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那阵子也是闯荡九州的银小白最孤苦无依的日子。若用一句话概括,大约是她瘸腿的未婚夫突发恶疾,在她面前痛哭流涕,“小白,我得去打仗,我得去当个真正的男人!”
之后的肮脏屈辱,让她不愿回忆,宁可失忆。
可只要想起那个被人遗弃山野的少年,她就愿意去认真回忆起很多很多细节。
他轻扬鬓发,轻抖黑袍,视他人玷污轻如鸿毛之态令她想起天书所言“衣角微湿,尔等不过如此”。
那时她并不喜欢他,哪怕他还是个孩子。
她以为二人互相讨厌,可越想那些细节,越应那句:并非如此。
*
赵国,邯郸郊野某林间。
自长平之战,盗贼频发,秋收刚过,贼寇更多,不少百姓携家带口隐去山间,使游士银小白突然多了不少奇怪的邻居。
她很不习惯。
这意味着她逢年过节得准备更多便宜又好吃的菜。
有些邻居职业是乞丐。
然而现在家里的生活方式为——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
木屋虽大然陋,简置一木柜,一木榻,一木桌,以及大量空木桶、木篓。
光劈进窗户,室内一股乡野清香。
淡淡的霉味。
备饭前,掀开还剩几顿的米桶,银小白紧紧合住盖子,抱着书坐在米桶上整整半天,肚子一叫,她再次起身,打开盖子,狼狈移开眼,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她缺米。
征粮之后,米价突涨,如今已一石千钱。
由于某些特殊原因,她从不会意识到自己是缺钱。
但缺米这个事她觉得该和她未婚夫说一声。
第二日晨,鸡鸣声,天还是灰蒙蒙的,像背了个饭罩子。
她有些饿,眼睛睁得圆圆的,亲了未婚夫的脸颊一口。
男子侧颜俊朗。
绕是十五岁的银小白行走江湖七年,也没见过侧脸生得这么好的男子。
他应该长得很像他爸。
她猜。
“何事?”封岳猛地惊醒,回过神,也贴了她一口。
银小白眨眨眼:昨夜是她头一回和他共睡同侧榻。亲也亲了,他们算夫妻了吧。
她很开心,紧紧抱住男人的腰身。
真紧致。
与他侃了侃邯郸时局,皇亲国戚,她深吸口气,预备提提没米的事。
家里缺米,作为丈夫的他得知道。
可嗫嚅半天,她还是不好意思开口。
毕竟这么久以来,她一直都维持一种很厉害的持家形象,如果突然说这种家里所有的米桶都没米的事......
而头顶男子却算准时机似的,抢先一步,揉着她的碎发,郑重道:“小白,这阵子日子苦,照顾伤脚的我,你辛苦了。以后这个家,我来担。”
银小白羞红了脸,抱得他更紧。
算了,没米的事就不提了。她自有办法。
封岳垂头,轻提她的下巴。
这么好看的女子,还心地如此善良地照顾他。
九州,他是头一回见。
昨夜,他们什么也没发生。
可此时,或许是因就要走,他有种莫名的情动。
他凑上女子的耳,愈发亲昵。
“小白,天一亮,我就去打仗。我得当个真正的男人,建功立业,而不是在这,被你养一辈子。”
怀中人刹时僵硬。
她应该会为他自豪吧?封岳松嘴去瞧。
银小白踢踢他的腿,柔声娇嗔道:“你这个腿,怎么打呀?”
封岳登时僵硬。
想到她孩子心性,他并不怪她。
二人就这么僵着。
也不亲了。
僵了会,谁都没再开口,天亮刹那,男人展颜道:“开玩笑,逗你的。”
随即跳下床,一瘸一拐地去洗漱,概是为她备饭。
男子二十又七,正值壮年,虎臂蜂腰螳螂腿,可惜,战后,螳螂腿已瘸了小腿。
瞅着他艰难前行的背影,银小白长舒一口气。
瘸成这样谁也不好受。
虽然这玩笑一点也不好笑,但仗估计是打不了的。
少女掀开兽皮絮被,猫似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冷气一抖擞,精神百倍。
瞥了眼窗外雨气,她慢吞吞地行去衣柜。里头都是夏日的衣裳,寒露之雨不能小觑,得添件厚的,但厚的在顶上。她腿短,拿不到。
“今天吃鸡怎么样?”借这一问,她瞧见男子依旧背对她,遂如过往那般使劲——
银小白两腿放松,高高一跳。
如过往那般将自己背摔在了床上。
一声粗叹。
男人一瘸一拐走来。
没扶她,支脚一立,轻而易举替她取下一件复襦。
他今日格外冷。
没看她又背过身去。
只丢下一句,“往后不用如此刻意。不过……算了。”
一瘸一拐地离开了银小白的视线。
女子越发局促,因她是鱼的记忆。
今天怎么回事,好像感觉他人和心都在离开一样。
她松开眉头。
算了,等会给他杀只鸡。
收拾好自己,少女推开木门。
一辆敞篷车停在她家门口。
哇。
敞篷,牛车。
十丈之外。
看不清晰。
她似是想起件遥远的事,惴惴不安地回头,望向房内的男子。
封岳正在抬头,露出一张平静稳重的脸,“怎么?”
这么淡定?女子挠挠头,扬唇道:“要说什么来着?”
屋外雨雾失色,日光渐亮。
其中一束在勾勒女子那双笑眼。
男子沐过手,抬腿之隙,远远打量她两眼。
他放下了一瘸一拐走过去的冲动。
太远,女子留意不到那些有关“腿”的细节。
那棵桑树……桑树下绵绵秋雨中停滞良久的敞篷牛车勾走了少女的心思。
又来了一个奇怪的邻居。
停这么久。
肯定是没伞吧。
细雨行风。
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银小白抱伞往树下去。
碎碎小步……
噫?
牛车怎么咕噜咕噜开走了。
……
转了个大弯,大约是不知路,牛车又开了回来,而且径直往少女所在。
那是银小白第一次在梦外见赵政。
后来,她有心总结:似乎一切跟此人有关的退缩都发生在秋天,桑叶微黄之季。
如初见之山野,暗淡潮湿。
她被人塞了把干燥热烈的秋蚕,有个活物要破茧而出,却总是在她怀里莫名其妙地死掉。
少年蜷缩在窄车窄角;一身瘦短褐衣即其一方天地。
早湿了半边发与身,他却依旧强为身旁虚弱的妇人撑盖。
生得极为俊美有神。
但瞧着不过七尺,身高是硬伤。
银小白掩掩斗笠,似乎脸色很不好。
脸色既然不好,她决定将祖传的竹伞悄悄移往屁股。
和牛车上的三人一个接一个接一个瞪了三趟眼。
“敢问赵女——”车上一无须壮男将她上下打量,尖声开口。
“吾乃周女。”
牛的对面,少女闻言,刻意纠正。
车上三人皆一怔愣,少女只问:“你们可是来这山中隐居的?”
其中二人明显斟酌,雨却不等,劈得他们手忙脚乱。
这时,那个稚而稍甜的声音陡然走进雨中,赶走了银小白所有不安。
她其实已不记得他说了什么。
只顾着心慌,像个做错事的长辈。
这孩子,
听这甜甜软软的声音,
怎么还是个孩子。
*
雨停。
院中,早午饭,少女不声不响地吃着,封岳也是。
晚饭,她特地给封岳杀了一只雏母鸡补身体。
如果只有她,她舍不得杀鸡。
尤其是这种储备好了过冬脂肪的母鸡。
一刀下去,不必解释,就这么令其死在入冬之前。
幼时她阿母经常不辞辛苦为山那头的她爹送鸡汤,每次吃鸡肉她都很开心。
可等到她自己养鸡之后,她突然理解了阿母那天的沉默:
男人一直装模作样吵着让你别杀别杀别浪费,真很讨厌。
木桌上,陶器里的鸡汤热气腾腾。
顾及到未婚夫胃常隐痛,难化油腻,少女一切从简,仅用姜丝葱白去腥。
很香。
也很沉默。
比白日的沉默,增了一份几乎从未有过的喧嚣。
男子沉默地吃饭,沉默地夹菜,不知他的心声已入女子之耳。
【为何她要对我如此好?】
【为何偏偏是她?偏偏是现在?为何老天让我断这一条腿?】
【明日,如何告别?】
筷子狼狈落地。
封岳出神地盯着在地上胡乱捡筷子的少女。
【她怎么了?】
【我走了,她能照顾好自己?】
【可此役,我不得不去,否则——】
“别吃了。”
银小白猛地打断“他”。
二人眼神古怪交错,等他咽完口中鸡肉,她脑子里总算安静。
她才柔柔凝视回去,道:“吃那么多,又不消化。”
夜里两人紧紧抱在一起。迷乱片刻,少女有意抗拒,男人倒也安分睡去。
月光很美。
一颗脑袋从被窝里翻出自己的驱干,头往后觑身子往前乡村僵尸似地往木衣柜行去。
衣柜里有个夹层。
随着一双小手掏啊掏,一片巨大的树皮滚进了衣堆。
上头清晰地写着:《他人心声使你内耗失眠怎么办?》
此乃银小白已因内耗而抑郁去世的阿娘留给她的抗内耗宝典。
自银小白会做饭起,这个宝典就一直跟着她。
小时候,每当邻居吃了她做的的饭表面夸赞,心声却吐槽难吃,她夜里就会哭哭啼啼地抱着这个宝典一遍一遍阅读。
她郑重地将它收好。
今天找的不是这个。
男人要走留不住,内耗没用,封岳有自己的人生课题。
翻翻找找,一张手感不那么干燥的树皮引起了她的注意。
这略带湿润的触感。
这熟悉的磨砂皮。
这,是——
一双圆圆的眼珠在黑夜中使劲放大。
《限制文里的秦始皇》。
银小白少女脸一红。
也不是这个。
丢开,小手往里仔细一掂量,抽出来了,就是它,这么陌生的重量,就是这本在她今日遇到那个少年之前绝不会去看的树皮书。
这才是她阿娘死前一夜奋笔疾书留下的遗书!
《先秦历史回忆》。
少女僵直地挨到后半夜,天终于微亮,能看清字了。榻上男子翻个身,吓得她囫囵吞枣。
遗书第一句就令她打了个比较优雅的哈欠。
“嬴政,一个很厉害,一个会统一六国的男人,华夏第一个皇帝。”
“……他很厉害……厉害……统一……厉害……”
“厉害……厉害……出现问题……早见端倪……”
诺大的黑眼圈下,一行字如秋夜吸血的蚊子叮醒了她。
留下的不是痒,而是痛彻心扉的痛,痛了她极长一段时间。
“他会杀很多很多人,从前他很能忍,但是等到无需忍身边这个人的时候,这个人就会死。”
“很多东西娘都不太记得了,但你切记,不要让他当你的邻居。”
榻上,一根躯干带着它的头慢腾腾蜷进被中。
封岳翻个身,抱住她。
“因为,娘记得,他非常记仇,会杀光得罪他的所有邻居。”女子喃喃自语,“而我今日递伞的速度实在是太慢了,他当时湿透了等那么久,肯定很尴尬吧……难怪在梦里这样折磨我……所以梦并不是假的……”
“什么?”男子轻轻揉揉她的发,琢磨要怎么开口清晨离去之事。
银小白吸吸鼻子,搂住未婚夫健壮的腰身,“你别离开我好不好?我一个人在家,真的很害怕。”
指南针:1.只有吃了女主做的饭,女主才会听到他人心声哦。
2.小白在梦里是梦到过和男主(阿政)的前世的,梦境都不太好,基本都是被男主折磨后抛弃的少儿不宜画面。
3.政宝还没进入变声期。[狗头][狗头][狗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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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赵国(一)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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