。
由孕育他的造神计划发源,拓展向灵力半仙。幕后之人想借三界这些年来愈加尖锐的社会矛盾发动战争,于是暗中操盘,将灵力仿生整合成一种资源,卖给凡人和半仙,以达到毁灭或者统治三界的目的。
他对操盘手有几个猜测,一开始他怀疑徐月生,但这些年升仙台式微,是徐月生力排众议继续开放,为凡间众生留下最后一条阶级跃升通道,为暗流涌动的三界下了一根定海神针。
而后他怀疑上了九重天其他仙使,还有……仙界的人工智能。
萧长宣忘不掉自己初上九重天时见到的恢弘机械装置。
但事实不能确定,他每次端据点抓到幕后黑手尾巴时,它都以圆镜白影的形象出现。
当然,无论是谁,有一个事实毋庸置疑——它在九重天,并且很容易接触到徐月生。
所以面对徐家地宫,萧长宣不愿打草惊蛇。
幸好徐家他埋线够久——很多年前凡间围剿魔尊时他曾遇见一个人,那人那时还算个少年,满腔义气跟着仙使来到魔界,他看在那人姓徐的份上把他放走了,免了必死的命运。
过了百十年,少年变成了老头。萧长宣绕有兴致地恐吓了老头几句,原想老头交不出新娘,借此对徐家地宫发难,岂料老头惶恐万分给他送来了一份大礼。
凡间很少有这样的雨夜,倾盆雨水顺着歇山聚成雨线,敲得叮铃檐铃清脆响。
他在屋檐下,越过大雨和白骨纸人,与那双血红眼眸对视时,说不清自己什么心情。
百年的时光这样渺茫,
重逢的故人再见不识。
无数凶煞的纸人张开血盆大口,铺天盖地朝衣裳破烂的人扑去,萧长宣在那刻想,要不要就如自己所说——让他死掉?
他恨他。
他真的很恨他。
他真的……
轰隆。
平地紫雷。
机械白骨焦黑,雨水砸落残烬。
“娘子受惊。”
如波涛般翻涌的百般情绪里,先越过恨意支配四肢的,是本能。
他看着那人雨水中透湿的银发,望着他藏匿着疯狂的血红眼眸,撑伞走入绵密的雨。
像再一次,走入了重叠的命运。
“请。”
他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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