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大得令人心慌的“钟止脸”离他越来越近。

细挑的鼻梁犹如高远的峰峦，快要天翻地覆的倾轧在他脆弱的身板上。

略显渺小的人类却毫无畏惧地抬起头，直面它，轻快地问了个好：“钟止，你好。”

他甚至轻盈地扬起手，打了个俏皮的招呼。

那张脸便陡然在空中顿住。

然后他一个接一个地，向地上熟悉的面孔打着招呼：“你是杜开砚……真没想到以这种方式和你见面，要不是你看不见，真的有点想‘当面’踩你一脚啊，我的朋友。”

杜开砚、习羽、宋念……

认认真真地向他们问好，告诉他们自己有好好记着，朋友的音容——和永不故去的情谊。

钟止有点庆幸自己是个社恐，那些层层叠叠的脸看似繁多，其实都是复制粘贴的。他朋友实在不多，脸们很快在他的问候下消失。

直到只剩一个。是那个最初出现在最显眼地方的，钟止忘记了脸、忘记了姓名、也忘记了有关他一切经历的——前任爱人。

钟止两眼一黑。

坏了，这是真的忘了个干净。

杀人不行还得诛心是吧！！！

钟止非常想对着自己那张夸张的大脸破口大骂，但看着如此英俊顺眼的自己，又垂头丧气的合上了嘴。

忽然，面前的爱人伸出了双温玉白石般的长手，紧贴着他流动的侧脸，点开层层荡漾的绮幻涟漪。

咕咚。咕咚。咕咚。

动作珍重，极尽温柔缱绻。

指尖甚至如戳进他的胸腔一般，在滚烫的血脉中，拨动他赤诚的心脏。

悬于空中的巨大面孔风化成沙，和所有幻象一起化为齑粉。

“……小白？”

钟止的躯体也在瞬间恢复如初，清晰而正常的眉眼间，倒映着近在咫尺，双手捧着他脸的小白。

他长舒了一大口气，释然地跌坐在土地上：“我靠，你可救我大命了……”

遗忘，是生者对故去之人的二次告别。

钟止在那个破裂的外壳上找到新的名称：遗忘的怅然。

主角害怕忘记这些死去的朋友，忘却一向是这样无声无形，绊人脚步，吞没爱与恨的。

他在不剩多少的本子上寥寥记下，回身看见劫后余生的众人。虽然惊险，幸运的是全员存活。

在钟止的建议下，勘探设备冷却的等待期间不再行驶，而是利用停歇进行充能，避免勘探车关键时刻掉链子。

几人就齐齐坐在车里整顿休息。

唯一受伤的是穆三秋，她头上一大块磕得青紫的淤痕分外显眼，周庐正温温柔柔的帮她敷药：“穆姐，下次起身别这么着急了，你看你给自己磕的。”

穆三秋长叹：“果然，最安全的地方就是最危险的地方。”

乔悟浑身被冷汗浸透了，余悸未平地摆弄着自己的天文镜，努力平复下来：“我知道黑夜和白天怎么判断了，从天文望远镜中能看到。”

“钟指导，你为什么有意诱导我们在错误情况勘探？”他语气锐利，直指钟止。

片刻的僵持。

前面传来清晰亲切的答非所问：“你说的对，牢记开采矿石的几个条件，一定要遵守……”

触发自动回复了。

几人轻笑着劝乔悟别和NPC较真，毕竟也没死人，下次按条件来，应该就不会这么惊险了。

小白为钟止提起的心又放下了。

勘探设备的冷却时间远比上个循环中要短，穆三秋很快张罗着大家勘测新的坐标。这次从土里挖出的，是一块泛着柔和白光的石头，让人感觉舒服而安心。

穆三秋先征求钟止的意见：“挖对了吧？”

钟止笑意盈盈地点头，让穆三秋把石头交给刘峰。刘峰挠着头，稀里糊涂地接了过来，里面就掉出了一封密闭的信笺。

刘峰愁眉苦脸：“我去，怎么这么多字啊。”

又给自己挖了个大坑——

钟止非常后悔把关键信笺托付给这家伙。

【通讯员是个和我年级相仿的女孩，笑起来像我高中时的同桌，如果不是在这种鬼地方，我或许会对她一见钟情。

我们会在寂寥的夜晚坐在车顶看星星，远望东边的故乡，聊有趣的事情。

她死的那夜，是我对她说，我好想家、好想和家人说句话呀。

就在那瞬间，从进入这个诡异荒原就失去信号的通讯设备忽然滋啦作响，她执着而兴奋地跳下车，举着通讯设备寻找信号，

我们越走越远，越走越远，我忽然意识到周身被黑暗包围，恐惧得再拔不动一步。

她就那么看着我，握着狂热的理想投入夜色。再也没有回来——】

刘峰磕磕绊绊地念完，痛斥无聊，竟然开始呼呼大睡。

钟止则一字不差地记在记录本上。

按上个循环界定的信笺顺序，通讯员死的时候勘探车尚未损毁，这封信应当是第四封。

他反复翻阅着有记录的几封信，最终停在没能记完的第七封上。第七封信笺没有具体内容，甚至不是他的笔迹，只潦草地写了【第七封，最后一封】【→记录员 心理学家】，以及一个开头【队长死的时候】。

记录者可能是队伍仅存的成员，在读完信来不及记全时就遭遇不测，循环重开。

必须再看一次第七封信。

也就是说，只需要再勘探两次就够。

钟止正谋划后续的安排，车厢中忽然想起高亢的嘈杂信号声。突兀响起的通讯信号像数只刮擦墙壁的指甲，刺激着众人的耳膜，更几乎划破钟止擂鼓般狂跳的胸腔。

他们使用通讯设备了？！

使用条件式什么时候发现的！还是说，他们是被联络的一方——通讯设备在被联络时是无视特定时间与空间要求的……

糟了，计划要翻车。

信号声却在一声后骤然止住了。

穆三秋刀都拔出来了，警惕地指着声源处的小白：“什么动静？”

刀尖所指的出挑青年临危而不乱，即使道歉依旧带着翩翩贵气。他扬起刚刚被自己关机的对讲机，非常礼貌地露出了个歉疚的笑容：“意外、意外。抱歉啊各位，刚才不小心坐到开关上了。”

然后不留痕迹的扶着副驾驶的靠背，轻轻拍了几下：“我去方便一下。”

过了好一会，钟止以指导担心队员安危的名义也下了车。

小白靠在风化的高耸沙石后面等钟止。

他只是随意的斜倚着，修腰长腿与影子交叠，落在钟止眼里简直像时尚杂志的封面。蛮荒与白月将他身上那种极澈的纯然冷意衬托得刚好，仿佛这人就应该素着一张脸，悄然行走于偏倚和诡计间。

钟止问：“你喊我来干什么？”

“我一开始觉得，你特别有趣。”

“明明疑心我，却又将生死托付给我；一边引导我们身处危险中，一边又将所有人的安危看的如此重，”小白音色偏冷，只是语气对他分外和煦，“但我发现你对副本了如指掌后，做出了一个假设——”

“上个循环中我们发生过同样的事，对吧？”

他猜到了。

钟止并不意外，回答道：“是。我将生死托付于你，是因为在前两次循环的记录中，你救了我不下三次。”

“甚至有一次是以命换命。”

小白的眼黯然下来：“我为什么这么做？”

钟止看了他片刻，确信他是真的忘了，也确信自己是真的忘了。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回答的时候声音晦暗，怅然若失：“记录上没写，或许不重要吧。”

“那说点重要的。”小白并没有沉湎于迷茫中，那双锐利的眼眸重新垂成半弧的月，他举重若轻地拿出足矣威胁钟止身份的通讯设备，放在两人中间。带着愉悦的声音温润如玉，此刻反倒像势在必得的谋成，“合作吧，你同步给我所有信息，我帮你掩盖身份。”

在这等着我呢——

钟止无奈的轻哼了一声，把自己掌握的信息和机制大致讲给对方。

“……原来是这样，第一次挖矿必须面临生死，创造互相救援的场景，以保证大多数人在第一场‘危机’中平安。”

“可你这样太冒险了，乔悟已经因为这个怀疑你了。”

钟止却不在意，按他的推测，只需再勘探两次。

节奏也会越来越快，他只要能在被识破之前把主角揪出来就好。

其实在勘探之前，他就猜到了主角的攻击目标，可能是上两次循环中都首先死掉的乔悟，也有可能……是暴露出掌握一切的自己。

他故意避开NPC，在众人面前透露攻击目标，如果主角潜藏在他们当中，那就会选择转向攻击防备性弱的其他人。

没想到主角比他猜测的要聪明的多，在完全没有暴露自己身份的情况下出其不意地让钟止放松了警惕，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化解了他设下的陷阱。

小白似乎也猜到了钟止失败的谋算：“你专心带他们挖矿吧，我来找主角。”

钟止轻佻地扬起眉：“嚯，新人这么狂的？”

小白也不生气，开起玩笑：“这个本还买一送三呢，我赚大了。”

钟止认真起来，诚挚地看着他的眼睛：“这样吧，打个赌，如果我比你先找出主角，你就告诉我你的真名。”

小白诧异，随后微微躲开了直视，覆下眉睫，清艳顺驯地笑了起来。

好看得近乎失真。

钟止上次感受这样的冲击，亦是来自同张脸。那位同模不同质的红皇后，身上的戾气压得人根本无心风月，可惜了这张脸。

想着想着，一阵尴尬而灼烧的感觉蔓上钟止的后腰。

他的身体不太对劲。

钟止意识到自己竟然是想着于毁的脸起了反应，崩溃得宕机了足足有半分钟。

但更不妙的是，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小白，在捕捉到钟止回想故人的片刻失神时，面露不悦，毫无征兆地攥住了钟止的喉咙。

皓白空旷的月光中，钟止脚尖与地上影子的连接处，被拉出越来越大的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