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试试在黑夜里行动吧,总不至于一开始,就整队全灭吧。”
钟止又亲和善良地笑着补了一句。
“当然,我会保证各位的安危。”
在钟止信誓旦旦的保证和时间的压迫下,众人竟然同意了。
“大家的勇气令我钦佩,不过,为了避免伤亡,待会要严格听从我的部署安排。”
他目光温和地扫过后车厢。
穆三秋已经动手勘探矿石所在的坐标。
刘峰穿着一身束手束脚的防风服,小了一号的衣服显得他格外滑稽,手腕和脚腕都被提溜起老长一截,大大咧咧地拍了一把副驾驶后背:“你说吧,有事招呼咱们!”
钟止笑眯眯地回身,看了并肩而坐的小凯一眼:“先保密哦。”
小凯:……
车很快停在了勘探坐标附近。
钟止带着玩家下车,找了个NPC听不到的安全距离处,安排他自己在内的所有人进行分组∶除勘探员之外,其余六人分为三组,两两一组。
“勘探员挖掘出的一定会是带来危险的非矿石物品,全员陷入危险的同时,更会有一个人受到致命攻击。”
“我的要求是——同组的队员要保证对方的安全,哪怕以命换命。”
众人沉默。
在以生存为目的的游戏中,让陌不相识的玩家完成这个要求,几乎是可笑而荒唐的。
“做不到的也不勉强,只是下一场的安危,我就无法保证了。”钟止依旧和煦的笑着,充满悲悯的审视。
大家表情复杂。
仅有一只柔柔弱弱的手掌试探着举起,周庐小声地说:“虽然我能力不足……但我应该会尽力保护好我的队友。”
钟止对小姑娘竖了个大拇指。接着拎起乔悟的领子,把他扔给周庐:“最危险的乔悟,托付给你了。”
乔悟不解:“为什么最危险的是我啊!”
“因为你重要啊。”钟止笑眯眯地吹捧道,给乔悟直接噎住了。
钟止无奈摊手:“不止你,还有我,这次‘危机’一定会优先袭击你我其中一人,做好准备吧。”
他看向始终平静覆在自己身上的薄雪:“小白,你和我一组。”
剩下的杨婕和刘峰自然成了第三组。
队里的两位成年女性,对钟止的态度可以称得上截然相反。杨婕始终质疑地看着这位钟指导,似乎对他的指令有些不屑一顾。她无视了正和她讪笑搭话的刘峰,径直走向坐标附近,拿出地质锤开始检测了。
穆三秋的眼底则沉落着真切的担忧。
她看了眼小白,劝钟止:“钟指导,你选队友是否要谨慎些?他毕竟是新手。”
钟止正想着要用什么借口说服她,小白的反驳抢先响起:“我比任何人都合适。”
他空无所依的声音,带了缱绻的偏执。峭且浅淡的唇抿起,看上去执拗、坚决,难以违逆。
钟止哑然失笑,只好安慰地拍了拍穆三秋:“我信任他,你自己小心点。”
穆三秋看两人执意如此,叹了一声,闷头朝勘测点去了。
“???”
刘峰在原地一脸懵逼,“啥啥啥,我脑子害没跟上呢!能从头说说不,为啥勘探员没危险呢?”
“乔悟你给他解释——”钟止留下句话,也朝着坐标去了。
“游戏要让我们探索剧情,就不能开场把主线拿走,不然这游戏还怎么玩。”乔悟有点可怜地看着面前的傻大个,“换句话说,如果要害死我们,让我们错误地挖矿,效率反而更高,不是吗?”
刘峰恍然大悟。
一转身,身边众人已经走了个干净,他才束手束脚地滑稽跟上。
“为什么选我?”
钟止停下脚步,对面前认真追问的人盯了片刻,最终还是轻佻地笑着敷衍:“因为你长得好看。”
小白不甘心,追上钟止,缭乱的气息里夹杂着无改的坚定:“有人和我说,‘舍生取义’也得看是什么义,我不一样,我要看是为了谁。”
一向疏离而冷淡的面容掺上无措,有种隐忍的热切在他胸腔涌流,他茫然问:“……很奇怪,我们是不是认识?”
钟止在月色镀银的散漫烟沙中停步,话声如同音尘,轻却落定:“人是真的很有意思啊,记忆都不在了,情意却还记得。”
小白忽然想起,自己最开始好像并没来得及向钟止介绍自己的名字。
甚至是这个他在心中初有雏形的假名字。
如今熟稔地从他口中喊出
——还喊得轻车熟路。
三组玩家在勘探员附近戒备着。
穆三秋挖了片刻,工具忽然被某种硬物所阻隔。她给众人打了个信号,小心地将土下的某种物品拾起。手指先是触碰到某种锡纸般脆而薄的壳子,这个质感令她更谨慎了些。但无论如何仔细,当这个不可名状的脆皮固体彻底出土曝露在空气中时,依然毫无征兆地破裂了。
一股黏软、顺滑且冰冷的流体淹没了她的手腕。
那种凄怆寒邃的冷意像一把逆着肌理剥开皮肤的冰刃,渗透进她的所有感知——
穆三秋瞬间就晕了过去。
流体吸收进冷硬的黄土里,脚下的土地竟然像孕育出某种生物般,变成像皮肤般的柔软质地,在诡异的舒缓呼吸中,甚至扩散出褶皱的毛孔,洞黑的孔眼中伸出一只又一只透明的手。
黏腻、顺滑,又紧紧攀住所有人的脚踝。
顺着急速延伸的起伏皮肤看向旷野尽头的地平线,有个硕大的类人头颅正从仰躺的姿势渐渐起身,遮蔽在巨大的白色月亮前,如在窗纸上被硬生生掏破出一个恐怖的人形剪影。
随着巨人的缓慢翻身,沙下隆起一个越涨越高的透明脓疱,数千尘埃从顶部坠落,众人才辨识出是只更大的透明巨手。巨手缓慢地展开水滴垂坠般的五指,正冲着渺小的人形按下去——
“卧槽跑啊!!!”
刘峰已经抓起杨婕,甩着鼻涕惨叫着跑出了残影。
不过很快,两人不得不倒退着回到人群中。
无尽的平原上,数千万脓疱一同孕育而生,缓缓挪动着围杀着死海中仅存的生灵。
那透明的手指越来越近,在几乎落入靠近人群的距离,钟止辨识出它的目标,确实是乔悟。
周庐远比他想象更靠谱,她借着身份的增益灵巧地踢碎脚下还不坚固的桎梏,一个助跑飞跳,用盾牌拍碎了半个巨大手指。手指碎成一滩透明的黏液,重新渗进地面,又凝结出更结实的小手,加固了缠在乔悟腿上的障碍。
靠!彻底拔不开脚了!
钟止嫌弃地看向脚面。
巨手不休止地伸出另一只手指,再次瞄准乔悟缓慢地滴下去。
“趴下!”周庐一把扑倒乔悟,单薄的肩膀抵住整个盾牌,半跪着撑住覆盖两人的身躯的斜檐,手指的冲击和重力使黏液被挤压碎,一滩一滩的沿着盾牌边缘下落,却无法淹没二人。
周庐的脸被压得涨红,带着哭腔和变调嘶喊:“快、快想想办法啊——!我撑不了太久!”
更多的巨手出土,在影影绰绰的月光下涨大,对着每个人的头顶摇摇欲坠。
刘峰架着不甚配合的杨婕满地乱跳,边跳还边吱呀乱叫。
小白手快,将晕倒的穆三秋拖进了勘探车车底,两个大步急切地赶回钟止身边。
钟止仍低着头,不知在看地上的什么。
“钟止……?”小白感觉不太妙,声音发紧。
“别过来。”
钟止背着身,止住了小白前进的步子。
“我判断失误了。”
他依旧低着头,冷静地说,“声东击西,这东西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我。”
锁住他脚踝的桎梏本就不同,并非是因盾牌拍碎而加固的。说明,主角已经察觉了他身份的偷梁换柱。
“等结束了,你带上我的铭牌,就会知道要怎么做了。”
“带所有人活着离开这里,我相信你,小白。”
钟止微微侧头,带着笑意。
小白执意翻过他肩膀去看他,却看见一张失去五官的诡异面孔,在月光的反射中一鼓一鼓地呼吸着,泛着与巨手质感相同的流光溢彩的光纹。
钟止低下头,黄土下浮起接续不断的重叠人头。
先是看见他遗忘面容的爱人。
然后看见杜开砚、习羽、宋念,以及更多他见过或相识的人们——熟悉的面容挨挨挤挤地堆在透明的手掌下,怪异液体折射的浮光若明若暗投在密密麻麻的脸上,犹如月下荷塘深处的藕花。
惨白,茫然,张着口机械地质问着。
“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
“还记得我吗……”
“记得,我是怎么死去的吗——”
钟止被重叠乱响的声音刺激了一瞬间,惊恐地清醒起来,他的朋友分明都活着,这一切不过是“危机”在诱骗他发疯。
他不去看那些脸,试着从幻觉中脱身。
但闭眼的片刻间,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发生了某种异常。在下覆的视线里,他看见自己变得透明、无机的双手,和纠缠在他脚上的桎梏简直一模一样。
地平线那个看不清脸的巨型剪影,正探出头,近在咫尺地死死盯着他。
巨物长着张很顺眼的脸:薄却松弛的唇,鼻梁上停驻的小痣,执拗而色淡的眉。
铅灰色的眼中潜藏着整个异世界,并把它同质成相似的晦涩像素。
它是钟止,那我是谁——?
他几乎在喃喃自语中问出声,随即被仍存的清醒神智止住了。
钟止努力回想着记录本上上个循环关于的失败的记载:好像是叫……食腐的诅咒?他们的勘探只失败了一次,仅有描述和解决办法,几乎没有任何和剧情关联的分析。
但一定是有关的!
但就像崇明小区一样,游戏致死的手段映射了主角所遭受的磨难。
……食腐?
刚看到这个词的时候他并没有多想,如今细品,主角忌惮荒原上的食腐者,何尝不是对队友马革裹尸不得还的一种痛惜。
那当下呢?完全没办法走过去看挖掘物的名称啊。
但在万千面孔的注视中,钟止忽然笑了。
透明无机的奇异面容上泛起层层波澜。
——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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