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残渣在空中飞溅,药液如蛇信般在地板上蜿蜒,腾起一股焦化的酸臭味,仿佛有一团硫磺正在未知的角落里熊熊燃烧。
西瑞尔僵住了。
月光斜打在他的脸上,布下一半可怖阴影,而被照亮的另一面,隆起的青蓝色筋脉刻画得如同山峦,皮肤两栖动物般泛着诡异的冷光。他的瞳孔缩成一线,同时张开了骇人的獠牙。
“你、竟、敢——”
寒气再度从脚底升起,安诺捂住受伤的手掌,下意识想要寻找东西防身。他本不想与西瑞尔发生冲突,可当意识到如果任由西瑞尔注射这不清不楚的药剂,之前所有的努力和争取都将白费时,理智便全然抛之脑后,身体抢先一步做出了抉择,驱使他孤注一掷。
“……无论如何,我绝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沉溺在这种东西里。”安诺咬着牙,带着一丝决绝的微笑,“忘了吗,‘只有懦夫才会诉诸于他物’,这是你教我的……”
一道残影霎时从眼前闪过,随即窒息般的眩晕感袭来,后背一阵麻木——西瑞尔像拎鸡仔似的钳住了安诺的脖子,仅靠惯性就将他一把抡在地上。
“你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教——”他死死擒住安诺的手腕,尖厉的指甲嵌入安诺稚嫩的皮肤。安诺掌心的伤口在撕扯中再次开裂,一条弯弯曲曲的血线沿着掌纹滚落,洇湿了纯白的衬衣袖口。
“你以为你是谁,流着坎贝尔卑贱的血脉,却想以救世主的模样来拯救我——”西瑞尔的声音从咬紧的牙关中挤出,沙哑如粗粝的麻绳。
此刻,安诺整个人都埋进了西瑞尔的阴影之中,并且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直直凝视这双不带任何伪装,彻底非人化的眼睛。
那眼睛微黠着,瞳孔竖立,仿佛极致的黑色深渊。周围的纹路星罗棋布在灰白的虹膜中——蛇,就像密密麻麻的游蛇,波云诡谲地变换形态,侍奉在这两洞精美绝伦的浮雕里。然而,这极致造物带给安诺的第一印象绝不是美——此刻不断扩张的瞳仁里,有种野兽扑食般的狰狞。
侵略。愤怒。困兽犹斗。
可是,安诺感觉不到敌意。西瑞尔语气强硬,身体却如落叶般颤抖,仿佛他才是那个真正被逼入绝境的人——
“你根本就不懂……根本不懂我经历了什么……”
咆哮着,分明惊惧不已。
“他总是这样,善意泛滥成灾,而他自己竟然毫无察觉。终有一天,他会为这份仁慈,付出代价。”
曾几何时,父亲面对西瑞尔远去的背影,发出了这样的哀叹。只是那时候的安诺太小,读不懂大人的沉重。
“唯独不要辜负这个人,安诺,他光是活着,就已精疲力尽。”
霎时间,安诺的思绪迸溅如泉涌。这一刻他忽然深谙了西瑞尔本性中的虚无,太大太空也太纯粹,总也填不满,所以不敢掐断任何可能,磨灭了决断的狠心。
“为什么要装作很可怕的样子?如果真的想杀我,你早就动手了,我甚至活不到踏进这片丛林的一刻。”安诺很轻很轻地说着,像是害怕吹散一株蒲公英,“西瑞尔,其实你一直希望有人能接你回去吧,哪怕那个人不是我父亲。”
房间里一片静默。墙缝时不时渗出鬼祟的夜风,割落茫茫灰尘,与丝丝月光氤氲。
西瑞尔松开了对安诺的桎梏,转过头去,几缕长发伏在额前,被呼吸吹得颤巍巍地抖动。更多的头发往前落了下来。西瑞尔抬手将它们掠至耳后,露出一双极度疲惫的眼睛。
“……我到底该拿你怎么办。”西瑞尔苦笑着,“你就像个狗皮膏药,一旦黏上了,就扯不开了。”
“那就不要扯下来。”
安诺伸手捧住西瑞尔冷如瓷的面庞,好让他直视自己的目光。西瑞尔非人的眼目被锁定前仍旧下意识躲闪,就在这抖动的间隙中,安诺瞥见了他那苦苦蹒跚的灵魂。
“你是父亲毕生的遗憾,又何尝不是我的?”安诺一字一句道,“我确实对过去的恩怨一无所知,坎贝尔府辜负了你,我只想去尽力弥补。可无论对错究竟怎样,西瑞尔,为什么一定要呆在这个坟场里自我惩罚,替我这样一个恶贯满盈的家族坚守在这里?这根本毫无底线,别再作茧自缚了。如果真相如此,身为坎贝尔家主,我会为族人的罪行负责,我绝不包庇,哪怕是以我的生命为代价也无妨。我不怕死,就算死你手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坎贝尔命该如此,我绝不怨天尤人。但我所求,只希望你重获自由。”
是啊,何必作茧自缚。
西瑞尔听见了自己压抑许久的心声。多年来,他也曾无数次扣心自问,又将这些呼之欲出的挣扎不留情面地一一镇压,如同一个独裁的暴君。但此刻,面前的这个小孩儿却以摧城掠地之势,将他此前构筑的堡垒尽数攻克。这种动摇令他过于痛苦,一种突如其来的颤栗惊雷般劈中了他。可他却只是死尸般僵立着,不曾做出一丁点的回应——手抬不起来。
安诺同样惶恐不安地等待着。他确信自己对西瑞尔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但透过那双逐渐蒙上翳障的灰色眼睛,安诺似乎再也捕捉不到任何神采与情绪的转变了。就在一片窒息的呆滞中,西瑞尔忽然挣开安诺,红了眼睛,可挤不出一点眼泪,干涸得血丝密布。
“可是现在太晚了,不是吗……”
他的声音突然哽住,一步步后退着,忽然看向自己的双手,那指尖早已深深抠进掌心,从一层层绷带里渗出猩红。
“我原来不是这样啊,真该死,我为什么变成了这个样子,我也不想每天像个死尸一样浑浑噩噩地自我堕落。可是每天都做噩梦。梦到刚上岛的时候,跟昨天发生的一样……我不想被作践,我不想堕落,可我只能一直等一直等一直都忍耐着,我只能不停告诉自己没有做错……可我忍不住去想弗兰克会不会也知情,会不会我身边的人都是在明里暗里要置我于死地……不然他为什么不来见我呢,为什么对我不管不顾,为什么对这一切都视而不见——我恨,安诺,杀死他们我从未后悔过……可是反抗以后呢,除了痛苦一无所有,寂寞得让人发疯……那些树影里的东西为什么越来越多呢,该死的总是窜来窜去,怎么也赶不走……为什么我明明只是在保护自己,却变成了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他从喉咙里挤出一声乌鸦般的笑,分明笑着,却像在哭。
“如果早一点,早一点察觉的话,祂绝不可能成长到这种地步,一切都不会发生。是你们放任了祂,让祂将我吃干抹净……不,你根本就不明白,我已经疯狂了安诺,我没有办法抵抗,只有这里,只有这里是安全的……不,杀戮绝不会停止,还会死更多人,代价只会越来越大,无论怎么做都弥补不了……安诺,你为什么执意让我面对这一切,祂不会让我死,更不会要我活,那我到底是什么,你告诉我我还能做什么,我早就忘记什么才是活着了。”
面前这个人是谁?这个胆怯、颓废、无可救药的悲观主义者,是西瑞尔·奥尔西尼吗?
安诺一遍遍问自己。他想起七年前最后一次见到的西瑞尔,正站在元老院的最高审判庭上,身负重重枷锁。
落日余晖里,他依旧傲然地扬起头颅,嘲笑高高在上的判官,在众目睽睽下袒露真容,毫无惧色。
他是那样超凡脱俗,艳惊四座,那双浅灰近似盲人的眼睛,却拥有灿然如朝阳的光辉。
宛如神话,那一刻永远降临在安诺心中。
“你怎么能这样自暴自弃,西瑞尔,你那时的血性呢——”
安诺死死攥住西瑞尔的衣领,渴望与他目光相接,等待他再次开口,推翻之前所有言论——可他缄默着,低敛的眼睫下是突兀的,凝滞的,死水般的目光。
空洞无一物。
安诺终于绝望地意识到:自己所憧憬的那个西瑞尔彻底破灭了。那个永远无法望其项背、光辉灿烂的存在,被彻底拉下了神坛。
不甘。
“难道这些年就你一个人承受痛苦吗!”
安诺的眼神尖锐如针,泪水却在眼眶里含盈:“那我父亲呢!他扛下所有指责选择无条件信任你,为你坚守到最后一刻,都是为了什么!你知不知道这个特赦令,是他出卖一生名誉换来的——他宁愿用自己的一切来换你的自由——”
西瑞尔打了个寒颤,仿佛有一把尖刀捅进胸腔。血肉都在尖叫,他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父亲他……连入祖陵的资格都没有……还有那么多人,那些盼望你再度归来的人,你的同胞,他们也在拼尽全力地斗争,去活着,你却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他们就配得到这么一个结果?!——你曾经信誓旦旦的伊甸园又在哪里,你敢不敢面对他们的墓碑,面对他们的目光,你怎么忍心……”
很疼,简直要撕碎了他,仿佛挑破了心中一道陈年脓疮。有东西从眼眶里大滴大滴地冒出,西瑞尔一时分不清是血还是泪。
“弗兰克……”他喃喃道,声音中带着一丝破碎的哽咽。弗兰克的面容清晰起来,他们并肩坐在春日的山坡上,遥望脚下那片坎贝尔的故土。
“弗兰克,”西瑞尔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充满活力,充满希翼,“我要建成一座异族与人类共存的伊甸园,就从我们脚下这片土地开始……哈哈哈你也觉得很荒唐对吧?可我没有开玩笑。我们会是开端,此后一往无前,直到你的子辈、孙辈、曾孙辈……你的后人将与我共同见证这一伟大事业。”
“你怎么能认输……你怎么敢……真正抛下一切的,是你这个混蛋——”
月色里,少年歇斯底里地咆哮着。脸上细绒有如初霜泛着荧光,朦胧似梦。而那泛红的琥珀眼眸就是这梦的凝集,附以倔强的决心和无畏的狮子般的目光。
西瑞尔想起来了。
正是这般眼神,曾与他一同抵御流言蜚语,不惧强权相互扶持,哪怕泯灭,也矢志不渝。
如今又有星火燎燎的可能。
这份迟来的顿悟令他为之一震。原来并非只有死亡,这份炽热的生命力也随一系的血脉薪火相承。
微风吹拂起弗兰克的黑发,遮住了他带着笑的琥珀眼睛。
“哎,只可惜我在起跑线上就得掉队了哈哈哈……真到那一天,西瑞尔,你可得给我竖个漂亮的纪念碑,别忘了献花,对了还有酒,每年都必须给我写长长的悼文……别忘了我,好吗。”
“不会忘,弗兰克,永远不会。”
那时候,弗兰克挥了挥手,决然走进伦敦的茫茫迷雾中;那时的西瑞尔,也在一望无际的洋流中沉浮,踏上这座血迹斑斑的罪恶岛屿。
我究竟在干什么。这之前的一切,怎么会,轻易地忘记了。
安诺还想说下去,终究哽咽到失声。他猝倒在墙上,拳头狠狠砸向墙壁,将泣诉截成一段段艰涩的咳呛。就在此时,一双微凉的手掌轻柔地覆住了他的手腕,缓缓朝下拉动。
“谢谢你,安诺。谢谢你能来。”
泪水朦胧了视野,唯有触碰到的如此真实。安诺扑倒在微凉的怀抱里,这一刻他等了足足七年。
“教父,欢迎回家。”
西瑞尔将安诺紧紧拥入怀中,像是捧起失而复得的至宝。
“……这是你第一次这样叫我,萨瑟兰。”
……
黑云偶尔漏出疏疏几粒星辰,与月光一起,主宰这片嶙峋戈壁与狂野大海。
在这小小的孤岛腹地上,伫立着一座残败不堪的遗址。然而今夜,擎天而立的高塔里,不知何时传出一声声荡气回肠的钟鸣,在广漠的昏夜里传动,掩埋了螺旋而下的阶梯里,那一前一后的脚步声。
这是1853年10月10日,一个微不足道的开始。
命运的齿轮经过短暂脱节后,再次嵌合运转。
此时,席卷整个英帝国乃至欧洲的洪流还尚未来临。但三年后,它就将吞噬所有妄图与之对抗的生命,而生命的骸骨也注定堆成一条新的轨道书写历史。
我们的故事由此开始。
塔楼篇结束,接下来就是海难篇。
西瑞尔的归途多灾多难啊。
随着故事发展,更多人物关系会一一展现给大家。
敬请期待哦(比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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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心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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