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周旋

进入塔楼,顺阶梯螺旋而上。

墙壁上的抓痕与弹孔历历在目,上锁的铁门层层林立。逼仄的楼道里,空气很是浑浊,始终萦绕浓重的锈味,一时分不清铁还是血,亦或两者都有,在一片死寂中,道尽坎贝尔家族不堪回首的往事。

阴森的氛围令安诺的心一点点变冷。他垂下眼帘,尽可能盯着缝隙间一簇簇的苔花聊以慰藉,最终惶惶抵达了最高层。

这是一间小小的阁楼。推开吱嘎作响的木门,里面很暗,粗细不一的枝蔓构织出大半的屋顶,宛如扭缠的蛇团倾压于头顶。阁楼四壁仅东墙开出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口,月光透进来,成为这里唯一可靠的光源。安诺便凭着这点光亮和手中残烛,堪堪扫过这仅有十来步长、走廊一般的房间:一张软榻,一个冰柜,都半明半暗掩着轮廓。他不禁打了个寒颤,这里的空气固然新鲜,却又湿又冷。

“抱歉,我习惯了黑暗,也没有可以取暖的。”

尽头响起了那个熟悉的声音。暗处睁开了一双眼眸,如同猫科动物般炽白明亮,野性十足。安诺一下子被这种气势震慑住,脑子嗡的一声全然空白,等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退回到了门口,身后的木门却已紧闭。

“按理,我应当尊称你为家主,”西瑞尔从暗处走出,无声地坐在床榻明暗交界处,微微前倾,双手撑着下巴。虽仍看不清面容,声音却足够克制,“好在这里不会有闲杂人开口闭口的繁文缛节,所以不必紧张,安诺。劳驾你千里迢迢赶到这里,不只是为了告诉我弗兰克的死讯吧。”

“还,还有关于你的,先生。西瑞尔先生。”

安诺听着自己磕磕绊绊的回复,顿感难堪,连忙从衣服里衬中掏出一封密函,救命稻草般捏在手里,终于有了继续说下去的底气。

“这是女王签署的特赦令:大英帝国全境已经正式撤销对你的所有指控。如今元老院已经妥协,社会层面的舆论工作也全部完成。奥尔西尼先生,只要你回去,你的名誉和地位依旧稳固,坎贝尔府会跟过去一样提供庇护,你将重获新生。”

“……呵。”

局促的空间里,滚出一声笑来。这笑声不大,短而急促,却足够刺耳。安诺怔怔地立在原地,像是被对方同样赤/裸的目光穿透。不知所措的瞬间,一簇火焰便倏地从信函一角窜升。安诺始料未及,下意识松手,信函顷刻碎成了燃烧的渣滓,随风而逝。

“别拿废纸跟我谈条件。”

西瑞尔仍坐在那儿,音色一如从前般优美,只是不再有什么抑扬顿挫,“我不需要元老院过期的施舍,我亲爱的安诺。你要是继续代表他们的喉舌来羞辱我,我们也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

字字尖厉,如蛇吐信,不留余地。

剑拔弩张的气氛令安诺格外煎熬。他早该意识到自己的痴心妄想,他们间的隔阂早在数年的不闻不问中激化为万丈丘壑,仅凭一张特赦令,绝无弥合的可能。这样下去沟通将变得毫无意义,安诺决心放手一搏,不再维持冠冕堂皇的做派,径直朝西瑞尔走去。

如同一石惊起千层浪,西瑞尔脸色瞬变,断没料到安诺会如此冒进。原本端坐的身影陡然一颤,再开口时已有种慌不择路的紧张感。

“别过来——离我远点,我不保证会发生什么。”

“……怎么,你会伤害我吗,还是怕我伤害你……西瑞尔,我们之间难道没有一点信任可言了吗……”

安诺的声音同样颤动着。可以说,每上前一步都是一次未知且冲动的冒险,早在塔外安诺就已充分领教。然而当烛光最终一点点映照出黑暗里的身形时,西瑞尔却像是厌恶被人窥见真容,立刻缩回更黑暗的床角,如同一只畏光的穴蚁。

“别过来。”

没有想象中的怒目圆睁,或是应激反制,他只是死死抱住自己的脑袋,将面容掩埋进曲起的双膝下,不停重复着这句话。

西瑞尔竟然在害怕。

安诺的心猛然揪紧。

仅是自己一个接近的举动,就能将曾经的天之骄子,逼退至墙角。

“……我已经来到你身边了,西瑞尔。”

安诺在床边站定,与西瑞尔仅隔一米距离。他极力按捺住哀伤的情绪,尽可能使自己的声音更加坚定不移。面对西瑞尔,他独独不愿以怜悯的姿态去安抚和体恤。

“我向你发誓:来见你是我个人的决定,没有任何人的诱导或指使。西瑞尔,抛开家父的名分,我们之间难道就没有其他能够维系的情分吗?我们不该害怕彼此,我们也绝不会互相戕害。只是这些年,世道艰难,许多事只能委曲求全。可我从未想过要割舍你。你是我生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哪怕如今你恨我,唾弃我,我都甘之如饴。但只求你别对我这么冷漠,好吗?”

这一刻西瑞尔的确受到了触动。安诺近乎卑微的恳求唤起了他的恻隐之心。无论多么仇视坎贝尔氏族,他终究无法对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无动于衷。

何况,这是弗兰克唯一的子嗣。

徐徐地,西瑞尔探出头来,终于直面安诺的目光。那双泛光的危险眼眸回归了原本的浅灰色,不再刻意显露敌意与疏离,只是沉静的水光流转,一如往昔。

安诺同样释然了。

面前的再也不是千夫所指的冷血魔头,也不是元老院划定的最高危险等级的异种。

此刻,他只是久别重逢的家人,仅此而已。

安诺俯身跪在西瑞尔膝前,终于放下所有顾忌,伸手将西瑞尔缠满绷带的手掌盖在脸颊上。在很久远的过去里,这双手也这样抚抱过他,陪他在花园里玩闹,将他举过头顶去摘树冠的熟果,或在书房里领着他写字读书,捏着他的小手在纸上画着一串串稀奇古怪的符文和赐福咒语……那修长而温凉的触感令安诺记忆犹新。

可如今,为何隔着一层又一层粗糙的布条,就像砂纸,将过去的纹路尽数磨去。

想起此行的真实目的,安诺哽咽了一下,尽量克制地斟酌道:“自从父亲隐退,这些年便一直是约翰伯父主管坎贝尔府的事务。如今我虽有了家主之名,却还未成年,势单力薄,难以服众,需要执政监护人。西瑞尔,于情于理你都是我唯一的选择和倚仗。我们可以彼此信任,继续未尽的事业,这也是我父亲以及朱利安院长所希望的。”

烛光里,安诺的琥珀色眼睛如此质地清透,一片流光溢彩,西瑞尔的神情却肉眼可见地黯淡下去。他没有立刻接话,只久久凝视着这副同弗兰克一脉相承的眉眼,两道眉毛颦蹙着,挤迫着灰眸愈发隐晦,如同闷铁。

他温吞了许久,最终续续开口。

“这才是你来找我的真正原因,对吗。”

“……是。”

安诺不打算再掩盖心中所想。就算是撒谎,以西瑞尔的敏锐,肯定也能一眼洞察。可他仍觉得心虚,如同儿时在大人面前承认错事,却不敢直面射来的一道道失望的目光。

西瑞尔同样默然地低下头去,异常纤密的睫毛掩住了灰蒙蒙的虹膜。

终究是回不去了。

面前的早已不是记忆中无忧无虑的孩子,在这些精心构架的话术里,一个新生的权力机器正初具雏形。

这本是意料之中的,早在安诺执意要见自己时,西瑞尔便或多或少觉察了什么。可他依旧会沉湎于一时复燃的旧情里,于是竟容忍坎贝尔的阴影一步步侵入这唯一的立身之所。

后知后觉中,吞咽下的憎恶如今翻卷起来,西瑞尔感到心肝被一下下地扯动,像有一只鹰隼撕开腹腔啄食肝脏,身体跟着地动山摇,恶心得想吐。他迅速甩开安诺的手——鹰一样禁锢他的锋利爪牙,用袖子紧紧裹住下半张脸,好抹去嘴角难以抑制的胆汁。

安诺着实愣住了。他万万没想到西瑞尔如此不留情面地厌弃自己。血气顿时冲得脸发烫,安诺的眼神一瞬间变得犀利,厉声质问道:“我究竟做了什么,值得你这样鄙视?”

“……我比任何人都认可你、喜欢你,这毋庸置疑……你只是不该成为坎贝尔家主。”西瑞尔掩着面又缩回一团,“还是离我远点吧,安诺,我不想看见你的脸。”

“怎么,难道一张坎贝尔的脸倒成了我的原罪,”安诺冷笑,“还是说,这张脸让你想起我父亲来,想起你当初是如何背弃他,抛下理想和事业,在这里苟延残喘的。”

稀疏的烛火剧烈颤动,投出铁丝般畸形的暗影,切割着西瑞尔青白的侧颜。半晌的沉默后,他忽地吐出一口叹息,再度望向安诺,那倒映在浅灰眼瞳里的火苗,似乎也无所光耀之处。

“你比我想象得还要天真。你把你的家族看做至高无上的中心,好像一切都该称心如意,听你号令?你以为区区十几年的施舍就足够让我继续受你们摆布?可别忘了我是异族,安诺,同你们坎贝尔一样古老地存活至今。我了解你们的历史,你们的手段,也抱有过幻想,可最后连你父亲都没有回旋的余地。”

他顿了一下,又凝视起虚弱的火苗,冷嘲道,“你已经是家主了,安诺,总该懂得适可而止。理想回归现实后,尤其当这一切最终背离自己的初衷,这是多么悲哀的结局……我不会再为坎贝尔做任何事,哪怕是你父亲亲自来见我,我一样这样回答。我也奉劝你一句,安诺,不要走上同弗兰克一样的绝路。”

安诺攥紧了拳头。他不明白西瑞尔为何变得这样敌对,冷血,无动于衷。他很想挥拳砸向那冷冰冰的阴影中的脸,可一对上分明苦痛的眼眸,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无可奈何地卸力。

“……至少给我一个理由,”安诺起身,居高临下地凝视西瑞尔,发出最后通牒,“否则,我会动用一切手段,不惜一切代价,将你‘请’出去。”

最后一截烛线悄然成灰,熄灭了房间里久违的暖色。屋子里静悄悄的,连根针掉落的声音都清晰可见。西瑞尔轻笑了一声。他的声音像针。

“安诺,你知道弗兰克为什么让我留在这里,你有了解这所有的因果,你真的足够了解我吗?”

安诺没有回答。

事实上,他和大多数人一样,几乎对西瑞尔一无所知,只凭借儿时零碎的相处和大人们的茶余饭后拼凑出一个模糊的印象。西瑞尔应当是理智的,优雅的,骄傲的,魅力四射。父亲珍重与他的友谊,自己便也学着去珍重。后来在过去的某一天里,西瑞尔毫无征兆地发了疯,被永久驱逐在文明之外,从此销声匿迹。

可安诺不信这套说辞,或者说,一直说服自己不去听信。出事后,他从未主动翻看任何有关西瑞尔的档案。对待父亲,他也同样如此。

“果然,你不知道。他们真的什么也没告诉你。”

起身的动作拂动起潮冷的气流,宽大到遮住双脚的下摆窸窸窣窣,西瑞尔同安诺擦身而过,立于珊珊月影下。

终于,安诺看清了他的全貌。

如此冷秋,他就仅披了一袭皱巴巴、灰蒙蒙的亚麻长袍,一根布条挂住腰身,松散的领口斜透出被绷带一圈圈裹缠的清瘦躯体。原本收拢在肩头一侧的发丝滑坠到后背——金色,最上等锦缎的色泽,月光甚至将它冷凝到发白。发丝下是一点脸的侧影,像是用石膏浇筑而成的,毛细血管遮盖了原本皮肤的肌理,如同瓷器上的冰裂纹从眼周和唇角处生发,于是匆匆填上一笔灰蓝。然而那精雕细琢的两腮、鼻子、嘴唇仿佛都能扫出细细的尘土,如同古罗马的万神殿遗迹,徒留败损的风韵。

“如你所见,这幅身躯早已没了活人的气息。对现在的我来说,出不出去又有什么意义。”

只见他目不转睛地望向窗外,月光将两对极浅虹膜照得白而透亮,像是只有瞳孔一般,悬浮在眼眶中而无所牵连,只在周围萦绕一圈泛蓝的雾光,弥漫出鬼魅的冷色。

现在该怎样形容此情此景呢?好像孑然立于遥远的彼岸,那里只有浓雾,或是漫天雪色,一片无机质的森寒。的确,比起活人,西瑞尔此刻倒更像是一个旧日的灵柩,以至于那提琴般的声音再次传至耳边时,安诺才发觉他是在开口说话。

“你看到外面了吗,听见那些哀嚎没有,”西瑞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还有那些黑影,无处不在的黑影……安诺,它们不是凭空出现的。”

说到这儿,他忽然转过头来,眼底闪过一抹金属般的光彩,“这座岛屿,原本是你们坎贝尔家族的屠宰场啊。消化了这么多年,可祂们还是很饿,很饿,就像蝗虫一样永不知足。即便我把自己的血液封锁进倒生树里,祂们仍吃不饱,连神木都快被掏空了……安诺,这里不是活物该踏足的地方,在这个生死不明的地界里面,我连自己的存在都无法确认和观测……只有饥饿,永恒的饥饿而已。我能感受到祂们的每一次降临,对我敲骨吸髓——那种无法被满足的破坏欲就会引诱我发狂,驱使我杀人,与屠宰牲口无异。与你们几百年来的所作所为无异。”

一股后知后觉的恐惧慢慢以不可抗拒之势占据安诺的心头。尤其当西瑞尔那种定定的略带痴狂的目光即将与自己碰在一起时,他几乎是立刻旋下眼帘。理智告诉他现在应该对此做出合理的解释,哪怕为自己的家族诡辩几句都要比沉默好。可他实在被震惊得哑口无言,思绪在那“语焉不详的真相”中翻江倒海,像个等待裁决的罪犯。

西瑞尔则报以一个宽容的微笑,背过身去,从一旁的冰柜里取出一只棕色安瓿瓶。只听“咔嗒”一声,瓶颈被轻巧地掰断。玻璃针管缓缓抽出里面的药液,管中泛起细小的泡沫,像一群苦苦挣扎的透明蛆虫。

组装针管,抽取药液,排空气体,一系列步骤都已驾轻就熟。每隔一段时间,西瑞尔都会像这样给自己来上一针,或者几针。今晚虽然有些小插曲,但依旧不会改变什么。毕竟,自入岛以来,西瑞尔需要的从来都不是清醒,而是持续的逃避与麻醉。

“你已经得到了答案,我要休息,恕不奉陪。下了塔后,就沿那条路离开。不要跟任何人提及今天一切,也不要试图追究当年的事了。只要获得昂提的支持,你足以坐稳家主的位子,平平静静度过一生吧。”

西瑞尔头也不回地说完最后一句,手上也已准备就绪。就在他解开脖子上的绷带,将针头刺入颈静脉的瞬间,安诺突然从身侧袭来,将玻璃针管劈手夺下。

针管从西瑞尔手中滑落的刹那,安诺指尖触到一丝冰凉的液体——那是药剂残留的痕迹。他猛地攥紧玻璃管,掌心被尖锐的针头划伤,却仍用尽全力向地面掼去。

“砰——”

只听一声清脆的碎裂声。

安诺:你不跟我回去,我就把这里砸个稀巴烂!

西瑞尔:你敢——

哗啦,真砸了

下章某人要挨揍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周旋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