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母不在,知微只得轻轻拍抚着小小婴孩。
公主还在哭,小孩的恸哭在寂静的灵堂里显得格外刺耳,江覃受命送葬至皇陵,如今也是立在送葬队伍中,怜悯地望着那襁褓中的婴儿。
感怀着,江覃又将目光投向那棺椁中的女人,听说也才不到三十,谁能想见到,一代宠妃的结局竟会如此草率。
生命如此脆弱。
江覃垂首不语,到了封棺的环节,他循着惯例上前绕死者最后一圈,令妃面上化了妆,两颊粉嫩,只唇角处,隐隐泛着唇釉也掩不住的白。
不,那一丝极不寻常的、若有若无的深色,并非死人惯常的灰白,倒像是……一丝凝滞的发紫。
江覃心头猛地一跳,一股诡异的疑虑悄然滋生。
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前往皇陵。哀乐凄婉,纸钱漫天。
行至半途,江覃终是勒紧缰绳,越众而出,抬手沉声道:“且慢!”
队伍缓缓停下。所有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
江覃让行列原地休整,又叫侍从端来些瓜果,送葬的都是些粗人,鲜少受到赏赐,当即有人上前接过,笑脸盈盈。
趁着休整的功夫,江覃揭开令妃的棺椁,擦拭她唇,一抹深色痕迹点痕迹陡然露出。
江覃以银针轻点,须臾,银针乌黑如墨。
——
令妃死后,祝隶稷将自己关在养心殿整整半个月,不近后宫,却也未曾耽误一日早朝。
他批阅奏折的速度甚至比以往更快,仿佛要将所有精力都榨干在那些枯燥的政务里,不留一丝空隙给自己沉湎于悲伤。
知微冷眼瞧着,猜想他大约是在用这种方式麻痹自己,懒得多嘴关怀,只挑眉逗着摇篮里的奶娃娃。
自出生,小公主便恩宠非凡,不仅又祝隶稷亲自养在养心殿,连封号也沾了国号,取名“昭阳”。
如今小公主快满月,褪去了初生时的红皱,长得白白胖胖,黑葡萄似的眼睛骨碌碌转,十分喜人。
知微换着法子和娃娃互动,说来也怪,祝隶稷不许旁人过多接触这孩子,却独独允得知微近前逗弄。
这般做的最大好处便是也不必逼知微吃那些令人昏沉的药物。她的眼神一日日清明起来,动作也恢复了以往的利落。
多少算是好事。
知微瞧着小公主白白胖胖,藕节似的手臂,忍不住伸出手指,轻戳她小巧白净的下巴,说来也奇,每当知微这样动作时,小公主就像是被打开了什么隐藏的开关,哪怕前一秒在哭,下一秒也咯咯笑出声来。
看到这一幕,一旁的乳母也不禁在旁边感慨道:“这是天赐的缘分。”
这日,祝隶稷批完奏折,揉着眉心走入偏殿时,又瞧见知微在挑逗孩子。
也没其他动作,知微只坐在铺着软毯的榻边,轻轻摇着精致的檀木摇篮,口中低低哼着歌谣。
小娃娃在摇篮里咿咿呀呀,挥舞着小手。
竟让人觉着有些餍足。
祝隶稷放轻脚步走过去,随手拿起挂在摇篮边上的一个缀着小银铃的拨浪鼓,轻轻摇了摇。
清脆的铃声吸引了孩子的注意,小公主立刻转过头,咧开没牙的嘴,冲着他笑。
祝隶稷的嘴角也不由自主地牵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他俯下身,继续用拨浪鼓逗弄着孩子,知微适时地递上一块柔软的纱巾,让他擦去孩子嘴角的口水。
两人一坐一立,围绕着一个小小的婴儿,动作默契自然。
从远处看去,竟像极了一对寻常人家温情脉脉的夫妻,在享受着闲暇的齐福之乐。
养心殿外,江覃静立在门槛处,将殿内那幅“温馨”景象尽收眼底。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垂在身侧的手却悄然握紧,指节泛白,良久,又缓缓松开。眼底深处,各种情绪翻涌不休——疑虑、担忧、一丝难以言说的痛惜。
他打听过了,令妃临产前除了补气血的羹汤,只服用过一颗用来续命的药丸。经他查验,羹汤无毒,药丸大补,令妃唇齿却残留毒象,而这药丸又是被知微亲自服喂下的,一切的一切,都像一根根刺,扎在江覃心头。
所有的疑点,隐隐都指向那个在殿内看似无害的女人——晏知微。
他几乎可以断定,令妃之死绝非简单的血崩。他应该立刻进去,将自己查到的一切禀明陛下,撕开那虚伪的平静。
这是为臣之责,他,不得不做。
江覃深吸一口气,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整了整衣冠,走向守在殿外的平海。
“平海公公,劳烦通传,我有要事求见陛下。”
平海见他神色凝重,不敢怠慢,应了声“是”,正要转身入内通报。
“等等!”江覃猛地又叫住了他。
平海疑惑回头。
江覃的目光再次投向殿内。
祝隶稷正从知微手中接过孩子,动作略显生疏却带着一种罕见的耐心。
再过三日,便是太子大婚之期,宫里宫外筹备许久,若是此刻揭破,必将引发滔天巨浪,太子这婚,怕是也难顺遂了。
普天同庆的日子,此时他不宜拿琐事烦扰圣心,一切等大婚之后再说吧。
一番激烈的挣扎在眼底闪过,最终,像是说服了自己,又像是想给这虚假的平静最后一点时间,江覃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
“罢了,”江覃微微颔首,“此事并非急务,不必打扰陛下天伦之乐。”
他朝平海摆了摆手,折转身,步履沉重地离开了。
殿内,知微哄着孩子,江覃的犹豫与离去的全程,恰好被殿内的她一清二楚地尽收眼底。
抱着孩子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了规律的轻拍。怀里的孩子突然笑了,小手抓住知微的衣领。知微低头,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也回了个笑。
摇篮轻轻晃动,映着烛光,一片静谧。
——
太子大婚,乃举国盛事,仪仗从宫门排至朱雀大街,鼓乐喧天,鼎沸的人声几乎要掀翻这皇城的穹顶。
玉阶两侧,仪仗森严,盔明甲亮的侍卫如标枪般挺立。百官身着簇新朝服,命妇们也是珠翠环身。
依着大昭祖制,皇帝需在册封典礼后的午时于宫中设宴,接受宗室亲贵、文武百官对皇家的朝贺。此时,祝隶稷一身明黄龙袍,端坐于最高主位,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祝福。
然而,比这场婚礼的主角更扎眼的,却是刚满月不久的小公主昭阳,严格说,是坐在祝隶稷特地多添置的席位上的抱着公主的知微。
小公主一身红色绣金襁褓,富贵非凡。知微也穿着红色的衣衫,上边虽未绣什么图案,但美人天然,只需稍作打扮,便能引得无数侧目。
宴席开场,期间觥筹交错,歌舞曼妙。
知微见祝隶稷杯中酒尽,递孩子给一旁的乳母,本能地欲起身执壶侍奉,手腕却在桌下被一只温热的大手轻轻攥住。
“坐着,”祝隶稷目光略过殿中翩跹的舞姬,在知微腕间摩挲了一下,“今日是家宴,朕说了,不必拘那些虚礼。”
意思是让知微安心坐在他身侧。
知微垂眸,依言规矩地静坐。倒是被包裹得像个福娃娃的小公主不怯场,黑溜溜的眼睛好奇地转着,嘴里吐出一个小小的泡泡。
祝隶稷低头瞧见这一幕,眉眼不由得更柔和几分,伸出指尖,极轻地蹭了蹭女儿娇嫩的脸颊,语气是罕见的轻松打趣。
“嗯?看来咱们昭阳也觉得父皇说的有道理啊。”
小公主咯咯笑了起来,挥舞着小手,像是回应父皇的话。满殿文武见状,皆含笑附和,只知微默然无语,将怀中的昭阳抱得更稳了些。
傍晚将至,吉时已到,太子需亲往未来太子妃府邸行迎亲之礼。喧嚣的宴饮暂告段落,宾客移步他处等候。
偏殿内,玩了一下午的昭阳终于倦了,在知微怀里打着小哈欠,长长的睫毛耷拉下来,眼看就要沉入梦乡。
知微抱着小公主退至更安静的内殿,一直守着孩子入睡,盖好锦被,知微这才准备离去。
哪料一转身,便撞见了一身大红喜服的祝晟。
祝晟挺身站在门外,极浓烈的红色一衬,更显得面如冠玉,俊逸非凡。与这身喜庆装扮格格不入的,是他那双眼睛——布满了血丝,眼眶周围透着不正常的红,仿佛熬了数个昼夜,又像是刚刚哭过。
他眸光深邃,静静落在知微脸上,似有千言万语,却只轻唤了一声:“姑姑。”
“哎,殿下,”知微迎上前,回应一如从前。她大抵能猜出祝晟心情不好的缘由,也恰因为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才更能共情被无故指婚给不像熟之人的烦闷。
可那又能如何,这是皇帝的命,莫说太子了,普天之下,谁又敢不听。
喉咙一升一降,知微最终也只是抬手,理了理祝晟袖口微皱的金线。
“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知微的动作轻柔熟稔,“若是先皇后看到了,一定很高兴。”
像最是寻常的长辈,知微细细叮嘱道:“成了婚,就是真正的大人了,是别人的夫君,将来还会是孩子的父亲。往后行事要更稳重些,思虑周全,莫要再像从前那般,容易冲动。”
从微皱的衣摆到略显凌乱的领口,祝晟一动不动地任她整理,像小时候无数次那样。
只最后,知微收手时,他一把抓住知微的手腕,逼宫的计划,箭在弦上的紧张,几乎就要冲破理智的堤坝,冲口而出——
不,不行!万一失败了……他不敢让知微卷入期间。
“殿下?”知微语带不解,试图抽回手,祝晟的力气从大转小,很快,知微成功脱手。
最后一面了,知微眼神也是千言哽滞,她目送祝晟转身,鲜艳的喜服很快消失在廊柱尽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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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红服加身东宫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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