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他(共感)

秦宫。

彼时大殿之上,王凤眼微斜,凝眉拟旨。往日旨意皆有代笔,今日他亲自磨墨,亲自展简,那翩翩得意的神态如鹤之振翅瞒不住。

滞留于大殿的卿士议论纷纷。

“白日大王遇刺之时,虽举止仓皇但步伐稳健倒像刻意装出件大事,好兴兵攻燕!近日来大王清简后宫,潜心政事,于前朝是福啊!”

“大王亲自拟旨,这道旨,吾猜,乃战书。”

“战书,好啊!咦,你们听——”

“似是鼓声!这鼓声——好个燕贼!”

“燕人竟会有此可笑可恨之举,派人于秦宫击丧鼓!?”

“贵卿以为,此鼓声乃燕人安排,意在今日刺杀大王之变?从时间的安排来看,倒确如其事,只不过——”

“莫非是太……不对,若是,那鼓不该是这么个敲法……这是……”

有臣子猛然插嘴,嗫嚅半天。

有个趣闻,说那道旨并非什么对燕战书,而是一道册封王后的旨。且初拟之时,写的情真意切,如绵绵如细雨似的少年心思,从大王与该夫人二人雨日初遇一直写到某八字令——“她不请见,死生不见”之失。

内史曾委婉地告之王上,册封之诏上呈宗庙,专人辅写更为妥帖。

王上因而遍览过往册封之书,整整三日,得出历代内史都没有他写得好的结论,他执笔亲书,凉道,“气了她三天,寡人来写较有诚意。寡人今日大难不死......”

见王怅然之态,内史忙改口逢迎道,“必有后福。今日,乃上佳吉日。”

说大王轻笑差人宣简之时,宫人匆匆踏阶而上,“大王。”

“银夫人,惊吓过度,胎死腹中,薨了。”

彼时简书已宣读完第一段,那句“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佳人,子都狂且。”正念到“不见”二字,众卿还不知这乃册封之令,直言大王的战书令人听得头皮发麻,这战究竟要不要打了。

殿门大开,“咚——咚——咚——”,鼓音响彻大殿。

男子面色苍白,像失去了什么宝物一样,夺步去寻,没下几步阶便呕出黑血,当着一帮卿臣的面,巨兽直愣愣地倒下。

太医说,是中风。

十日后,依旧秋高气爽,霞光满天,好似一场虚梦。

榻上。

男人初醒,凤目凝霜,病骨支离,形容散乱怯怯不敢问。

直到太医匍匐在地,“……夫人可能自以为是鸡瘟病,太后疑有疫,因而......烧了宫,夫人那,烧得很干净,孩子很小,没成形。"

有宫人不慌不忙地补充,“赵夫人说,夫人总念着,想回家。太后才教人封存骨灰,运回雒阳。要不要......”

二人都在装作陈述一件寻常死人之事。

答话的太医宫人选自太后,他们来之前已准备好后事。

“不要。”嬴政猩红着眼打断,阖目良久,只沙哑道:“如她,所愿。”

话毕,男人冷脸掀开锦被,极其省字,“寡人要批简。”

不少夫人侯在殿外,见那两人谈笑把臂而出,都很惊讶。

赵夫人细问大王态度。得知大王什么都没多问,倒忙去理政,她也长舒一口气。

只是那道旨意,无论如何都会传出去一些端倪。城中贵妇故而告诫自己的夫君,莫要随便气她们,万一气死孩子了呢?臣子们遥想那日大王呕血之态,一致认为这回老婆说的没错。

银氏死后,大秦离婚率很长一段时间陷入低迷。

赵夫人听说此话,和夫人们笑道:“她走了,日子全好起来了。”

*

秦宫那么静。

原本众人惴惴不安,以为宠妃一尸两命,秦宫必有场大变。

却没料到此事被冷处理。

该死的不该死的都活得很好。

或许就像有人说的,大王这样的人,更多应是在恼银夫人。

银夫人如此病重,却不肯主动低头提见,以至于宫人无法传令,让大王背上吓死老婆和孩子的罪名。

大王愈发潜心政事,鲜少见人,常穿着素衣白裳游荡殿中指点江山:“并非寡人非要一统天下,是天下皆寡人之家!”

直到有一日,

赵夫人被拖去车裂。

那件事小到,甚至宫人都说不清楚是什么事。有人说是赵夫人挥手打了个喷嚏吓到大王。众说纷纭。

赵夫人身旁的小宫女回忆,“夫人也震惊不已,问到为何拖她去车裂时,抵抗那些来架她的宫人哭得惊天动地,说大王不是很喜欢她的吗,除了来她宫里别的夫人宫里都不去,大王明明就很喜欢她的。”

而大王一身黑袍,神情淡淡,连头都没从竹简上抬起来,语气稀松平常,“杀你,无需理由。不过你如果这么想知道——”

他嗓子天生沙哑,极其不爱说话,那天却一口气说得不少,“寡人来自己的宫殿,怎是喜欢你?今日发觉多了个人,才留意到你。丑陋恶心,好碍眼。”

被拖行的赵夫人苦苦求大王看她最后一眼,她愿意去死,但哪怕他看她最后一眼也好。大王放下竹简,闭上眼咪了过去。

小宫女和大伙叹气,“夫人不知道,但大王其实,根本没正眼看过她,一次都没有,最近的一次就刚刚,眼睛长在她的手指甲上,赵夫人学的银夫人,将指甲剪得圆圆的很干净。”

她猛地收回举起的手,摇摇眼珠,“大王那时——很嫌恶地挪开眼神。她从前还跟我们解释是大王视力不好,天性凉薄。可我从前是银夫人宫里的啊,大王视力凉不凉薄我还不知道?大王无时无刻眼睛都长在银夫人身上,银夫人最喜欢说的话就是……”

这时一个宫人瞪了另一宫人一眼:“你老盯着我干嘛?”

小宫女闭上嘴。

此事,宫里主流观点以为是,大王曾爱过银夫人,如今却深恶她。赵夫人犯了大忌,竟敢学银夫人剪干净的指甲。

赵氏离世,秦宫又开始陆陆续续,继续哀嚎死人。

起初谁也没将这些与那“八字令”联系,甚至都以为是因他们有“圆圆的很干净的指甲”。

直到有个爱总结规律的宫人总结出一个规律:若有人提过那令,迟早会被车裂,而那些被车裂的人,一定提过那令。

太后也去世了。虽说是年纪到了。

大王一滴泪都没流。

宫人们日日战战兢兢,他们上茅房开始聊一些很离谱的事,“诶,你们见过大王哭吗?大王上次哭什么时候?”

众人摇头。

有个坑冒出个声音,“那次吧,大王哭了一整夜呢,就在赵夫人死前一日。”

众人抖抖身子,互相说道,“你看吧。”

谁知那坑中声音还在继续,“有个宫人以为没事了,竟敢提起八字令。他说当时银夫人,其实,请见过很多次,很多很多次。”

茅房静悄悄起来。

“赵夫人那边的人很严格,就在那说什么请见应该是亲自去见才对,因那几日赵夫人见大王更多,宫人们信以为真,一来二去才把银夫人病情耽误。银夫人走后,大王很喜欢偷偷躲在一些地方,到处听人议论夫人,听得此事,关了自己整夜,第二天我瞧他眼睛充血,就跟他小时候听到家里的鸡其实被邻居害死的神情一样。”

“大王也问过邻居为什么,邻居一个劲大笑,说杀鸡哪需要理由。”

众人回头。

是那位跟了大王很多年的老总管。

他抖抖腿,冷笑一声,“赵氏宫里的人都死完了吧,她也敢跟银夫人比?银夫人路过赵国时,可当过大王邻居,她帮过大王很多的。”

宫人们目视着老总管离开。他们围了会,散开时叹道:“人已死,连大王都无力回天。还是生前好好珍惜吧。”

*

有则轶闻曾广为流传,但是否事关此事无人得知。

说的是有位游历九州得各道真理的方士,来到雒阳后遭悍匪打劫,身无分文,混迹在秦馆吃白饭。他最后一次吃白饭,感叹白饭实在太好吃,顿悟,他要当个天下第一的庖厨,于是苦练厨艺,三百六十五日后以九九八十一道盛宴得见微服访雒的秦国某王。

二人把酒言欢,方士喝大了,竟然大言不惭,“客,面相不好,乃家庭不和之相。”

一堆人要去干他,被秦王一个眼神拦下。

他原话翻译如下:

“你要是个垃圾,也就算了。就怕你这种牛逼的人,还身居高位。”

“男人总是以为女人爱他爱得死去活来,是因他超级牛逼。但往往真相是她处着处着早发现你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只是她得出结论:你这坨牛屎,她能忍。”

“一旦有一天,你的毛病伤到她的利益,她忍不了,她就会想解决你。如果……你老婆也有些能力,那放在平常人家,婚也就拉拉扯扯地离了。”

“可万一她在这世道就是施展不了能力呢?你那么厉害,她想了一切办法,还是解决不了你这个祸害。”

“女人是感性的嘛,忍不下去就会爆发,爆发不出来就会抑郁,最后只要你不死,她就得被你逼疯,逼病。她想:要是她死了,这一切就结束啦。身体一不好,离死也就不远啰。”

“人死茶凉,后悔有什么意义?哭给谁看?感动自己,人家在意么?每天对着人家画像啊遗物留下的东西大哭大恸,可实际人家做鬼了看都懒得看你一眼,早早投胎,恨不得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躲着你个瘟神,你这坨牛屎和牛逼的混合物。”

用词粗鄙恶劣使那日在场之人大为震惊,吃得津津有味,听得津津有味。

一堆人要去干他。侍从们想起那位夫人未在宫中留半件遗物,正因此大王才老跑来夫人老家!这是戳大王脊梁骨啊!

而微服的秦王淡定地夹了口菜,男人嚼完,抬眼笑道:“有几分道理。”

众人相视而退。行。

过了很久,庖厨唉声叹气,说,“这种事真的太多,我游历九州,见了起码上万件。基本上能逼死老婆的,都没有什么好下场。你想:他能走上逼死老婆的路,可见他逼死的旁人更多,他一死,使其断子绝孙者大有勇夫!客有大智慧之相,吾这些,话糙理不糙,客如果真能避开,那也不枉吾如此冒险。”

秦王:“那若妻已死千次,又该如何?”

厨子:“千次?”

秦王:“九百九十八次,丧妻之苦。”

满场偷偷地哗然。来了个有钱的疯子啊这是。

厨子闷了口酒,仔细将对面男子一打量,见其默然吃饭,虽素衣白裳,然冠佩之物皆嵌金玉,姿态风度绝然,乃人上人之相。他主动地、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大千世界,果真无奇不有,竟然把自己妻子害死九百九十八次。那……”

“那只能找个巫师,画个弃身份的术了。”

“弃了身份,谋下一世。”

“甘居其下,从前你气死她,往后她气死你,如果你没死还情深,这局,则破。”

“人性如此,身居高位,就算发一百遍誓,说再也不要害老婆,一旦身份上去,有时候想不害都会有种推背感推着你害。因为正宗的瞧不起人不是一种性格,是一种阶级。”

“去了这阶级,万事,就脱了循环,进入变化的美妙之中。客,你愿意为了和妻子相守一世,弃了身份,甘居其下么?”

秦王放下筷子,眉目施施然展开,像是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无人敢打扰他。

在场所有人都认定庖厨是个穷骗子,但他们又很好奇这个富疯子怎么看待。

他启唇,音哑难辨,“她常说,我其实并不把她放眼里,可能有朝一日她死了我也不知,往常,是她总在给我台阶下。原,是这个下?一切,皆是因我,不甘主动下阶?”

“如今这阶,寡人甘下,可阶后,她?”

任谁都听出这只是一句自问不必答的感叹。而那庖厨却拍拍他肩膀回答道,“自然是死了。”

“若真如客所说,客丧偶竟有九百九十八次,或许这世界一切本就是假,我等皆活在梦中,而汝这妻即你破梦的槛啊!我认得一个巫师,可能有助于下一世你破局,但是此人收费很贵,一般人像你这种局面,至少收你一千金!”

他掏出怀中算盘,拨弄道,“你看,因为我们今天聊得很投机,我帮你给个熟人价,给你打个九八折,九百九十八金。天啊,正好是客刚说的那个数字,太巧了,太巧了……”

此事成没成无人知道。

但三日后此人被车裂。

此人出了名的省钱守财,他的饭馆被人洗劫一空,然而一个开小饭馆的再有钱能有钱到哪去?故而打劫的也只是一帮小贼。小贼们进室内之后,却惊见寝室之内摆着一座纯金的金棺,里头封着的是一具干干净净的女干尸。

有个小孩透露,“他确实是个巫师,有点能力,他老婆在他很穷的时候跟的他。哪晓得他不好好挣钱,到处传播什么正道,战后荣誉而归,家中只剩一具无人打点的干尸,倒在纺车上,是他饿死的老婆。”

“有人告诉大王这事,大王就把他车裂了。但这个金棺我不知道哪来的......”

小贼们一遍一遍摸着金棺,很感激上苍的神情,追问道,“他被抓走前,可有遗言?”

小孩一通思考,“哦哦哦”地惊叫道:“他有,他说他完成了任务,但是可不可以不回家,因为那里没有人认识他老婆!我听不懂所以记得很清楚噢,他哭得特别特别伤心,还跟我说,让我别把这里太当回事,开心长大。”

这些通通都被报给那位重病的王。

老总管说完,为大王翻出一个匣子,里头躺着无数个符,大王没事就会让他念给他听。

“第一符乃大王严辞要求,写着:智慧-1:甘居其下。”

“第二符:天赋 1:被她折磨千千万万遍不悔。

“第三符:技能 1:与她共感,护其一生。”

“第四符:……”

过几天是祭月之日,那段时间月亮很圆,大王赏了会月,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老总管摇头,往底下翻出那个最紧要的“自弃之咒”,摇得自言自语:“这种儿戏的东西,大王怎么……诶,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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