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就这样就结束了吗,明明什么都还没做,就这样窝囊地死去————
哈,不是,这也太荒谬了。
安诺很想笑,可是全身都痛,痛得他龇牙咧嘴,笑得像怪叫。
死亡的阴影正在一点点蚕食他。安诺的面孔因恐惧而扭曲,双手紧紧扣住胸前的一枚十字架,勒出了青白的深痕。祷告词卡在喉间,化作一声濒死的呜咽。
“主啊……”
“主可不会垂怜你这样莽撞的羔羊。”
在这危机时刻,一道清冷嗓音破空而至,裹挟着穿堂而过的罡风,瞬间穿透黑暗的屏障。刹那间,黑影如潮水般退却,绿瞳坍缩成细小的磷光,缓缓落入枯叶之中。
安诺蜷缩在地,颤抖着抬头,只见周围的林木已被蒙蒙薄雾笼罩,余光尽灭,唯有月光穿刺进树冠,稀稀落下几根光柱,如同一束束捆扎好的铂色帷幔。
随着雾气弥散开来,身上的苦痛也逐渐消退。安诺躺在落叶堆中安然无恙,而那颗心脏似的树瘤,已经彻底溶为一滩黑泥。
而在树瘤不远处,丛丛掩映的清朗之中,一具纤长的白影赫然凝聚在安诺正前方。可祂看起来实在过于遥远,又许是月光的作用,所有体貌都模糊不堪,仿佛一个人只一张脸有淡淡的颜色,雌雄莫辨。祂应是光着脚的,出现时竟没有一点声音,比叶子还要轻地落在薄薄的朦胧之中。
安诺再次警惕起来。尽管保持相当的距离,加之雾色的掩饰,白影并未锚定自己。但仅是单单立在那儿,迎面而来的压迫和寒气就比之先前的黑影潮汐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连我给你的护心咒都忘了,难怪会如此狼狈。”
白影瞳孔中流转着非人的磷光,带着毫无掩饰的戏谑,开口道:“没做任何准备就敢擅闯禁地,是嫌自己活太久了吗?要不是我及时感知到你的存在,你已被祂们吃干抹净了,弗兰克。”
安诺浑身一僵。那声音太过熟稔——他听过西瑞尔·奥尔西尼千百次地呼唤弗兰克·坎贝尔,用相同的语调,相同的音色,相同的咬字习惯,说出父亲的名字。
“怎么了,弗兰克,为什么发抖?你以前从不惧怕我。”
白影顿了顿,忽然扬起嘴角,仿佛要拼凑出一个生疏的微笑,用带着点讨好意味的气音轻声细语道:“是不是这副模样吓到你了?这并非我的本体,只是倒生树投射的我的一个虚影,不会对你产生任何影响,你现在很安全……”
临了,白影顿了顿,似乎深吸了口气,继续说道:“自你离开后,我一步也没踏出塔过,一步也没有,我是不是很听你的话……可是那么多年了,你却从没来看过我。所以别怨我,弗兰克,我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面对你了,已经太久了,你模糊得就像个影子……可至少,我从未主观上想要害过你,那些脏东西,祂们很难控制,虽然很久没有发作过了,却总是痊愈不了……哈,抱歉,我习惯了一个人自言自语。你还在听吗,弗兰克。”
他的语气渐渐柔和了下来:“我不该重提旧事的。没有体谅你这一路的凶险,是我疏忽了。我之前的措辞的确有问题,冒犯到了你我向你道歉,这里的变化太过复杂,你不知道也在情理之中……哈,我是不是有些语无伦次了,我只是太久没和人说话了。当感知到你的存在时,弗兰克,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请再次原谅我的无礼吧,弗兰克,陪我说会儿话就好,我已别无所求。”
一番肺腑之言令安诺不免泛起阵阵酸涩,尤其是听见西瑞尔将自己错认为弗兰克时,心中更是五味杂陈。面前高大的树身在他与那道白影间交错纵横,就像是好几针卡在喉咙里的刺,无论进退都会撕拉出血淋淋的伤痛。他挣扎了片刻,终于还是决定迈出脚步,向着白影一步步前进。
此时,两人之间再无阻隔。
安诺将余下的烛火提至脸侧。烛光勾勒他一头浓密微卷的黑发,照出灵秀流畅的五官和一双琥珀蜜蜡般的眼珠。
他接着开口,变声期的嗓子还保留一丝稚嫩,语调却已是成人的老练:“我很抱歉,西瑞尔·奥尔西尼阁下,家父并未前来,我是安诺·萨瑟兰·坎贝尔,请允许我代替家父同您会面。”
白影倏地凝住了。两洞磷火瞬间从眼眶内跳出,顷刻便越过迷雾在安诺身上游移,却在瞥见那枚十字架时顿时凝滞。安诺被盯得脊背发寒,大气都不敢喘。十来步的距离,他甚至都能听见白影嘴里传出的吸气的嘶嘶声,带着明显的颤抖。
“……呵,你在骗我,这分明就是弗兰克的十字架,是我亲手送给他的,”白影发出了压抑的、齿轮卡壳般的低笑:“拙劣的谎言……你是黑发,琥珀眼睛,你的眉眼,你的骨相,连攥十字架的姿势都和他一模一样。”
祂猛然逼近,寒霜般的吐息扑在安诺冷汗直流的脸上:“难道是因为家族的罪孽罄竹难书,所以羞愧得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敢认了,弗兰克?”
安诺猛地推开那道虚影,掌心却径直穿过祂的胸膛,捞起一把冰凉的雾气。他踉跄跌坐在地,嘶声喊道:“我已经说了,我不是他!我是安诺·萨瑟兰·坎贝尔,他的儿子!”
“儿子……安诺……你真是安诺?!”
像被击中似的,白影倏地往后退了几步,肩胛骨嶙峋地起伏,回到眼眶内的磷火也狂躁地舞动起来,泄露某种濒临崩溃的震颤。
“不。怎么可能呢……怎么会是你呢,弗兰克他怎么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家主为什么不亲自来?”
安诺的心脏重重一坠。父亲下葬时的画面倏然闪现——黑色棺木散发出一股浓浓的油漆味道,配有铜制把手,里衬是猩红的金丝蛇纹丝绸,旁边摆着十二枚三英寸的钉子。父亲的遗体端正地躺在里面,套着只有重大场合才会拿出来的那套黑色礼服,胸前的手巾袋上别着一朵罂粟。
当棺盖一点点吞噬掉父亲瘦得脱相的脸,以及额头不再涌血的黑窟窿时,当钉子“铛铛铛”的啄食声最后归于一片死寂时,一切终于尘埃落定,且必将永恒地逝去了。
安诺强迫自己直视那双磷火般的眼睛,就像在用不属于自己的声音缓缓道来:“五年前那场变故后,父亲突发恶疾,从家主位上隐退……两个月前病逝,正式由我继任家主。”
话落瞬间,一股彻骨的寒风呼啸而过,先前那种古怪的洪音再度从脚下涌起,如同大地的悲鸣。安诺心中暗叫不好,顿感面前这逆光的模糊身形里积蓄着一股将要撕裂一切的狠厉与悲痛。几乎同一时间,周围的气温骤然井喷,雾气霎时被蒸发得一干二净,原本沉寂的殷红根瘤如同一颗颗耸动的巨大心脏,迸发出火种般的赤色,连同狂舞的绿磷卷土重来。
毫无疑问,这次异动比先前更加暴烈。安诺近乎窒息,滚滚热浪拍打着他的脸颊,像刚淬炼出的匕首细密割开每寸肌肤。直到这时,他才隐约意识到父亲将西瑞尔封锁在这里的原因:
这座岛似乎已经通过某种形式,与西瑞尔深深勾连。
一直浸/淫在这种环境下的西瑞尔,如今究竟异化成了何种存在——
安诺已说不出话来,却再不愿露怯,两脚钉子般钉在原地,撑起少年单薄的身躯。滚滚热浪中,他的背影如同一颗树梢尖上的嫩芽,而他决心不再被人折落,不再被随意抛弃,碾入泥尘。
这份煎熬持续了十几秒后,四周的温度开始下降,震颤减退,嘈杂之声最终淡出了人耳能听到的范围。
身体上的重负刚一卸下,安诺一个踉跄,险些跪在地上。他便扶住一旁的倒生树躯干,决计不让自己倒下。
当夜雾再次遮住那道苍白影子时,西瑞尔的声音也从远处传来,干干的,像风刮过枯草。
“抱歉,我没有控制住。”
“不用自责,你没有伤到我,”安诺强梗着脖子,压着喘息,尽量发出清晰的声音,“请给我一次机会,西瑞尔,不要让我面对你的一道影子,我想见到你本人,完成父亲的遗愿。”
“……你不害怕吗?安诺。”
安诺心中波澜起伏。
“直面我,绝不是明智的选择。你是执意要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吗?”
安诺沉默了。
害怕,怎么会不害怕。
可害怕解决不了问题。他已经没有任何能够押上赌//桌的筹码,除了他自己。
可父亲何尝不是这样。西瑞尔又何尝不是这样。
他们总归是一类人。
因此,他不怪西瑞尔听闻父亲噩耗时展露的癫狂,要怪就怪这无常的命运,使这两个原本亲密无间的好友从相知到分道扬镳,又让生死在他们之间划下一道永恒的沟壑。
为了父亲,他选择来到这里;也为了西瑞尔,他必须勇敢无畏。
“请让我来到你身边,”安诺目光如炬,“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会接受。”
许久,风中落下一声轻巧的叹息,像榛子落于草地。于是雾色散尽,月色潋滟,树林一片清明。
“过来吧。”
不远处,纯白的影子向安诺伸出手去。
同一时间,祂脚下的树枝纷纷断裂,失去给养而碾作淤泥,腐化成一条湿润的羊肠小道,延伸至安诺脚下。安诺壮起胆子踩上去,很黏腻,沼泽一般往里陷,但终归没有下沉。
白影于是转身,继续在前面开路。安诺顺从地跟上,一路无言,很快便来到根系汇聚的中心。
塔楼近在眼前。
草木莽莽中,这是坎贝尔在这片土地上仅存的遗迹,然而大半已经损毁,经由倒生树的枝蔓填补起残缺的地基和墙体。错综复杂的根系据此攀援其上,最终扭聚在塔顶。一些生长极快的野蛇麻草缠着树干,给光秃秃的墙面增添了一些奇形怪状的绿绒毛。此外还有地衣、苔藓和开着奶白色小花的野草,密密丛丛的,使人仿佛回到了隧道尽头那堵窄门一般,潮湿却又亲切。
终于要接你回去了,西瑞尔。
为这一刻,父亲蛰伏了太久,久到连安诺都忘记了父亲也曾有过雄心壮志的一面。在那段疯狂且残酷的岁月里,他只看着父亲拖着病体左支右绌地奔走,损耗着寥寥无几的寿命。可熬呀熬,父亲终究无力回天,只带着死不瞑目的执念,埋入六尺之下。
如今,一切终于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安诺按住砰砰直跳的心脏,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与兴奋。
好啦,下一章就要正式进入塔,去看看西瑞尔的真面目了。
为了保证情感的流畅性,下一章可能会长一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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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相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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