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琅雪君缓缓伸出手掌，停在池生额头前，五指轻收，猝然一道劲风过，池生只见眼前笼上一层云雾聚来，待周围景物再清晰时，他已不在莲台之上，身边亦无师门弟子。只剩他和琅雪君两人，正处于一片水镜雪云中。

池生用脚尖点了点踩着的湖面，没有流水的触感，也没能激荡起任何涟漪，不由得有些好奇，又蹲下身用手拨弄，与实体相碰触时，湖面便化为一滩破碎的幻影，再慢慢凝聚而起。

林飞弦看了这没见识的鸭子几眼，转过了身，背对他：“这是我所下的结界内部，名叫水月境，外面的人看不到我们，亦听不见你我的声音。”顿了顿，“别玩了。”

刚出山的野鸭子脸一红，顿时老实道：“您想问什么？”他现在是一个被审判的人。

林飞弦的身姿既不雄伟，也不过分纤弱，在一个恰当折中的程度中，修得一身美而冷冽的骨，湖面所映照的倒影里多了几分缥缈，真如同那镜中人，水中明月般。

静止之时美则美矣，动起来却带着凛然，“唰”的一声，雪杀出鞘，林飞弦以手臂一震，长剑稳稳当当地悬浮在池生面前！

这把剑曾架上过池生的脖子，他惊恐地后退躲了半步。片刻的沉默后，林飞弦道：“我不伤你。你仔细看这把剑。”

池生伸出脖子，试探地睨去一眼。此剑细长，薄近透明，在接近银质雕花的剑柄处，剑身上有四个雕刻上的小字。

——飞花弄弦。

池生：“……”

林飞弦问：“这四个字，你懂什么意思？”

池生实在有些尴尬：“我不懂。”

对方便默默收回了剑，池生以为这场逼问就此结束，他却又冷不丁道：“那你为何会弹那瑟？”

池生继续道：“……我不会。”

林飞弦挑眉。

他补充道：“瞎弹的。”

“……”林飞弦应也没了耐心，声音冷了几分，问出最后一个问题，“能让灵石亮起来，你知道说明什么吗？”

池生欲哭无泪：“我不知道。”

林飞弦用打量的神色上下看了他几眼，那眼神就如同冻结的冰棱，池生被他看得十分忐忑，眼睛不停地乱转，目光停留在没有林飞弦身影的任何一处。

最后，林飞弦冷嗤道：“看你这面黄肌瘦的模样，也应该不是。”

池生：“……”人身攻击就不必了吧。

等等……不是什么？

林飞弦：“出去吧。”

池生道：“请等一下。”

他侧目看池生。

池生心如擂鼓，死死地咬住嘴唇，他攥起手心，小声道：“您曾经去过那座妖山吗？”

林飞弦道：“没有。”

他不甘心：“真的没有印象吗？您小时候或许救过我。”

林飞弦用迷糊的眼神打量他，半响道：“不记得了。”

广袖飞扫，湖水天空一并褪去，一阵浓雾过后，已出结界，池生再次站到了莲台之上，玉石冰凉，他忍不住缩了缩脚。

下面的弟子仍呆滞着，而远处的临澜君已经等在了台上。

林飞弦对池生道：“你回去吧，李落会带你去登记仙籍。”

池生有些心虚：“……登记仙籍？”

不是要奴役他吗？

只见林飞弦眉心一蹙，实实在在地看了他一眼。池生勉强辨认出那个眼神的意思是“白痴当死”。

最后他与临澜君道了句“走吧”，两人便双双离开。

临澜君走出两步后，转身又用若有所思的表情打量了池生几眼。

没了两位上尊的气场压迫，下面的弟子们不再是震惊或呆滞神色，一个个都像打了鸡血般狂叫起来，瞬间如同潮水般涌上莲台，疯狂喊道：“白鹄！白鹄！白鹄——”

池生尚没从水月境中缓过神来，就被这阵势下了一跳：“嘎！”

他急忙捂住自己的嘴。索性弟子们也太过狂热，也丝毫没有听见，将他团团围住，满面都是激动：“您、您是白鹄！啊啊啊啊啊我看到真正的白鹄了！！！”

“啊啊啊啊白鹄！！！能、能让我们看一眼您的翅膀吗？！就一眼！！！”

“能、能在我的道袍上写个名字吗？！”

诸如此类的变态要求越来越多，池生有些招架不住了，他拼命从人群中往外挤，人却越围越多，有的太过狂热的弟子甚至还伸出了手摸他的身体。池生头晕目眩之际，只听一声冷喝，潮涌的人群终于慢慢停了下来。

李落从人堆里挤出一条路来，来到了池生面前，握住了他手腕，又冷声道了一声：“都散开！你们就是这么接待师弟的？！”

虽然池生很感动，但他还是在心里缓缓浮出了一个疑问。

——他什么时候成他们的师弟了？

人群给他们分开一条道，李落拉着痴呆的池生走出去，弟子们仍不甘心地在后面跟着，祈望池生能在某一刻回心转意，送给他们一个爱的回应。

池生：呆滞。

一只没有见识、又弱小无能的野鸭子，突然成为了万人迷，他还是第一次感受到这样的狂涌的热情，最后只礼貌地向他们摆了摆手。

李落带着他走出了人群后，总算有了喘气的机会，他从怀里拿出一双布靴，放到了池生脚边，对他轻笑了一声：“接下来的路要走很久，你可以先穿上它。”

池生道：“谢谢您。”便把鞋穿好。

李落的睫毛轻颤了片刻，又温柔笑道：“不用对我用敬称，你既然是师门的弟子了，自然与我平辈。”他顿了顿，“而且……鞋也不是我准备的，是琅雪君临走前交给我的。”

池生猛然抬头看他。

李落笑：“不必那么惊讶，两位上尊虽然看起来冷漠，其实对弟子们还是倍护有加的。”

心头一暖，他低头看自己的脚，脚板踩在鞋底上，说不出的柔软。

等池生问出正经问题时，两人已经并肩走了许久：“我为什么成了你们师门的弟子？”

李落道：“哎？你不知道吗？你所吞下的妖丹，它的主人紫蛛精就是仙门内的弟子，仙籍在案的。在师门中妖精弟子的规矩里，只要妖丹不灭，就不算死，所以……师门也不能平白无故少了个学生吧？”

“所以我……代替了它继续上学？”

“理论上是的，但你的名册和分院都是会重新排定的。”

池生木了。

就好像一个刚会爬的婴孩，大字不识一个时，偏让他去考学。

找回了自己声音的池生道：“你们……不是在奴役妖精？”

李落“噗嗤”一声笑出来：“小池生，你听谁说的，但灵山就是为人妖共存而建立，又怎么会奴役他们，若真论起来，反倒是人类更惧怕妖才对吧。”

觉得自己的意念瞬间坍塌的池生固执道：“那你们为何要去妖山里抓回你们的弟子——还、还让他们，包括我，摸灵石。”

李落收回笑意，突然严肃起来。

半响，他叹一声：“这是我们师门的秘密。”

原来这些被抓的妖精他们体内都疑似有一种名叫“菌芽”的感染毒源，危害极大，可操控其心神。人妖共存的前提是妖族不可伤害人类，但灵山不允许有这种毒源的存在。

包括那只不知为何而死的紫蛛精，妖精们生怕自己被仙门处死，联合寻机会才逃到了那座妖山。

死的话，自然不能简单地死，而是以火炉碾碎肉身，摧毁灵魂，使其魂飞魄散，方能除去毒源。

但灵山不会让事情发酵到那种地步，便用仙门中的圣物灵石，来提前、定时检验妖精体内有没有感染源。

半响才缓过来的池生慢慢道：“紫蛛精体内可能会有菌芽，而我吞了它的妖丹，所以我可能被感染，所以你们才把我带上但灵山？”

李落笑着点了点头。

池生又问：“这种感染源从何而来？”

李落道：“不清楚，但的确曾经师门中的一位弟子被感染，以防万一，师门不得不谨慎些。”

池生想了想道：“为什么一定是妖精会被感染？”

李落道：“……菌芽若在人的体内，可使人暴躁嗜杀，神志不清，据现在来看，妖精是最易燥的。”

好吧。

池生就被他套了一串手链在腕上，链上坠一块类似晶体的灵石，李落道：“这是灵石的小部分碎片，每个弟子都有贴身携带，虽鉴别‘菌芽’的效果不如莲台上那个明显，但还是有些用的，可以初步判断你身边有没有感染体。”

池生老实地戴好。他们在登记仙籍处给池生验好灵根，又分了学院，发下校服和教科书本，便顺着太极广场上的石子路走着，两边绿竹依依。

此处仙道弟子不少，池生再次成了目光的聚焦点，池生怯怯地拉了拉李落的衣角：“您知道白鹄是什么吗？”

却不想，李落一瞬间眼神颇为一僵，逐渐幽深，用模棱两可的笑回复了他，注意力被引去，他给池生指四周小岛：“四个小岛——梅、兰、竹、菊合称为君子山，平日我们上课的地方，分别对应乐院、药院、器院与符院，现下我们脚下所踩的中间主岛是日常活动、用膳与住寝的地方。”

“嗯，我记住了。”

池生抱着自己一摞教科书，最上层还放着他的校服，小步捣腾着跟住李落，来到一处苑落。

苑落中心有一池雪荷，分明不是适宜莲荷开放的季节，花却盛放得极艳。苑中有几庭，庭中有几十名男弟子翘首以盼地候着他，却受制于李落的气场，只得在远处偷偷地看，低声讨论。

有人狂热兴奋。

“池生师弟——他来了！他来了！”

“啊啊啊啊活的！小小的一个，好可爱！”

亦有人不屑酸毒。

“可惜就是长相有些不能直视。”

“皮肤上还有毛哎……好恶心……”

池生默默地低下头，在众人的目光中硬着头皮走向庭中属于自己的那间屋。

宿舍分为几苑，每苑有百人，每庭有十人，一庭有五屋，一屋住两人，这就是师门中的住宿制度。

因妖精种类特殊，所以有一个独立的院落，便是池生此刻所在的这个苑。

甫一走进妖苑，他就明显地感受到了各种大妖精的气势波动，一个比一个凶狠，池生觉得自己好像是突然进入了黑熊老虎洞里的一只鸭子，就算不被但灵山奴役，怕是也要被这些妖精奴役。

弱小无助、瑟瑟发抖。

与李落告别后，他抬脚进了自己的屋子。

本章节名“天雨流芳”以纳西语发音的意思是“读书去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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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天雨流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