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长宣总共动了三次杀心。
第一次是重逢,他察觉楼寻全然不记得过往,反而因为别的事情致使情绪走火入魔,开始恼火。
第二次是地宫入口,他犹豫要不要将楼寻扯入灵力仿生,利益权衡、情感交杂和殉情之心在胸口蠢蠢欲动。
第三次是徐嫣然的溯洄,他觉得楼寻已经暴露,放走必然落入幕后人手中,未免麻烦,干脆杀了楼寻,或者将其带回魔界。
但一次都没能成功。
其实要来强的对萧长宣来说并非难事,他如今身为魔尊,正要动真格,天上地下除了徐月生,没人能真奈何他。
可就如同当年站在明月城对阿寻手足无措,哪怕隔了百年再度相逢,楼寻依旧是他过不去的坎。
无论理智怎么再三强调,思绪如何耳提面命,一切算计与衡量等到了楼寻面前,就全部化作一片空白,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初酒楼剑仙的话在遥远的未来一语成谶——当再次重逢,他无可奈何。
甚至不止无可奈何。
徐家地宫,神临忽降,生死一线间,所有人都觉得萧长宣处理速度那么快是情形所迫,不得不雷厉风行。
但只有萧长宣自己知道,他怕到冷汗透湿后背,怕慢一秒徐月生就真把楼寻杀了。
天知道他成功进入楼寻神识里看见他还活着时有多庆幸。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动过杀心,最多也就是跟楼寻发发疯,也是从那时开始,萧长宣逐渐无意识纵容。
一开始神识空间交易,萧长宣听完楼寻自荐,脑袋里在想“你的挣扎最多是麻烦,你知道的我全知道,交易岂止是略不公平”,然而没两句话他就点头白给。
地下城里拯救仿生人,萧长宣一听就觉得麻烦不讨好,欲盖弥彰讲“本尊不参与”云云,该帮还是照帮不误,最忙的时候楼寻甚至把他当狗使唤。
治安队的行政职务,一开始根本就不在萧长宣的计划里。
他两百年看得最多就是凡人自生自灭,一点都不想管这些闲事,数次对着心系苍生的楼半仙欲言又止,最后还不是不仅帮抢劫帮派,还帮做财务规划,几百年忘光的治理知识全捡了回来,累死累活也没得到楼寻的半句夸赞。
萧长宣觉得自己就是贱得慌,特别是楼寻嫌他烦的时候,贱得简直没眼看。
但这怪不了楼寻,萧长宣心知肚明。
站在楼寻的立场上,只是嫌他烦都已经算很温柔了。
楼寻真的是很好的人,萧长宣总是这样觉得,换做别人,面对他的怪异与疯癫,不会这么多次反复尝试沟通解决,来听他的想法。
他感念楼寻这份好意,搪塞也不是不想解释,而是觉得——面对楼寻,他无从开口。
我蹉跎百年尚且不可以直面的残忍旧事,你几次三番仍然无法遵守的记忆约定,要从哪里说起?
要告诉你,我爱你、恨你、妒你、杀你、救你,多舛命运绕了百年的圈,又与你重逢。
这些该如何出口?
面对楼寻,萧长宣先感知到入骨的爱,后察觉到汹涌的恨。
他的一切隐瞒一切疯狂,若知晓前尘,其实都有迹可循。
厌恶楼寻无知无觉、事不关己安稳这么多年,所以逼着他去看灵力仿生的真相,想把他摁在仿生人的框架里,让他直面真相。
嫉妒楼寻初识爱恨、先遇他人拥有故友知交,所以才会在青山对着他发疯,以此发泄自己近乎走到偏激的妒心。
他总是在自作主张,因为他矛盾得无可复加。一面想让楼寻在灵力仿生这条路上跟他同行,一面又不想让他陷入与他一般的危险之中——他想这是楼寻与他共同肩负的命运,却又怕自己某日护不住他。
他也不想与他平等,他总觉得楼寻亏欠他。
一次又一次的忘记他,凭什么要他毫无芥蒂地告知他所有,与他平等?
萧长宣是这样想的,并且坚定认为自己没错。
但听到楼寻说他们是“战俘与敌将”,看见楼寻在他眼前明晃晃因为谢羽时偏心林空青时,他心里像是有蚂蚁咬,密密麻麻泛着疼。
而后,他万分无奈地否定自己的正确,朝心上人缴械投降。
“你把我忘了,楼寻。”
这是他没有任何包装和改动,告知楼寻的第一件往事。
临沂萧氏和帝都天重。
这是第二件。
楼寻何等聪慧,怎么会看不出来这是他的让步,慢慢的,楼寻不再说烦,他开始自主参与进灵力仿生,成了他真正的同伴。
他们还在地下城有了些愿意同生共死的朋友,一群成日鸡飞狗跳的孩子,少年们以林空青和万山游为首,整日跟在大人身后吵闹。
日子似乎又好过起来,那个如影随形的诅咒好像被打破了,萧长宣在屋檐顶就着酒意与楼寻接吻时,内心已经在期盼以后。
期盼他曾经从未设想的以后。
但现实总会以最残酷的方式,给他最惨烈的一击。
噩梦降临得毫无预兆,将所有期盼与美梦击碎,如同当头泼下的冷水,让萧长宣在瞬间认清了现实。
——“等一切结束,我必然会死。”
——“守寡、改嫁、孤独一生,我哪个都接受不了,所以最好不复相见。”
宣泽的再现仿佛是死亡的警钟,让萧长宣惊醒自己走在一条什么样的路上。
他有两个选项,一是当作什么都不知道,继续跟楼寻待在一起,躲起来逃避责任;二是断舍离,放楼寻走,自己孑孓独行,回到他没与楼寻重逢之前。
要如何呢。
萧长宣其实还蛮心动第一个选项,但他每一次逃避教训都异常惨痛,他忘不了被白炽燃尽的明月城,也忘不掉死去的阿寻。
刚开始将楼寻扯进来,是因为重逢的不理智,感情之间的博弈里嫉恨占据上风,才有了现在。
但那个吹拂着微风的晚夜,他坐在屋檐上,望着月光里楼寻的脸庞时,只觉得,阿寻好好活着就好了。
所以他说“我后悔了”。
楼寻反应很大,问他后悔什么?
后悔很多。
后悔曾经懦弱而天真,恐惧着沉重的责任与陌生的未来,为此一逃再逃,逃到明月城覆灭,他被逼疯,死伤无数。
后悔重逢任性又心软,明明有一万种方式不复相见,他却依旧将楼寻扯进了这繁杂的命运中,无数次九死一生。
也后悔让他陷得太深。
若是再参与下去,往后他若是死了,没人护着他怎么办?
万一灵力仿生没除干净,残党追杀他,他怎么活下去?
两百年的时光将曾经名动天下的帝都天重磋磨到面目全非,将他变成年少时从未想过的模样,却好像怎么也磨不掉他的劣习。
贪心与软弱像是刻在他灵魂里,每时每刻都在牵扯着他的理智,总让他贪恋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比如楼寻。
相守这般挫折,命运是否已经数次暗中警告,他与阿寻本非同路?全是他自己的**与情感,在将一个原本该安宁平稳的人拖入与他一样的深渊。
如果是这样,那他认了。
萧长宣最后自作主张了一次,与楼寻来了一场毫无预兆的断舍离。心想煌城寨事毕,他就将楼寻送出去。送到一个可以安稳生活的地方,改动记忆,再让林空青以妹妹的身份,跟在他身边。
楼寻这样好的人,必然能在世间活得很好。
但他总……
事与愿违。
总是事与愿违。
*
潮水拍岸。
远处残红的夕阳染遍天际,海天交线处白茫茫一片,偶有长鲸魔兽探头。饕餮血液将深紫海水融得漆黑,被魔气撕扯得四分五裂的身体陷在无妄海四周,犹如几座墨色岛屿。
萧长宣放下颤巍巍的手,气力耗尽,一头栽倒在海岸旁。
他最后朝岸旁昏迷的楼寻看了一眼,才闭眼陷入昏迷。
无妄海在缓慢地涨着潮,海浪成了天地寂静里唯一的声音。
随后,脚步声出现,很轻,很坚定,缓慢踏入海潮,停留在了萧长宣身边。
脚步声的主人跪下身,想伸手触碰,却径直穿了过去。他愣了一下,在萧长宣身边坐下,盯着他看了许久。
久到时间仿佛消失后,他才起身,望向海岸后无垠的黄土。
“宣泽。”
轻声的呼唤伴着海潮,下一瞬,一个白色的人影出现在了海边。
海风吹动羽白衣袂,宣泽抬眼,与无妄海旁的楼寻四目相对。
铺散的夕光将银发染上暖黄色,仿佛给楼寻镀上了一层金边。
宣泽看了他须臾,低眸笑道:“需要我给你一些时间整理吗?你看起来很伤心。”
楼寻垂眼,“你说他被困在溯洄里,红玉耳坠是用来帮我守心,不迷失在他的记忆之中。你骗我。”
宣泽无奈微笑,“你数次真情实感迷失,红玉耳坠没有帮你吗?”
“不,”楼寻抹干净眼泪,面无表情道,“这场溯洄不是萧长宣自己陷进去的,是你。你借谢氏族人发动的溯时余波,让他陷入了溯洄。目的是让我看到过去。”
“……”宣泽没有否认,只静静看着他。
“这东西。”楼寻从耳垂拔下红玉耳坠,“让我没办法脱离你在回忆里为我选中的身体,因此没办法接触回忆里的萧长宣唤醒他,只能是你故意。”
许久没有回答,半晌后,宣泽才微微眯起眼眸,“你真的是仿生人?”
“……”楼寻没有理他,望向别处,最终目光落在了无妄海与落日的交汇点,橘红在他微红眼里细碎闪烁,“这也不是现实。”
“强杀饕餮后,萧长宣和我被冲到无妄海边,都没有苏醒。你就是趁着这个空档将我和他拖入幻境,让我见到你,紧接着找理由骗我,借谢氏发动的溯时余波开溯洄阵,让我看完他的回忆。”
楼寻瞥了一眼海岸边昏迷的人,语气笃定,“你想干什么?”
宣泽无可辩驳,他笑着叹气,“你不愧是重红倾尽心血的孩子,聪慧敏锐到这种程度,要是早点出生,那十二仙我都不要了。”
见眼前人避重就轻,楼寻神情越来越冷,“我问,你想干什么。”
“你这小孩……噫呃!”
地表猛地震动,宣泽差点摔了个大马趴,抬头一看,楼寻破阵法都画了一半,他猛地瞪大眼,“不是!?你等等,溯洄空间的破阵法你都知道?!那都我那个年代的书了!”
以前也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楼半仙为此大发慈悲地给了他一个眼神,示意他:要么说,要么滚。
“你是真脾气不好啊……”宣泽悻悻拍了拍衣袖,“那我就不铺垫了,我的目的很简单,我希望你能留在他身边。”
楼寻收了手,“……留?”
“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你并不是为此出生,也有自己要做的事情。”宣泽劝道,“但是……你也看见了,那孩子很快要撑不下去了。”
宣泽垂眸,眼底情绪复杂,“他两百年太苦,又一直损耗自己身体。这些年说是认了命,其实心里还是怨怼,受伤也不治,伤心也不说,全靠修为和我的灵根撑着,直到遇见你才好一些。但……积弊已深。”
“所以他才会忽然听见你的声音。”
“对,他要把自己作死了,只是他习惯如此,根本就没发觉,听见我的声音只是个早晚问题。”宣泽话说得直接,几乎都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所以你不能走,你走了他必死无疑。”
“是因为他,还是因为命运另一半的丝线?”
“……虽然听起来很像假话,”宣泽道,“但比起始神,我现在更作为一个被怨恨的长辈,在请求你。”
“……”
楼寻沉默了。
须臾后,他才重新开口:“宣泽,命运是什么?是解决三界尖锐的矛盾,还是拯救万万千灵力仿生的命运?命运的丝线缠到最后,究竟要裹出什么结果?”
这是始神从未言明的谶言。
他说萧长宣身上肩负着命运一半的丝线,萧长宣将其理解为无可违抗的宿命,但楼寻却觉得,这一半是萧长宣出世携带的生杀血债,是动荡三界的灵力仿生。
另一半呢,另一半是什么?
他直觉这跟宣泽讲述的九重天历史有关,想让宣泽给出更为明确的答案,却见始神张了张口,最后只平和地望着他。
“我生于天地,哪怕残魂也不可违背天地法规。”宣泽眉宇间歉意柔和,“于此,神灵不可多言。”
“那好,”楼寻深吸口气,“那另一半的丝线,是还会落在他身上,还是别人身上?”
这个问题模糊不清,宣泽从中意识到了什么,落在楼寻身上的目光渐深,“与选择有关。”
“只与选择有关?”楼寻确认道。
“……只与选择有关。”
宣泽心中逐渐浮出猜测,“你……”
话音未落,大地再度震动,一切都迅速崩解消逝。
宣泽看着自己逐渐透明的手脚,神情一时复杂万分,远处黑暗代替海水夕色覆压而来,他抬头,跟远处伫立的寻四目相对。
那双眼不似旧日血色艳红,漆黑瞳色沉静而坚毅,清光如剑。
想说的话在那刻全部消失,宣泽无奈提起笑,安然闭上了眼。
空间内景色很快全部消失,浓稠的黑暗成了视野里唯一的颜色。宣泽总共布了两个阵,一个幻象一个溯洄,裹布般包裹着。楼寻方才破了溯洄,现在正在幻象阵里。
按理说幻象阵应该像最开始他醒时一样,在黄土原野的寺庙里,但眼前只有漆黑,无边无际的漆黑。
楼寻没着急破阵,他没从这个阵中发觉任何威胁性,于是凭感觉往前走了几步,很快,他看见了一个孩子。
那孩子姿势像是坐在阶梯或者木台上,抱着一条腿,另一条腿轻轻晃着,正仰着脑袋,在专心致志观望什么。
楼寻沉默一会,走到了他身边,“你在看什么?”
小孩没回头,“玉兰。长宣说等枝头玉兰花开满,父亲和母亲就会回来。”
“……”楼寻也跟着看去,却什么也看不见,“你很喜欢你父母?”
“没有,”小孩摇了摇头,“只是书里说,大家都有父亲母亲陪,我也想。”
“你以后会有人陪。”楼寻道,“只要你现在把你仆从踹了,等到十七岁的时候上九重天拐个人,就有人陪了。”
“或者等久一点,一百九十五岁的时候去浪迹天涯,西部苍天雪山有颗蛋,里面冷藏了一个胚胎,你把他捡了,黑市花点钱解冻,也差不多。”
“……”小孩茫然看来,仿佛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楼寻与他四目相对,忽而垂眸,抬手揉了揉他的头,“算了。”
“什么?”小孩问。
“我答应你了。”
“……什么?”
楼寻眸底漾出清浅笑意,“不复相见。”
那孩子忽然呼吸一窒,目光紧张地看向楼寻,楼寻却没有再解释的意思,他只是安静的注视着他,随后闭上眼,话像是对他说,又像是对自己说。
“希望你别后悔。”
话音落下,孩子赶忙抬手抓住楼寻衣角,却抓了个空。
空茫的黑暗里,好似从来没有人来过。
第三卷讲完啦!!!
这卷将前尘过往都好好说了一遍,讲了小楼的来历和萧萧的故事,填了一些前文的伏笔坑。
下一卷最终卷,放心吧小情侣不会虐的。我的主角们永远相爱!感情线不会有误会存在!
感觉自己有很多话想说。这卷我其实写得很纠结,特别特别纠结,不是在重写就是在重写的路上,然鹅我现在依然觉得很多章节写得不好。
因为萧长宣的情感太强烈太复杂,很多都是我的社会阅历达不到的,我没有体会过,不知道该怎样描述才算精准,每写一章都在问自己:他是这样想的吗?他这个时候是什么感受?你确定吗?
问到最后,我甚至想要不然就乱编,写这么累干什么。但乱编后,我又很不满,因为我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知道这个时候的他在经历什么,如果我乱编,对萧长宣这个角色好像不公平。
我很爱他,所以不想辜负他。我每天都在跟朋友说,我感觉我写不出来那个味道,如果萧长宣这个角色不是在我这么幼稚的作者笔下,他会不会被表现得更好?
朋友安慰我说不会的,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我很茫然,我心想我真的了解他吗,我在大纲里对他这段经历就写了几个梗概,说他要从一个懦弱天真的人变得独当一面,说他成长了很多。
可他成长的切肤之痛,我无法体会。我只能告诉我的读者,他很疼很疼,可是我想象不出来他的情绪具体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我为此抱歉。
这些章节的表达水平只能达到这里,实在是不尽人意,就当是一个需要在未来解决的遗憾吧,我一定会回来解决的。
那么说回萧长宣与楼寻。在第二卷末尾的时候,我说谢羽时是很温柔的人,如果没死没发生那些变故的话,指不定楼寻喜欢谁。但若论灵魂羁绊,没有人会超越萧长宣。
除开身份,他们性格其实并不是很适合对方,楼寻冷漠果断,萧长宣开朗犹豫(经历这么多还开朗完全是因为他有点子疯),往两个方向走,但凡爱少一点两人就gg了。但爱让人妥协,让两个幼稚的人笨拙地向对方低头。
讲个一个没插进去的小设定。
楼寻两次都是一见钟情,因为萧长宣确实长得好。
所以九重天上的阿寻见萧长宣第一眼没告发他,明月楼里的小寻跳楼时没踹他脸上,第三次雨夜重逢无感是因为楼寻没开情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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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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