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新来的那批人类模型，已经全都放到培养空间了。”

入目是昏暗的、狭小而不断晃动的不规则空间，能嗅到憋闷的、被柜子闷起来的水汽味。

骊执感觉自己像是坐进了一辆开得飞快的出租车，她隐约听到有人在说话，紧接着是一阵有节奏的、间隔如机械般精准的脚步声，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带动起视野的旋转与跳跃。

机体立刻进入战备状态，骊执正想看清楚自己到底被传送到了什么地方，可灰暗的、无法保持住平衡的视野里，她仅仅能分辨出，这是一个方形的、很扁的密封空间，上面充斥着一些规整的、脏污的纹理。

“创造者，”，数据接收端传来骊镜的通讯，“我找不到你了，感觉自己头好晕……创造者，你能在周边看到我吗？”

……人工智能怎么可能头晕。

不过骊执也没打算纠正他，她循着声音低下头，发现自己正坐在一根白色的、到处都是刮痕的柱子上，呼唤她的摄像机正被柱子底端死死压住，翻不了身。

她压下手臂撑起身体爬起来，在柱子上蹭了一身灰，在愈发剧烈的摇晃中踩着柱子一点点挪腾过去，控制着力道不会压到下面的摄像机。

“沙沙。”

有细碎的、像什么东西轻微剥落的声音响起。

骊执看向脚下，白色的粉末黏在了脚底，带着一阵洋洋洒洒在周围、飘散在空气中的粉尘。

“创造者，”，摄像机已经被骊执一把揪了出来，此刻正绕着她飞了一圈，“我们是不是遇上时空错乱了……总感觉我们现在应该是在一个人的书包里。”

虽然“把骊镜装进书包需要分三步”这件事很莫名其妙，但上次他被骊执从寝室背到教室时的记录过于清晰，让他情不自禁对上了号。

“？”

骊执正想问话，只听一声“滋啦——”

日光骤然投射进来，原本隐约难辨的说话声也变大了，像是原本进了灰蒙了层布的喇叭重新发出声音。

“早上好，苏玛尔星的各位，今天也要记得补充营养液。”

一个早间频道的播音腔开口，温和地冲屏幕前的观众打了个招呼。

“……现在来简要看看今天的天气。根据捕星科技最新研发的方夏卫星报告，放射尘在今晚将格外严重，诸位注意通勤安全……”

未来世界就是先进。骊执挑了挑眉。

讲天气污染都不播报雾霾，改播报放射物质了。

不过，是“捕星科技”研发的卫星。

骊执捕捉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空间的晃动愈发剧烈了，骊执来不及多想，翻卷的布料几乎要把她翻个面。

下一秒，一只巨大的、边缘浸着绿色汁液的钩状的“怪物”探进空间，带来一阵熟悉的、腐朽又湿润的满仓树的气息。

骊执挣扎着保住柱子稳住身形，仔细观察，终于从突起的关节处隐约分辨出那是一只干燥粗糙手，粗粝的茧子里藏满了粉笔灰。

“老师，我这里有粉笔。”

机械而呆板的声音响起，莫名耳熟。

这次，骊执终于听清楚了，这个声音来自跟在在女老师身边的那个学生。

她躲过那只手的摸索，翻身爬到了因为翻动而露出来的新的白色柱子背后。

……所以她现在是变小了？还掉在了树头人的口袋里？

“不要……骂我。”

耳边传来一个细微的女声，声音有些磕磕绊绊，像是很久没和人交流。

“你们现在还是考生，所以规则不允许三师兄直接把你们带过来，变小有助于躲过系统检查。”

“等会还要把你们送回去的，不要怕，看完我们就走。”

不知道是不是被藏在口袋深处的原因，女声听起来有些闷，但不妨碍她和骊执交流时刻意展现出的热络。

“……不会骂你。”

能有能力把她和骊镜带过来，再带走的，也就只有那两根粉笔了。

“你三师兄被外面的大师兄拿走了，”

晃动突然停止了，骊执猜测应该是树头人把装着她们的外套放下了，“它现在只剩下一截了。”

“等粉笔用完，他会死吗？”

“他已经死了。”

女声没有犹豫，平静地回答。

骊执靠着粉笔坐下，捶了捶有些磨损的手臂。

“他的空间被击碎过一次，变成耗材后又用来书写规则，催化整个教室的满仓树发芽，能量剩不了多少了。能再承载一次空间转换，再把你们放到准备好的小空间里携带过来，就已经很好了。”

所以并不是她们真的变小了，只是粉笔将她和骊镜放到一个缩小的微型空间里，由两根粉笔实现空间转换，将她俩顺势嵌入进这个大空间。

“你好像并不难过。”骊执垂下头看她。

粉笔作为满仓园内部的耗材，具有的是书写规则和空间转换两种能力。当初从被满仓树包围的空间逃离的时候，骊执只试验过空间转换。

“创造者，我马上回来。”

骊镜身形小，不容易被发现，自觉地先出去探路了。

寂静的空间里，只剩下骊执自己能量核心微微颤动，泵动着输送起能量液的声音。

她也是没有心脏的怪物，和变成耗材的树头人一样，不需要喘息。

任何事情都是有代价的，如果仅仅只是简单几句话就能刺激整个园区发生异动，书写规则的效果如此明显，与之对应的，这么做的危险也一定更大。

她曾经架设过一个虚拟机去检测粉笔的规则书写模块，但等终于触及到那处代码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并没有访问权限。

“嗯，你不能写，也不敢让你写。”

女声粉笔的声音一直都是轻飘飘的，像即将被太阳晒化的、最后一层薄薄的雪。

“不管是践行规则，还是书写规则，都相当于是直接接入园区的操作系统创建条例，是给机械化进程开了后门。”

某种程度上讲，满仓树的树汁本身，就是污染后的人类血肉异化而成的园区数据流，用它书写规则就是让数据流一步步骇入人体的过程。

“你把祂杀掉了。”

“谢谢你。”

她的话突然变得流利起来，速度加快，哪怕还带着滞涩的转音。

“谢谢你给大师姐报仇。”

“大师姐本来该和我们一样，通过了学校的考核进入迷宫，继续升学的。”

这是他们所有人的目标。

考入这所中学后，满怀希冀的青年们揣着各自的梦想出发，却落入了园区的陷阱，被一点点摧残污染。

他们这批人一路征伐，侥幸从里面逃脱，被高跟鞋老师选作她的学生，看似是被命运眷顾的幸运儿。

但相比忍受不了规则就选择精神消亡这条路的耗材，燃烧自己为导师拼命打工的树头人，甚至没机会拒绝自己不想承担的规则。

骊镜已经开始给她同步外面的录像了，她一边接收处理，紧接着分出一个线程和粉笔继续交互。

“是没长退的那个家伙，把她变成了挡住迷宫外的门？”

粉笔上下磨蹭了一下，像是一个点头的动作，将骊执的马甲蹭上粉笔灰。

“祂的种子一开始找上的是你，想让你来作为它们的母体，于是它们寄生在大师姐的纸条上，没有腿的培育者把纸条放在了你的课桌上。”

真是恶心的一堆臭虫。

回想起手臂上极其折磨人的被寄生的触感，骊执向来没几个表情的脸黑了一瞬。

“可是我和大师姐都很喜欢你。你是仿生人，你被种子寄生会没有灵魂的，我们都不想看到你死掉。”

骊执明白，那是因为不同于人类被寄生是进行机械化改造，本就作为机械化生命的她一旦被满仓园的数据流入侵，留给她的就是代码被恶意篡改，协议被毁坏殆尽，从而失去灵魂。

满仓园是一个自成体系的精巧系统，存在于此的生灵共用一套操作系统，所以当沉寂已久的园区迎来一个强大的、带着探索欲而来的机械生灵，所有机械体的第一反应都是产生交互。

或许，与我们同源的你，能听到机械躯壳下，属于人类的心跳。

“碾碎祂。”

仿生人没有站在机械的一放，反而站在了规则的对立面，击杀了那个一直榨取它们的无腿培育者。

所以在骊执从教室出逃的时候，有粉笔为她规划逃生路径，有木块滴落仅存的树汁帮她破出循环，有助力她击碎满仓树藤蔓的椅子，有心甘情愿让她将规则写在自己身上，帮助她走出隔间的桌子。

“我想把那堆种子丢开的。”

它们违反了机械体们的愿望，更是在扼杀他们的生存希望。

“但我导师进来了。”

向来沉默乖巧的学生正拿着评选这次母体的材料，高跟鞋老师顺手抽出来，却没有选中骊执。

她转过身，看到了拥有人类身躯的宋如雨，将种子送到了她的桌边。

宋如雨由此落入空间，种子们以她为桥梁，还是发现了骊执的气息。

粉笔回忆起骊执那毫不客气、碾碎喉管的一脚。

虽然被寄生，但骊执也由此找到了无腿培育者的老巢，她一时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外面还有两个发育完全的培育者，高跟鞋是我的导师，接下来会先碰到她。毁掉园区，就必须杀掉它们两个。”

骊执能理解她的方法。

毁掉核心处理器，系统自然就会瓦解崩溃。

耳边的机械女声停顿地越来越快了，骊执隐约感觉有哪里不对劲。

“……你也要和他们一样离开了，对吗？”

骊执问道。

粉笔没有眼睛，但她能想象到那双透亮的琥珀瞳是怎样安静地看着她，那里没有快意或者嘲讽，只有一种哪怕是情绪调节器模拟出来、却依然纯粹无比的，对一个生命体逝去的悲伤。

骊执能感受到随着时间的推移，粉笔的声音越来越快，也越来越弱。

“嗯。”

粉笔慢慢打了个滚，蹭到预备出去探测的骊执身边。

“我要先进入休眠状态，你安心找自己想要的东西。”

“不要怕，师兄是负责带你们出来的，我是负责带你们回去的。”

所以，我会活到你能回来的时候的。

粉笔突然笑了笑，笑音里带上了点稀薄的、属于曾经的青春洋溢的气息。

骊执难以想象，她该是怎样期待的踏入这所学校，又是怎样接受了注定被异化的落差，在直面这样残酷的选拔体系后，依然卧薪尝胆成功升学，希冀着能找到出逃的办法。

“要是我们在真的同一个学校，我就要用光脑给你发一个‘快逃’的表情包，告诉你不要选这个导师。”她苦中作乐道。

骊执闻言回了一个笑，转过身冲她点头。

“谢谢学姐。”

虽然她打死也不会在这么一个死学校读研究生的。

“不过，现在先清理门户。”

她走出了口袋，脚步声落地，沉重到坚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