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京郊,寒意十足的山风压下了白日里的一抹春色。
黑压压的山中,裹着蓝青色斗篷的姑娘踉跄着在山中走了四五个时辰。
姑娘偶尔匆忙回头,望着山脚下红墙黄瓦的寺庙轮廓越来越模糊,心底暗暗兴奋。
不知摔了多少跤,绸缎斗篷已经被山中枝杈挂破了多处,白嫩的小脸也被山风吹的发红,然而一整日滴水未进的姑娘却什么也感觉不到,只是拼了命往山中更深处跑去。
再次回头向山下望去,星星点点的火把刺痛了姑娘的眼。
山中传来一声声高高低低的呼喊,火光仿佛也越来越近。
慌乱间她又被绊倒在地,膝盖被地上枯枝磕的生疼。
姑娘脱了力,只能靠在边上的树干上。她抿了抿发干的唇,眉心紧蹙,闭着双眼想起了上辈子殉葬那日...
显德三十年,大周后宫
“慕娘娘,接旨吧”内侍阴沉的声音,隐隐含着催促。
慕如霜一身素缟跪在栖云轩前,缓缓地举高双手,接过圣旨,
“娘娘,请大妆吧,别误了上登仙阁的时辰...”宣旨内侍阴恻恻地念叨着。
慕如霜水润的眼睛里满是迷茫,一双玉手紧握着圣旨,慢慢起身。
宣旨内侍后还有一人,他微低着头,手托刻花方盘,方盘上面放着三尺白绫。
白绫光洁如镜,被暗红的漆盘映着,隐隐透着血色。
内侍的催促,让慕如霜止住恍惚,抬眼看向二人。
那托着白绫的人,是在这栖云轩侍奉过的凌川。
凌川察觉到她的目光,欠身行礼,慕如霜感受到他的善意,勉力温和道:“凌内侍,你...来送我了”
凌川低沉的回话:“是...娘娘。”
慕如霜轻轻地点点头道:“两位且容我收拾片刻。”说罢转身入房。
身后两个早已红了眼圈的宫女忙跟着入了内室。
室中并不奢华,绣了一半的帕子搁置在塌旁,长燃香料的香炉,也因宫中大丧而停了缕缕青烟。
慕如霜缓缓坐在妆台前,一件件卸下发上的珠钗。
她唤过抽泣的宫女,柔声吩咐着:“咱们主仆一场,此刻我也无力替你们谋一个好前程...”
她抬手抚过奁匣:“这是我之所有,你们拿去...以后要好好的。”
两个宫女再绷不住,跪伏在地上哭泣。
不待二人痛哭,慕如霜自己动手挽了发髻,取出她姨娘生前最喜爱的一只银簪子,对镜簪入髻中。
镜中人肤若凝脂,长眉入鬓,水润的眼睛似生来带着笑。
宫女看着这样娇美的主子,哽咽着说:“娘娘,给家中留些话吧,奴婢们一定给您送到。”
慕如霜苦笑,
家?哪是她的家呢?慕国公府吗?
她的父亲,慕国公爷,文不文武不武,空顶着国公的名头,家中除去姬妾无数,就是子女无数。
她在家中排行十六,许是她生的容貌好些,国公爷才没把她像她姐妹那样,随意送去结亲,攀附权贵。
待长到了十五岁,众人都惊叹,十六姑娘怎越发出落的花容月貌了!慕公爷也愈发觉得自己押对了宝,疏通了宫中关节,忙不迭把娇娇女儿进来,给五六十的老皇帝当妃子。自个儿得意洋洋做起了国丈爷的美梦。
奈何老皇帝比她爹还生猛,宫中光妃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加之内宫权力倾轧,慕如霜进宫五年,别说恩宠了,连皇上的样貌都不曾看清楚过。
现在老皇上一驾崩,她们这些无宠无子的嫔妃却要去殉葬了...
慕如霜心中一叹,还留什么话,她这一生就是个笑话罢了。
“不留了...”
说罢慕如霜徐徐走出内室,示意庭中二人,她已收拾妥当。
看着一袭素衣也难掩娇妍颜色的慕如霜,饶是见惯了宫中的美人的宣旨内侍,也叹了口气:可惜了...
“慕娘娘,您请吧”内侍一躬身,引着她沿着御湖往登仙阁方向行去。
一路走去,几个偏僻的宫殿中,时不时传来痛哭声,慕如霜的脸色也变得愈加苍白,身形几近不稳,一直默默跟在她身后的凌川见状抬起一臂,她借力一扶才没有软倒在地。
“多谢了...”慕如霜木然致谢。
两人距离拉近,沉默的凌川突然开口,用只有他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娘娘,切不要慌乱,我想办法救...。”
话还没有说完,身后不远处突然传来尖利的叫喊:“我不要死!放开我!娘!我要回家...”
那叫喊声听的人心中发颤。
雪舞轩的丽妃钗鬓散乱,满脸泪痕,被内侍一路拖拽,朝登仙阁行去...
慕如霜看着这惊恐的一幕,心头愈加害怕。
凌川方才说了什么,她一字也没往心里去。
“雷霆雨露都是皇恩,何必弄得这么不体面...娘娘,快走吧”引路的内侍看着远去的丽妃一行人,催促着慕如霜。
慕如霜默然前行,忽而伸手摸着自己细嫩的脖子,讷讷的自言自语:“吊上去的时候疼吗?”
她想到年幼时,身边的一位老嬷嬷偶尔提起过,吊死的人,舌头会伸出来老长。
她把手从脖子移到自己苍白的嘴唇,无意识地说:“会不会很丑?”
凌川听着她无助的呢喃,眼尾发红,心中波浪翻腾。
强自稳下心神,他再次郑重地开口道:“娘娘,待会儿到登仙阁,务必要跟紧奴才!”
奈何慕如霜此时什么声音都听不进去,脑中仅存“又疼、又丑”这四个字,从小到大,她是那么怕疼,怕丑。
想到自己要又疼又丑的死去,慕如霜心中由恐转怒。
皇帝老儿真是欺人太甚!死都死了,还要吊死她们去天上伺候他。
登仙吗?她慕如霜今天就是下地狱,也不尊那混账旨意!
她望向御湖,突然生出来一股二十年都没有的豪情。
慕如霜突然转身看向凌川手中的白绫,她的眼睛里泛出兴奋的光芒,那光芒好似一团火,热烈而决绝!
凌川看向她,顿觉不好未及开口,她突然反手推上了盛着白绫的方盘,这一推,她用了十二分的力道,凌川毫无准备,白绫被砸翻在地,他也被推的向后退了一步。
没有一丝停顿,慕如霜转身向御湖跑去,轻盈而决然。
凌川伸手去拉她,却只碰到了一片飘起的白色裙角。
没有迟疑,没有停顿,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畅快过的慕如霜,跳入了御湖。
湖水冰凉,她闭着眼睛慢慢下沉,还好,还好,就要解脱了...
可突然湖水躁动起来了,有人跟着她跳下了来。
水下,那人握上她的肩膀,他的手握得那么紧,用力把她向上托去。
慕如霜烦恼地睁开眼,诧异的看着水中拉着她的凌川。
这是要把她从湖里捞出来再去吊死吗?
不行!不行!不能再被捞上去!
慕如霜剧烈挣扎着,感受到她的不愿,凌川迟疑了。
片刻间他卸下力道,不再向上。
只是握着她双肩的手,再也没有放开。
慕如霜停止挣扎,她不解地看着凌川那双似痛似悲的眼,感觉着他双手的力道,坠入了无边的黑暗...
“娘娘!娘娘!”急促的呼喊在如霜耳边想起,娘娘?她这是在哪里?她不是逃了吗,难道又被送进宫了吗?
“不要!不要进宫!不要...”如霜呢喃着,她是如此害怕,纤细的身子都抖了起来,这让边上唤她的人心酸不已。
那人轻轻的晃了晃她,如霜慢慢张开了小鹿般的眼睛。
她的命运就这么不济吗,是被抓到了吗?如霜后缩着,慢慢适应着眼前的黑暗,朦胧的山光中,她渐渐看清了眼前的人
“凌川?”
陵川微微发抖的手松开了她的肩膀。
她记得,她回来了,一瞬间,凌川紧皱的眉心舒展开来,坚毅的薄唇开口道:“是我,娘娘”
她惊诧地望向半跪在她面前的凌川,脑袋转不过弯来,只轻轻地说“再别叫我娘娘了...”
凌川看着一身狼狈的她,慢慢地点点头。
揉了揉发僵的双腿,如霜扶着树干慢慢站起,一身黑衣装扮的凌川也站了起来,高大的身影把娇小的她完全笼罩了起来。
突然的压迫感让如霜慢慢地绕到树后,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怎在此处...你是来抓我回去的吗。”
凌川看着她受惊的模样,嗓中泛起一阵腥甜。
他放缓声调,解释着:“你...你别怕,我现下在军中任职,今日办差路过大慈寺,看着国公府家乱糟糟的寻人,才找到此处。”
凌川说着半真半假的话,耳根子发烫,他十分庆幸夜色正浓,对方察觉不到。
听着凌川认真的说辞,如霜慢慢的从树后挪了出来,她扶着树干,望了望山下,看着寻人的火把像一条恶龙,还在慢慢地向这边靠近。
她用擦伤的手捻着斗篷上破漏的丝线,像要给自己鼓劲一般,柔声而坚定的说着:“我得赶紧逃了,我不能再被他们送进宫...”
如霜抬头看着凌川:“你...你别跟他们提起见过我。”
凌川扬眉笑了笑:“不会。”
如霜又想到上辈子,到底是因着她,才让人家送了命,抿了抿干裂的唇,满含歉意地道:“上辈子对不住了,连累了你。”说完欠身行了一礼。
凌川从腰间取下水囊,拔开塞子递给她:“不说那些了,先喝点水。”
逃的时候不觉得,这会见着水,如霜才觉渴的厉害,她接过水囊,小口小口地喝着,清凉的水,让如霜人也清醒了起来。
捧着水囊如霜悄悄打量着眼前的凌川。
只觉得高大的他比前世挺拔许多,俊俏的脸也不见了前世的苍白气色...
凌川被她看的有些不自在,移身看着山下。
“你...回来多久了?”如霜在他身后轻轻的问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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