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秀宫,门户大开,白色的帷幔覆盖下,宫人们低着头,默不作声地洒扫庭除,焚烧着祛除秽气的艾草。
知微跟着忙碌的宫人走进正殿,目光落在中央那口尚未盖棺的楠木棺材上。
虽是早春,天气尚凉,但遗体停放数日,仍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闷气味弥漫开来。
许是如此,连皇帝都未曾来见这位有过无限恩宠的贵妃最后一面。
引路的宫人因着味道,不由皱起了眉。
知微却仿佛闻不到那气味,她缓步上前,从袖中取出一方干净的素帕,俯身,极其轻柔地替棺椁中面色青白却异常平静的万珍儿擦拭脸颊,拂去那并不存在的灰尘。
“娘娘身上很干净。”知微扭头,冲着似玉道,“你打理得很细致。”
似玉跪在棺旁,枉若未闻,眼下乌青成一团,显然多日未眠。
“娘娘……都是我没照顾好她。”似玉肿着眼,手中紧紧攥着一盏极其小巧的纸灯笼。
知微认得那灯笼——很多年前她瞧见过,孙为笨手笨脚地扎灯,万珍儿在一旁笑着捣乱,最终成品便是这般模样。
最后的、遗物吗。
知微伸出手,似玉迟疑了一下,终是将那盏小小的灯笼放入她手中。
知微接过灯笼,那灯笼边角都磨破了,上面还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兔子。她小心地将灯笼放入棺内,置于万珍儿冰凉僵硬的指间,又取了三支香,点燃后插在棺前。
青烟升起,盘旋,消散。
香段将将燃尽,宫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隐约的呼喝,由远及近。
永华宫就在储秀宫不远,这动静……
知微抬起眼,望向殿外喧哗起来的方向,心中了然。
令妃,要生了。
——
永华宫正殿,祝隶稷负手而立,眉头微蹙。
接生嬷嬷的指导声忽高忽低,产房内传出阵阵压抑不住的痛吟声。
在这要紧关头,知微终于到了场,一脚刚踏入大门,平海眼尖,如同见到救星,连忙小跑过来:“哎哟,我的姑奶奶,您可算来了!里头娘娘一直在问您呢,快请进去吧!”
和祝隶稷交换了一个眼神,知微被宫人引着,踏入那间被血腥气笼罩的产房。
浓重的、带着铁锈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几乎令人作呕。几个宫女端着被血水浸透的布巾和铜盆匆匆进出,神色惶惶。
接生的老嬷嬷声音已然沙哑,还在不断重复:“娘娘,呼吸,跟着奴婢的节奏来呼吸!孩子个头大,您得省着力气,不能喊,不能浪费气力啊!”
似曾相识的一幕。
知微走到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血。
惨红的血。
仿佛永无止境、不断从生命源泉涌出的血。
不是一滴,不是一滩,而是汹涌的、黏稠的猩红之潮,从产褥下不断漫出,浸透了锦被,滴落在冰冷的地面,像是在为一场漫长的祭典敲响丧钟。
这刺目的红,猛地撞开了知微记忆的闸门。
她看见岭南湿热雨林中,送亲队伍被屠戮殆尽的惨状,那些昨日还鲜活的面孔,倒在泥泞里,身下的血水与雨水混成淡粉色的溪流,蜿蜒着渗入黑色的土地。
她看见蜀郡的露天长桌,蒸笼里冒出的不是食物的香气,而是人肉被蒸熟后的诡异甜腻,案板上残留着暗红色的碎末,汇聚在一处,仿若一双双至死都未能瞑目的猩红瞳孔。
她看见冲天的火光,一具焦黑蜷缩的尸首,□□残缺着,脖颈上有两道痕,一道是刀痕,一道,是深可见骨的勒痕。
无数张面孔,熟悉的、陌生的、年轻的、苍老的、爱过的、恨过的、辜负的、亏欠的……不再是模糊的影子,汇聚成一个硕大无比的妖人,睁着空洞而赤红的眼睛,无声地凝视着知微。
眼角滑落粘稠的血泪。
是她的,还是谁的?
为什么越流越多。
喂,有人吗!
知微颤巍着,只见那血泪越流越多,越流越急,汇聚成溪,奔涌成河,最终在她脚下咆哮着化作一片无际的血色汪洋。
冰凉。
口鼻被堵塞,呼吸被剥夺,四肢百骸也动弹不得。
那些逝去的生命,他们的痛苦、他们的不甘、他们的冤屈,仿佛都要通过这血海,化作难承的重量。
这重量死死压在知微的胸口,碾碎她的骨骼,要将她也一同拖入这永恒的赤色黑暗之中。
只要一步,就差一步!有声音在耳边喧哗诱惑道。
“晏、晏姑娘……”龙榻上,令妃汗湿鬓发,脸色惨白,气息微弱地朝知微伸出手,“帮我、抓住我……”
听到呼唤声,知微猛地从那可怖的幻象中挣脱出来。
她眨了眨眼,眼底残留的血色褪去,重新变回那片有着几分呆滞的空茫。
知微走到产床前,令妃躺在凌乱的锦被中,脸色蜡黄,嘴唇干裂,已然力竭。
看到知微,她涣散的眼神终于聚起一点微光,艰难地伸出手,似乎想抓住这根最后的浮木。
知微没有躲。
“我在。”她笑着,伸出手,稳稳地回握住了令妃发颤的手。
一旁,宫女捧着的托盘里,奉着一颗据说是万金难求,堪称稀世珍宝的续命药丸。
那是太医特别为生产不顺准备的。
知微接过那枚药丸,指尖捻动,似乎是在确认药丸的份量,随即,她将药丸轻递到令妃唇边。
“娘娘,含上这个,攒些力气。”知微的声音低而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令妃依言张口,含住了药丸。知微又接过宫女递来的温水,小心地喂了她一小口。
药丸服下,时间在产房内煎熬地流逝。知微就这般静静地坐在床前,攥着令妃的手。
知微默默看着眼前的产妇,鬼门关前,令妃的脸上涌起一股异样的、不正常的潮红,像是吃醉了酒,不,比那还要红。
知微想起在乡下见过的母猪,身死之前,也是发出如此刺耳的哀鸣,然后它被肢解,最后留下的,便是那艳丽的、尚未凝固的、比唇釉还要夺人心魄的猪血。
多么美丽的颜色!知微不由得亲手触碰上去。
然而,那鲜艳的红色却逐渐沉淀、灰败、僵滞,最终凝固成一种毫无生气的暗红,仿佛一块放置过久、令人望之生厌的凝血。
“哇——!”一声婴儿响亮的啼哭划破了产房内的凝滞。
“生了!生了!是位小公主!”接生嬷嬷喜悦的声音带着颤抖。
“娘娘,您快看看啊。”不知是谁在说话,令妃在脱力中昂头,虚弱着呻吟,孩子近在咫尺,马上就可以见着小家伙了!
突然,一大口粘稠的鲜血自她口中喷涌而出!
几乎是喷血的同一刻,下方的产道瞬间崩塌,温热的血液如同开了闸的洪水,迅速浸透了厚厚的褥垫,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娘娘!”
“血!血崩了!”
“快,叫太医!”
产房瞬间乱作一团。
宫人们端着热水、药材,像无头苍蝇般乱撞,试图堵住那决堤般涌出的生命之流。
唯有知微,一片混乱中,缓缓从床沿站起身。
她脸上、手上、衣襟前襟,都沾满了喷出的血迹,那是方才令妃吐血,她赶忙捂住口鼻的瞬间所留。
知微抬了抬手,血迹的颜色极度暗红,在宫灯下泛着诡异的光。
知微走到接生嬷嬷面前,伸出那双沾红的手,平静道:“孩子给我。”
嬷嬷被她空洞的眼神慑住,下意识将襁褓递了过去。
知微接过那啼哭不止的小公主,指尖轻轻拂过婴儿娇嫩到了极致的脸颊。
原来这就是生命。
早已在脑中预演过千百遍,知微动作熟练地抱婴儿在怀,轻轻摇晃着,甚至低低地哼起了一支模糊的摇篮曲。
“月儿明,风儿轻……”
知微抱着孩子,转身朝产房外走去,对身后的兵荒马乱、生死一线,置若罔闻。
太医提着药箱匆匆赶来,与她擦肩而过。
产房外,听着里头隐约传来的混乱声响,祝隶稷隔着门帘,反复呼唤着令妃的名字,脚步几次微动,却终究没有踏过那道门槛。
毕竟是不利于朝政的血腥之地。
他再急,也不肯破这个例。
直到知微抱着孩子走到他面前时,襁褓中的小婴儿仍在细声啼哭。
祝隶稷的目光先落在婴儿身上,又扫过知微满身的血,喉结动了动。
“陛下,”是知微起的话头,她的声音平直,眼中也是一片沉沉的暗,“您看,小公主……长得可真水灵。”
祝隶稷一瞬瞪大了眼。
不知为何,明知可能是药物造成的痴钝,却还是心头一堵,甚至连心头为令妃的焦急都浇灭了几分。
终究没说什么,只挥了挥手。
二人一子,静静站在产房外。
不知过了多久,产房内的喧嚣渐渐微弱,最终,归于一片令人心沉的死寂。
——
令妃的命,最终还是没保住。
太医战战兢兢地回禀,是“胎大难产,血崩而亡”。
短短半月,宫内两位高位妃嫔逝去,本就萧瑟的后宫更显萧条。
永华宫,素缟漫天。
葬礼办得极为隆重,几乎超越了妃制,令妃生前是个不吝的人,如今故去,宫人皆是掩泪着缄默不言。
祝隶稷站在灵柩前,短短几日,已是胡子拉碴,眼底布满血丝。
他伸手,指尖微颤地抚过棺椁中令妃那张经过精心修饰过的面庞,动作缓慢,带着一种沉重。
“令妃……”祝隶稷声音沙哑,那动作里,竟似有几分真切的伤恸。
只声音破碎在空旷的殿内,再无下文。
知微抱着出生尚不足三日的小公主,静立在一侧角落。
终究是母女连心,小公主似乎也感知到了这是最后一回和母亲见面的机会,一直在知微怀中不安地扭动哭泣,小脸憋得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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