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1 冬至

冬至,北半球昼最短夜最长的一天。冬令时下午五点,天早已黑的不见边际。李植乘着夜色搭上轻轨下班回家,淡淡的烟味在车厢里萦绕,她轻巧钻出拥挤的人群,顺利地找到了珍贵的空位。

刚一落座,妈妈的微信电话就打来了:“小植?下班了吧?今天是冬至!要记得吃饺子啊!家里有饺子吗?没有的话去中超买一袋也行!”李植垂下眼皮看一眼手机日期:“还没到啦,有时差,我们还是昨天。”

“我们已经冬至啦!那你记得明天吃!”妈妈的声音穿过大洋彼岸从电话那头传过来,李植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内心罕见的平静,心说真快啊又一年。

“你们是不是要放圣诞假了?”妈妈继续问。“嗯。后天开始放。”李植回答。李植不是教徒,圣诞节对她来说,完完全全是凑热闹或者图放假的清闲。比起圣诞节,李植甚至觉得冬至更值得纪念。但李植的纪念形式不是饺子。

“因为冬至这一天是北半球昼最短夜最长的一天啊。”李植总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庆祝冬至!庆祝从今往后的每一天都是越来越长的白天!”说这话的时候李植举起酒杯“咣”得一声去撞覃昼的杯子。“你看你的名字还是昼呢!以后,咱俩,就庆祝冬至了!”

她还记得覃昼特别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他跟她说“好”。

早知道让他闭嘴了。

“小植?小植?”妈妈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才发现李植走神了。“在听呢。”李植回过神来。“我刚刚说,你在那边有没有喜欢的合适的人啊?”李植扶额。又来啊。

“没有啊,没有喜欢的也没有合适的。有的话我会谈的。”李植淡淡地回答。与其说是回复,倒不如说是敷衍。“哎,你一个人,离我们那么远,我们真的不放心……”妈妈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李植笑笑:“两个人也是这么远,两个人也不会让加拿大和中国变成邻居。”

“你别打岔!这是我说的事儿吗!”妈妈的声音又重新提起来,李植注视着车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漫不经心地听着妈妈絮絮叨叨。

“那个,小霖要结婚了,你知道吗?”妈妈似乎是踌躇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开口。李植愣了一下。她很久没听到展边霖的名字了。

“我怎么会知道。”李植笑了。“蛮好呀,二十八岁结婚,挺正合适的年纪。他女朋友是谁?是同事吗?”

“你忘了你也二十八了?你也知道这个年纪适合结婚!”妈妈埋怨着说。李植假装没听到。见李植没反应,妈妈只能继续说:“听你宋阿姨说是同事,两个人一个年纪。你宋阿姨好像不是很满意女孩子,不过他们小两口就在广州过了,平时见不到,也不会有什么矛盾。”

李植嗤笑:“宋阿姨对谁是完全满意的?”她还记得大学时听展边霖说自己谈了两年恋爱都没告诉自己妈妈,李植还疑惑他怎么能如此沉得住气。再后来就是听说宋阿姨在打听展边霖女朋友后大闹一场,两个人没抗住压力最后还是分手了。

“哎,如果你……”妈妈欲言又止。

“你打住吧。”李植果断地打断了妈妈。

曾经的展边霖和李植是青梅竹马,他们一起长大,他们的妈妈是最好的朋友,李植和展边霖互相熟悉对方的一切。这样如同藤蔓般无法分割的关系终于还是在高中时在李植心里开出了名为暗恋的花。

小学初中的李植也十分亮眼,成绩优异,眉清目秀。可是高中的李植不再出色。成绩不再拔尖,相貌体态不再好看纤细。李植隐如人群的时候正是展边霖鹤立鸡群的时刻。展边霖长开了,开始有人说他长得帅;成绩一如既往地优秀,在重点高中也能杀到前列。

而让李植最难以接受的是,高中时展边霖和她逐渐疏远,逐渐变得对她客气又疏离。是不再优秀的青梅不配站在优越的竹马身边了吗?李植无数次想要问展边霖,但强烈的自尊心使她无法开口。从平视到仰望,从触手可及到遥不可及,从高中到大学,李植暗恋了他很多年,也困在自己“不再优秀”这件事中很多年。

所以李植从不认识覃昼的高中开始就一直很感激覃昼的存在——感谢覃昼的存在让展边霖只能事事排第二,分担了绝大多数青春期的萌动春心,也稍稍安抚了李植苦涩不甘的内心。

李植花了很久很久,久到从不认识覃昼到和覃昼无比熟悉,终于让这块在高中时期投入心湖激起千层浪的巨石安稳地沉入湖底了。

李植终于不再在意展边霖了,覃昼是知道这个消息的第一人。

挂了电话之后李植刚好到站。她一脚踏出车门,在走出车站的一刹那改变了方向。“那就去中超吧。”

李植家离中超不远。这些年在国外李植最喜欢的事情就是逛超市。在苦寒之地独居,超市是为数不多李植能够摄取活人气息的地方。游走在满满当当的货架之间,李植觉得自己被一种即使是世界末日也不用担心的安全感包围着。

在冷冻区转了一圈后,她拿了几袋速食和一袋速冻饺子。又转了几圈之后她实在没什么想买的了,于是迅速结账走人,然后立刻钻进旁边的酒专卖店。

李植又一次庆幸自己搬到了这片商业区附近。这真是一个完美的plaza,既能填饱人的肚子,又能填饱人的心灵。

李植直奔白葡萄酒专区,挑挑拣拣一番后选择了一瓶度数不高但瓶子包装异常精美的白葡萄酒。

覃昼曾对李植的挑酒方式表示过轻微的鄙视:“你这是什么挑酒的门道?哪有人是看外包装挑酒的?”李植瞪他一眼:“我都决定以喝白葡萄酒的方式庆祝冬至了我能有什么门道吗?”

至于为什么以喝白葡萄酒的方式庆祝冬至,李植的回复是“没有原因”。因为喜欢白葡萄酒,也因为喜欢冬至,所以就把两个完全没关联的事物强行联系在一起。“事物本身就是没有意义的嘛,”李植抱着酒瓶子站在十字路口对覃昼说,“一切事物都是没有意义的,意义都是人为赋予的。”

“所以你知道了吗?本身没有任何意义的冬至和白葡萄酒,从现在这一刻起,就已经被我李植,你覃昼,赋予了最大的意义!所以,以后每一年冬至,我们都一起喝白葡萄酒吧!“李植又举起酒杯“咣”得一声去撞覃昼的杯子,这时候她是真的有点醉了。

可是,覃昼他还是说,“好“。

这莫名其妙的约定竟然这么延续了下来,后来的每一年,李植都会在冬至日买一瓶白葡萄酒和覃昼一起边喝边“庆祝“冬至。其实当时酒醒之后的她有点尴尬,因为这种东拉西扯令人摸不着头脑的约定本身就带有微微耍酒疯的气质,她还让覃昼一直陪她干这种耍酒疯的事情,实在是有点……

但覃昼真的这样陪她过了好几年冬至,甚至是研究生第一年,她在加拿大,覃昼在美国,她跟覃昼说这几年就算了算了的时候,覃昼也只是笑笑不语,转头就买了波士顿飞多伦多的班机

想到这里,李植猛地抬起头,用手使劲向上抹了一下眼睛,才没使眼泪掉下来。

李植拎着酒收银台去结账,出示id的时候收银员眉飞色舞地祝她“Merry Christmas“,李植也微笑回复。金发碧眼的美女收银员看起来心情很好,又指了指她选的白葡萄酒继续说:”That’s so perfumed!” 李植挤出夸张的笑容:“Oh so nice!”但她心里想的是,从十几二十刀的白葡萄酒中选出一瓶四十多刀的,不好喝的话这瓶酒该去谢罪。

“And it has a beautiful name.”

它有一个美丽的名字。李植低头看了看酒瓶,cloudy bay。云雾之湾。

覃昼,今年我要喝好酒了。

从专卖店出来后雪下得更大了。李植两手都拎着东西,一时间没来得及系紧围巾裹住脑袋,雪花一时间纷纷落在她的头顶,模糊的橱窗映的她像白了头一般。

李植盯着自己的身影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就这样放任着顶着一头白雪回了家。她在进门之前略微狼狈地甩甩头,雪花落在地毯上瞬间没了踪迹。

这是李植生活中众多“没有原因”的无厘头时刻之一。“于是我又变年轻了。”李植边进门边想。

煮好饺子之后,李植去取了自己最好看的玻璃酒杯准备给自己倒酒。Cloudy bay入口即是馥郁芳香的水果香味,百香果的香气在口腔内弥漫开来,让李植莫名想到夏季微风的夜晚。这让李植很喜欢,于是她马上又喝了好几口。

自己喝还不够,李植端起酒杯,迷蒙地眯着眼朝白炽灯敬酒。

覃昼,这酒很不错,不想尝尝吗?

李植其实并不常喝酒,酒量也并不好。除了刚出国读书的头两年李植轻微酗酒之外,近几年除了在冬至必喝白葡萄酒,她日常已经很少喝酒了。此时的她抿一口酒吃一口饺子,很快半瓶酒就进她肚子里了。

于是李植很快就醉了。她抱着酒瓶,细数自己二十八年的人生,忽然就觉得自己真的老了。对现在的她来说,夏日已经离她很远了。

她盯着cloudy bay这几个字母,然后摸出手机在Google上一字一字的输入。李植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明明酒都喝掉一半了,怎么才回过头来查酒的成分?

有机会要带给覃昼喝。李植混沌地想。

Google结果的第一行字飞进李植的眼底:

Cloudy bay采用的葡萄品种:长相思。

李植眨巴着眼睛盯着这几个字看了很久,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但泪腺比脑子率先反应过来,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

李植终于哭出了声。

第一年远赴海外读书的时候,初来乍到的不适应和激素调节原因让李植有些抑郁。半死不活的声音通过听筒传到覃昼耳朵里,覃昼注意到了,却也只是问:“今年要不要一起过冬至?“李植说,算了算了。

可李植还说,我确实挺想你。这似乎是李植第一次走出展边霖阴影,第一次觉得自己应该也应该也算配得上覃昼,也是第一次审视她和覃昼的关系。

覃昼大学以来从没谈过恋爱,但也没说过爱她。

于是李植想,如果覃昼不来,那她可以去找他;如果覃昼来了,那她可以跟他说爱他。

覃昼说,我来找你。

于是那年冬至日晚,李植抱着十几刀的白葡萄酒窝在沙发里等着覃昼。她想跟覃昼说,我们从最便宜的酒开始喝,以后的每一年我们都一起喝好不好。

可是她没有等来覃昼,她等来了覃昼那班波士顿飞多伦多客机坠毁的消息。

覃昼,我好想你。你走以后的每一天,我都好想你。

那是李植最后的青春期。从此李植不再庆祝冬至,而是缅怀。那天之后的每一天,李植的世界都在过北半球的冬至,昼最短,夜最长。

李植的青春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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