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叫我名字很顺畅吗?喻喻。”
耳熟到让陈喻心跳停止的声音出现了。
镜子里的脸如花似玉,陈喻看了又看,没法把那对含情目当作圆眼睛。
把抽搐的嘴角捋平,陈喻快速端起职业笑脸:“言前辈想听,我就私下里练习练习,下回当着您的面说。”
言晦一点头:“行,我记住了,当面叫的时候,记得温柔点儿。”
要求真多。
言晦玩笑够了,正色道:“我打听到消息,邵洺死了。”
“嗯,谢更阑杀的。”陈喻不顾身旁的人,直言不讳,“他死没多久,临场部的人就来了,随便分析都能得出谢更阑杀人的结论。”
言晦下巴搁在双手支起的架子上:“临场部来得这么及时?童宛给了你们好东西,还那么容易被发现?”
“我也觉得奇怪。”
“所以你在质疑邵洺?”
陈喻挑眼:“我不该质疑吗?”
言晦略一低头,手背抵着唇笑:“随你喜欢。但邵洺已经成了死人,死人该如何质疑?”
“不是还有夺……”
“喻喻想说夺舍?”言晦的双目狭长,笑着看人时天生多情,冷淡起来又锋利无比,“五百年前,邢典确认夺舍为第一禁术,一旦坐实夺舍,不必经法定程序,格杀勿论。”
“我姑且为了讼师考试背过法制史,知道邢典确立之后,夺舍情况锐减,但减少不等于没有。”
言晦的冷漠转瞬即逝:“喻喻想找出邵洺夺舍的证据,直接杀了他?”
陈喻和言晦照镜子般扬起嘴角,“我只想找到真凶,给谢更阑和我洗清罪名。”
言晦手指撩过镜面:“你有干劲就好,我也好跟澜旭交差。”
他提到澜旭的名字,谢更阑全身的气息都僵硬了,大概还没接受澜旭和言晦这样的人好上了。
陈喻余光里瞥见,嘴角那点笑意真切许多。
言晦双眼一眯:“喻喻在笑什么?”
陈喻面不改色:“您夸我,我自然会笑。但光我有干劲没用,我一个通缉犯东躲西藏,带不了太多查案的东西,拖您的事儿如今有结果了吗?”
“有,不多。”言晦面色凝重起来。
谢更阑的血液里有毒素。邬宁很快得出结论。
但邬宁每次要查下去,那点微不足道的毒素就仿佛消失在了血液中,像是置换术作祟。
言晦问:“你有什么头绪?”
陈喻双手交握,敲着额头正中,翻寻他抛弃三百年的知识记忆。
三百年……太强人所难了!他越敲越重。
以邬宁的水准,至今未判断出来,不是高阶置换术,就是冷门的歪路子。
临场部称谓“置换术”,能短暂盗用被施术者的灵力、气息,被施术者在盗用期间,有神志不清、有昏迷不醒,不同术术效果不同。同样,置换术有一次性的,也有无时无刻不在运转的,依邬宁所言,应是后者。
排除符箓这种明显的一次性术术,阵法和铭文有可能,还有囚峰山林的幽冥虫,和虫子有关的置换术……
“对了。”言晦补充,“邬宁姑娘还说,血里的毒素应该不是幽冥虫,更像魔门的伎俩。”
混在幽冥虫里面的其他虫子,魔门的置换术……
陈喻脑子着火,抢救似的回忆藏书阁背面的魔门术术教材。
据说归一案后,仙盟藏书阁背面对临场部审核宽松许多,可喜可贺……不对,不是走神的时候,陈喻猛地一敲。
也是这么一敲,把沉积在大脑深处的废旧记忆敲了出来。
——转身阴阳蛊。
陈喻咧了咧嘴角,借着手臂的阻挡,谁都看不到他笑不出来的表情。
他在想什么呢?
转身阴阳蛊由前任魔尊右使所创,能接触到这个蛊术的,无一不是魔尊近臣。
现在别说魔尊近臣了,魔尊都被仙盟盟主削了。
他像只会重复动作的木偶一样,言晦等了够久的时间:“你有想法了?”
陈喻实话实说,转身阴阳蛊五个字一出,言晦不再作声。
谢更阑懵道:“这个,解不了吗?”
“不是解不解得了的问题。”陈喻语无伦次,“不,难解也是真的。但假设查出来确实是转身阴阳蛊,仙盟又得大杀特杀一轮。”
“为何?”
“魔门漏网之鱼,当斩草除根。”
陈喻不负责仙盟战事,但耳闻过魔门肆虐,对凡俗中人也能作出剥皮取骨的恶劣行当,仙门有心剿灭魔门数百余年,用诸多牺牲换取最后的胜利。
若还有魔修余孽,仙门又要一轮动荡。
陈喻舒展开严肃的面容,缓和气氛:“是魔门余孽也没办法,兵来将挡,搞不巧能立个功,就算查不出真相,还能靠功过相抵,免了我这帮凶的极刑。”
谢更阑突然斗志昂扬。
言晦却面露倦色:“你说得也是个方向,我和邬宁一并查着,有情况立马通知你们。临场部在加紧对你俩的追查,避避风头,过些时日再想着解谜也不迟。”
也只好如此。
钓出的嫌疑人已死,现场也不便去。
陈喻忙碌几日,此刻闲得不自在。
俗世城镇设有仙盟结界。御风飞行只能在结界之上,要脚踏实地进城镇,只有领取仙盟任务、临场部取证、讼师查案等情况,才能申请到通行令。
陈喻如今与谢更阑同为嫌疑人,没有通行令,连进城镇帮忙写状子打发时间的机会都没有。
他枕着双臂,脸上盖着草帽,在门口晒夕阳。
橘红色的光从或疏或密的草帽缝隙透进来,晃得陈喻闭了眼也能感受到一片暖红色的光彩。
这一带空空荡荡,偶尔路过几个小孩,跑得飞快,嬉闹声从耳边一闪而过,又在远处跳跃不止。
快乐还真的都是别人的。陈喻搔了搔头皮。
他翻来覆去地想凶手、夺舍、魔门手段……甚至推理到了当初仙盟派去魔门的卧底。
但与其说推理,不如说他在构想一个故事。
卧底卧成魔门领导人,掌握魔门一手资料,与仙盟里应外合,一口气剿灭后,却听闻至亲至爱的死讯,回归仙门的第一件事便是展开复仇计划……
这是谁爱看的话本?陈喻想,反正他不爱看。
且不说卧底活没活下来,还有一个关键问题,卧底有哪些人比主侦更难查。就算言晦信了他的说辞,也不确定能不能手眼通天到这个程度。
姑且从姬潭身边的人出发,找到新的头绪再说。
陈喻移开草帽,浸在落日之下。
傍晚的温度不高,余晖落在脸上,温凉参半。
凉风一吹,携着荒郊的粗犷,卷过薄薄几页纸。
“啊!吹跑了!”路过的孩子陡然音调拔高,细瘦的双腿不够稳当地朝陈喻的方向跑来。
同行的其他孩子反应慢一拍,泛黄的纸页在空中打过一个转,他们醒过神般稀稀拉拉、哇哇乱叫着冲过来。
陈喻手一扬,灵力挽留住长风,几页纸听话地落在他手中。
“下次记得抓紧。”他把手感粗劣的纸张递出,眼一瞟,不算精致的图画里,长发半束的剑客一剑劈海。
第一个冲过来的孩子激动道:“谢谢大叔!”
陈喻语塞。他好歹维持在二十余岁的模样,怎么就大叔了。
可面前的小孩身形不及十岁……大叔就大叔吧。
陈喻大叔升起不太多的好奇心:“这画的什么?”
小孩一惊一乍:“大叔没见过?城里可火了!一般人都抢不到,要不是主家少爷嫌这版印坏了,我还讨不了这个赏。”
他说了半天,没说到重点。
小孩手舞足蹈地絮絮叨叨,陈喻逮住空隙插.进去:“有这么好看?上头画的谁?”
小孩抬头挺胸,骄傲得仿佛画上的是他:“仙门第一剑修谢更阑,厉害吧!我认不得几个字,《谢郎行游录》还是主家少爷念给我听,我再说给他们。”
他身边围着的几个孩子纷纷点头,脸上浮现相似的神气。
陈喻心里那点郁结散了不少。
这写书的可真敢编。仙门第一剑修,简直没把剑阁之主澜旭放眼里。
但比起数百年前声名鹊起、如今返璞归真的长老一辈,凭海临风的少年郎更适合做年轻人喜欢的主角。
陈喻透过厚薄不一的纸张,辨别出与谢更阑相貌截然不同的主角,他扬起又垂落的剑袍衣角,带着一往无前的英勇。
“前一阵子书屋出了画册,少爷买了三本,说一本用来看,一本用来珍藏,一本用来供奉……我不太懂啦,但里头有一本不太好,就是这本——”小孩看向抱紧了的纸页,“纸都散开了。”
他咂着嘴,看起来很遗憾,但一眨眼又喜笑颜开:“不过,不耽误我们看就是了。白得的便宜,今晚要睡不想睡了!”
陈喻好笑道:“好了好了,睡觉还是得好好睡。别长不高了,谢更阑个子可不矮。”
孩子们互相比着鬼脸,推推搡搡说着“你才长不高”、“你现在就是个小矮子”……
他们嬉闹够了,抱着纸张的小孩道:“我们得走了,晚上还要帮家里头干活。大叔,下回我把画册也借给你看。”
几个闹腾的孩子挥挥手,互相挤着离开。
陈喻听力不错,听那些孩子边跑边聊。
“少爷说近几日都没有新刊,要讲也只能讲以前那些故事。”
“这都多少天了,按往常都该出两个章节了。”
“唔——少爷也不清楚原因。那可是仙家弟子写的,我等凡人能懂个啥。”
“那你改明儿也拜到山里去,当神仙的徒弟。”
“哈哈哈你去你去,我还要回去带妹子。她好小,一天到晚就会哭,我抱了才不哭。我爹娘可全托我了。”
“就你天天带妹子,明天我也去看她……”
他们渐渐不再说起谢更阑。
陈喻往更远的地方望去。
天快黑了,谢更阑钓鱼还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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