勘探车正向落日间一往无前地飞驰。

钟止环顾车内。

他们所乘的更像军事用的运兵车，驾驶厢与载人车厢被网孔金属板隔断。载人车厢与后备箱也是，他们所食用的食物和饮用水大量地贮存在后备箱，隔断留有通道，方便随时取用后备箱的物资。

载人的车厢不是寻常并排的座位，而是循车身内的一圈金属长条，众人围绕而坐，每人的表情动作都一览无余。

车厢共7个人，加上驾驶位的司机，这支勘探小队一共8位队员。

颠簸而沉默的旅途，尚无人开口破冰。

钟止本以为这位新手小白会健谈地问东问西，没想到他一进车里，就冷峻得像他那张脸一样，冰雕玉砌的，刚刚与自己有说有笑的亲和荡然无存。

“哎？大家怎么都不说话啊！这旅途还长着呢。”

驾驶座传来一阵清澈的少年音，竟然是司机先没心没肺地搭起话来。

“有多长？”坐在车厢中心C位的男人敏锐地捕捉到了信息，追问到。随后他又觉得，这句话不似玩家会说出来的，疑心忡忡地补了一句：“你是玩家还是……？”

“你们是探险队，怎么问我时间呢！越快找齐矿石就能越快回去呀。”

对方和善地憨笑了两声，听声音，司机年纪似乎不大。在影影绰绰的孔洞间，半个青春飞扬的脸映在后视镜中，配着明亮的少年音，与这个非现实的世界格外违和。

“哦对了，忘记自我介绍啦，我叫小凯，凯旋的凯。”

坐在角落的一个女人稳声判断：“他说话词不达意，像是关键词触发了自动回复，是NPC。”

钟止注意到她。这人轻装简行，身材干练，看上去像是受过专门的体能训练。不是现实工作与之关联，就是游戏老手。

她言语间判断果决，眉目中更是平静坚毅，钟止认为后者的可能性大一些。

坐C位的男人清了清嗓子，环视几人，确认没人想当这次副本的指挥，缓和神色，义不容辞地组织起了固定流程：“咱们也都自我介绍一下？我叫乔悟，6级。”

话毕，他客气地看了下刚刚说话的女人，明显也是感受到了对方的丰富经验。

“穆三秋，8级。”

女人点点头，开口自我介绍：“我看大家身上都有个不太一样的铭牌，我认为，这应该也是重要的可公开信息。自我介绍的时候也都报一下吧。”随后她率先将胸口的牌子揪起来，给众人展示，“我的牌子上写的是：勘探专家。”

大家也纷纷去看自己身上的牌子，发现每人的铭牌都不一样。

钟止指了指每人分配到的大包，跟着提醒了句：“我们的装备也不太一样，好像和铭牌所示的职业是对应的……不过装备好像不是公开信息，就不给大家展示了。”

待众人重新看向他，他和煦地笑了笑，配上他那张疏淡顺驯的脸，整个人显得无害而温润：“我叫钟止，2级，心理学家。”

其他人的介绍，钟止也都一一记下。

穆三秋，那个沉稳的女人，担任勘探队中最核心的职业勘探专家；刚刚那个坐C位的男人叫乔悟，看上去聪明且擅长协调，是天文学家；一个头戴着故弄玄虚的头纱、眼睛漆黑而神秘的女人不愿透露名字，只说可以叫她杨姐，称自己是地理学家。

另外两个比较离谱的，钟止记得格外清晰：

一个体格过分粗犷的大哥，手上随意地扬着个不太起眼的记录本，操着一口大碴子说自己是记录员；还有个带着眼镜柔弱得像蒲苇的姑娘，分到的身份竟然是特种兵。

她甚至还从装备里掏出了一把看上去可能比她还重的特防盾牌和机关枪——

柔弱姑娘震惊地感慨：“看来身份是随机分配的。”

粗犷大哥连声附和：“嗯呢，我都不认几个大字，真不知道咋记录。”

众人：现在返程来得及吗。

钟止正在手心划拉着算几个人的等级平均值，被小白轻轻拉了一下。

他眉眼间情绪清淡，轻轻和钟止附耳：“小心特种兵的装备。”

钟止沉静地看了小白一眼。

他面对众人的态度非常冷静，审视玩家的眼神也完全不像新手，那张极其优越的清艳面容衬着他冷冽的气质，更像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自我介绍时他只是淡淡地报上自己的新手身份，就收获了几个人敌意的锐利眼光。他只是疏冷地看回去，似乎不甚在意，但缀着寒艳之色的锐利的眼角本就充满攻击性，反而显得像是挑衅。

钟止正要开口说什么，小白竟然轻蹙起眉，清冷哀伤地埋怨：“你不会吧，这么危险的武器你不防，不会要防备我吧。”

钟止哽住：“不不不不是。”

小白依旧深情凝视着他。虽然他认为对方哪怕看条狗也是这种眼神，依然抑制不住胸腔起伏的狂跳。

“我在想，或许系统不是随机分配的身份，而就是为了避免攻击性强的玩家拿到武器。”钟止试图用分析使自己冷静，“同样，最稳重的穆三秋拿到了队伍的核心位置，或许……游戏并不希望我们内讧。”

小白想了一下，说：“你的意思，要优先团队合作？”

还未细想，钟止忽然在口袋里摸到了一个熟悉的硬物，他迅速掏出来。

是他的宝石袖扣，还保持着进游戏前的银白色。

奇怪的是，钟止从始至终一直是把它戴在手腕上的，并没有摘下来过。那宝石映在他铅灰色的瞳孔中，呈现出怪异而不寻常的姿态——柔软的编织绳被绕成了一个8字，袖扣在交界中央固定住了整个造型，一看就知道是有人故意凹出来的。

谁能无声无息地摘掉自己的手链？

就为了凹个造型？还是想暗示什么……

钟止看向距离他最近的人。

他虽然对美人生来带着好感，但不至于真色令智昏地为此丢掉性命。可他对眼前不过认识了片刻的小白，竟然存着无端的信任和亲近。

所以他故意当着对方的面掏出了袖扣。

小白反应正常，应该是第一次看见钟止的袖扣。他夸了一句好看，问：“对象送的吗？”

钟止摇摇头，说是他父亲生前送他的。小白就不再说话。

钟止倒是不太在意，他对自己父亲的印象浅淡得几乎没有。他眼前更在意的，是面前这个本职演员的漂亮新人。

他铅灰色的瞳孔中倒映着小白不知真假的歉意，循循善诱地问：“你知道红皇后吗？……于毁呢，认识吗？”

小白侧着头盯了他一下。

唯独看向钟止时，那双自携锋芒的眼会柔和成澄澈的月。

他还是很聪明地猜到了，弯了弯眼问：“你刚刚把我认作这个人了，我们长得很像？”

小白的情绪越充沛，钟止越觉得他在演戏。

但对方最应该藏锋的智慧，却丝毫不忌惮地暴露给自己，似乎……还很关心自己？

钟止平静地胡说八道：“怎么会呢，他可没你好看。”

对方竟然真的受用起来，拒人千里的冷面上浮起雪霁晴空的浅笑。

“这次的玩家等级浮动很大啊，有8级的，也有新手。”乔悟皱着眉分析，还若有若无瞥了小白一眼，“如果没人谎报等级的话，根据玩家等级平均值，目前本的难度在4.5级以下，还可以。”

“这次目标倒是也很明确，团队合作勘探矿产……只是还没有明确的指引，要如何进行探勘呢。”乔悟撑着头思索起来。

“各位，我的设备可以使用了，我这里能看到矿产的坐标。”

等级最高的穆三秋从自己的装备勘测仪中看到了关键信息。

她磊落地递给身边的人同看，试图证明自己并非说谎。但其他人通过勘测镜头什么也看不到，只能看见一片模糊的黑。

穆三秋思忖了片刻，总结道：“看来装备只能自己使用。”

钟止接过勘测仪，确实，一片漆黑。

……可如果装备只能自己使用，那想要说谎岂不是太容易了。

全队能否完成任务，全系于勘探员一人之身？如果她是主角，岂不是全完蛋。

其他的身份或许对她有所制衡。

钟止猜测。

这时，那个叫小凯的司机NPC再次被触发了关键词。

他打破沉默的人群，开朗地问：“咦，你们找到矿石啦？告诉我坐标，一定准确无误地把你们送到！”

众人交换了下眼神，决定先开往矿石的坐标点。

因为后备箱的食物是有限的，停滞不前是最危险的行为。宁愿冒险换取线索，也绝不能坐吃山空，一旦食物耗尽，在这种荒原中，人就将变成最恐怖的怪物。

小凯车技又稳又快，很快抵达了穆三秋所述的坐标。

他还向众人展示了一下智能勘探车的定位系统，与穆三秋所报的坐标一致，开朗地昭示他的可信赖程度。钟止看着后视镜中笑得无邪灿烂的NPC，心中影影绰绰浮现某双艳丽的眼眸。

钟止也回了个微笑，对小凯伸了个大拇指以表鼓励。

然而下车之前，穆三秋却拦住了车门：

“各位，我必须申明一件事。”

“这是我们第一次勘探，很多线索和剧情没有明确，失败的概率也非常大，作为勘探员的我风险是最大的。所以，无论成败，希望大家铭记——我没有刻意撒谎的必要。”

“如果撒谎，即使在失败的勘探中存活下来，我也会成为第一嫌疑人吧……”

“所以我有个请求，不将勘探成败归因于我。

并且，除非有确切证据，不能轻易‘放逐’任何一位队友。”

钟止细雨般迷蒙的目光，仰视着她正直且勇敢的身影。

他在众人的惊异中笑着举手：“我赞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