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 屠门大仇得报 医仙遗孤证道

殿外群山环绕,阴云低垂,天地似被厚重的黑纱覆盖。

正道各派的旗帜在寒风中猎猎作响,旗面沉重如铁,映衬着天穹欲坠的灰暗。

千百修士列阵于苍穹之下,层层叠叠,如山崖倾塌。

青云阁的人举起符箓,符光燃起的一瞬,火焰与金光交错而上,将殿前的古道映得亮如白昼。

北风呼号惨啸,殿前的沉默却死水般压抑。那是一种无声的恐惧,仿佛整个山谷都被殿内的煞气封闭,连风声都成了锋利的刃,刮得人面颊生疼。

“说来这宴勿渊当真是可惜。”有人徒然打破这肃静,叹息着摇头。

另外一人听闻此话立即神色紧张,压低声音左顾右盼:“直呼幽冥阎君名讳,你不要命啦?”

“有何可怕?我偏要说!这么多人来讨伐他,他能下来削我脑袋不成?”那人不屑地哼了一声,“好端端的医修奇才不当,偏修什么邪魔外道,自古正邪不两立这个道理谁不知?说要创新医术,整出什么闻所未闻的招式来,结果倒好,把自己搞得走火入魔,神志不清。”

“唉!我本有意将自家小女许配与他,谁料他如此离经叛道,竟堕入魔教!”

“是啊……曾有谁人不知青穹仙手宴勿渊?又有谁能预料这赫赫有名的医仙竟会走火入魔,血洗自家师门!之后更是嗜杀成性,屠戮正道前辈,血流成河,伏尸百里!啧啧……”

“这魔头还打开了幽冥咒印!”那人提到此处,脸色陡变,竟像在讨论比屠杀更可怖之事,“虽然只打开了一部分……但有这能耐,不走正道,当真可惜

“可惜?有何可惜!”立即有人出言嘲讽,“脚是自己走的路是自己选的,他放着阳关大道不又偏走阴沟独木桥,动了歪念头那一瞬间就该预料到后果。可惜的是被他害死的人!

“再说了,这魔头天煞孤星,打小就没人要,只是可怜了医仙谷谷主行善一世,把这魔头捡回谷中悉心栽培,最后养出了这么大一个白眼狼!”

“好一出农夫与蛇,竟连自己的师父师娘都下得去手……”那人说得正起劲,唾沫星子翻飞,“你听没听说那惨状?谷主夫人钟辞卿生前貌美得体,尸体被发现的时候都衣冠不整!这孽畜,连自己师娘都下得了手……”

他渐渐声音微弱下去,最后噤声。有一道极其冰冷的视线如寒刃般刺向他脊背,杀意若能具象化,此人可能已死了千万次。

宛若湖水翻起涟漪,这一小撮开始闲聊的人群又恢复了寂静,只略带怜悯地纷纷望向这个视线的主人——

医仙谷谷主遗孤,白瑾。

在目光聚焦中心,他仍神色漠然,清冷端庄的脸上古井无波。只是束起他马尾的白银发带无风自动地飘摇,周身杀意仿佛具象化般蒸腾。

“无人敢上前讨伐宴勿渊?”白瑾终于说话,经过灵气的辅助,他寒冰般的声音成倍地在山谷里扩大,回荡,震飞嘴碎的乌鸦,“既如此,我自上前诛之。”

幽魂殿内。

殿堂高阔幽暗,四周笼罩着浓雾般的寒意。白瑾每一声脚步都有空洞回音。

四周矗立的石柱上缠绕着一种奇怪的黑色藤蔓,闪烁眼珠般的微弱血红光点,仿佛在窥视周围的一切。

偶有一阵寒风吹过,那些草叶竟发出尖锐的嗡鸣声,如同某种濒死生物的低吼。

……是小小红。

宴勿渊自己种植的一种新型药草,可引导灵魂回归,或增强神识修为。

宴勿渊素来不会起名,还尤喜欢给草药起爱称,就给这可怖的灵草起了这么个诡异名字。

本以为他叛离医仙谷之后不再专研治愈之术,不曾想还在这魔道大殿之中种满了小小红。

整个大殿寂静无声,白瑾早已做好独一迎战数名劲敌的准备,结果居然空无一人。或许宴勿渊让手下都尽数撤离了。

偶有水珠从穹顶滴落,砸在地面黑曜石上,激起一声脆响。

白瑾终于走到尽头。

有人气势肃杀,身披玄狼裘领的墨色大氅,后摆拖曳而下覆盖宝座两侧,完全笼罩在阴影中。俊美的脸被翠绿珠冕遮挡,神色晦暗不清。他静坐在玄铁打造的王座之上,以手撑着脑袋,仿佛等了他很久。

“阿瑾,你来了。”那人开口,带着很深很深的疲惫,居然隐隐有一丝喜悦。

“是我。”白瑾一字一句道,“我是来杀你的。宴勿渊,你可知罪?”

他每说一个字,心脏都会剧烈抽痛一下,他厌恶地抓住自己已出鞘的剑刃,直到手指流血也未曾发觉。

“本座知道啊,”宴勿渊点头,轻咳几声,“谢谢你阿瑾,还好是你送本座上路。”

这平平无奇的道谢仿佛一根引线,突然彻底点燃了白瑾的情绪,暴怒,委屈,悲伤一同爆发出来。

白瑾红着眼睛,哆嗦着手,将剑堪堪指向他,嘶哑地咆哮:“你什么都不打算和我解释?宴勿渊,事到如今,你仍然什么都不打算和我解释么!!!”

哪怕编造一个谎言也好,他总是相信宴勿渊,相信他身不由己,情不由衷,哪怕他爹他娘都被这人杀害,他在剖开他的烂心烂肺前,想听听这人到底有什么理由。

可宴勿渊什么也不说,竟然只是在笑。白瑾用颤抖的剑尖挑开他的珠冕,直指他额间的幽冥符印,却发现他居然也在哭。

那表情极痛苦,上半张脸在哭,下半张脸却在笑,当真滑稽得要命。

世人皆说,宴勿渊堕魔之后如何可怖,煞气遍布方圆十里,寸草不生,小儿止啼。

可那双眼还是和他记忆里一样清明,哪有半分走火入魔的影子?

“你其实根本没疯。”白瑾声音发抖。

“是的。”宴勿渊倒是很爽快地承认了,“本座不曾失去神智,外边的谣言,阿瑾你要注意分辨才行。”

白瑾却被他满不在乎的态度逼疯了,用尽全力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宴勿渊没有还手,头被打到一边,掌印迅速涨红,表情怔松,珠冕在鬓边垂落。

“那是为什么!为什么!阿娘为什么会死!爹为什么会死!景尧为什么会死!医仙谷的大家为什么会死!!!”

白瑾抓住他的领口,不顾一切地用力摇晃,癫狂得目眦欲裂:“宴勿渊!师兄!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啊!他们为什么会死!!!”

仿佛他才是他们中疯了的那个人。

宴勿渊只道:

“阿瑾,你杀了本座吧。”

“……”

“本座已是将死之人,”宴勿渊又咳了几声,没有人能料到这殿内魔头竟如已如风中残烛,这次口中竟有血溢出,“你不杀本座,本座也是要死的。”

“……”

“本座只有一个遗愿。”宴勿渊终于不再笑,他停下,双手扶住宝座两侧,双目有些涣散地注视白瑾,“你能否……再给本座唱一唱师娘最喜欢的那首歌谣?”

……

事到如今。

你、竟、敢、还、提、她。

宴勿渊轻声道:“求你了。”

白瑾恨极了宴勿渊,恨到牙齿咬碎,恨到胃火腾烧,恨到想把他生吞撕咬。

可鬼使神差地,死寂之下,从一摊烂泥中的记忆里,寂静瘆人的幽魂殿下,他又回到了医仙谷,和宴勿渊一起躺在草地上,枕在娘的腿上。漫漫药草在风中摇曳,传来沁人清香。

那时宴勿渊没有堕魔,医仙谷也不曾被屠,娘还活着,温柔地给他们唱小曲。

低缓平和的歌声悠然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

夜风轻,月儿明,

星光点点洒天庭,

梦里蝴蝶绕云屏。

……

水声缓,松涛静,

呢喃絮语伴君行,

踏过千山看晨星。

……

小小孩儿快快睡。

愿你梦中无忧虑,

愿你醒来仍安宁……”

娘声音总是美好得不可思议,不像白瑾。

这首温婉柔长,清澈安心,哄孩子的曲谣从他口中念出来,就变得呕哑嘲哳,仿若碎瓦摩擦一样。

可是宴勿渊听得很满足,嘴角含笑,眼中含泪,也不再咳血。

只是瞳孔越来越涣散,看着白瑾久久呆愣。

他摇摇欲坠地站起来,终究是没站稳要倒下,白瑾本能伸手接住他,他在白瑾怀里愣愣看半天,半饷说:

“……师娘,是你吗。你回来接我了?”

白瑾咬住嘴唇。

他出了名的长得像娘亲,某些特定角度下几乎一模一样。因小时候更是经常被错认成女孩子。

但宴勿渊此刻或许真的开始神志不清,一代翻天覆地的魔君竟像一个孩童般蜷缩起来,把自己蜷缩得极小。

如八岁那年,天高地阔,自己枕在药仙谷的草地之上,听师娘唱曲谣时那般幼小。

魔君叹道:“师娘……我好累啊……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你们都不在了……都不在了……”

他此刻真像梦境中迷失的孩子般恍惚,连神情都是虚幻的,神识沉浮中,所有悲剧都未曾开启。还活着的师娘低下头,温柔地抚摸他的脸颊。

有泪水滴落在他脸上。

他有些茫然,眼神越来越涣散,力气尽脱,还是抬手拂去眼前人的泪,却怎么也擦不干净,急得宴勿渊也惶然落泪:“师娘不要哭……你现在还在这里……

我也终于……终于可以醒过来了……”

终是泣不成声。

我亦飘零久!

十年来,

深恩负尽,

死生师友。

……

几个时辰后,一道身影跌跌撞撞地从幽魂殿走出。

白瑾衣襟上染满尚未干涸的黑色血迹,脸色苍白如纸,沾满鲜血的玄霜垂在身侧,剑尖还在滴落着暗红色的液体。

殿外的光芒刺目,昭日终于吹散乌云,他却仿若未觉,仍觉寒风刺骨。

任由风掀起他的长发,卷走几丝浓烈的血腥气息。

正午时分,犹堕冰窟。

白瑾脚步虚浮,却执拗地站定于殿前高阶之上,目光失焦,落在那些仰望他的人身上。

他高举起滴落鲜血的玄霜,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般茫然,自己的声音如同天边般遥远:

“宴勿渊……已被我诛杀。”

人群中哗然声骤起,震天的喧哗宛如远雷滚滚。

白瑾如一尊雕像般凝固。

只余一个空心的躯壳。

ps:造师娘黄谣的被当晚白瑾乱剑捅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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