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放完了，戚韩真还没回神，在沙发上坐了很久。殷鹤安安静静地陪着他，一人一鬼共享这片宁静的空气。

过了一会戚韩真起身，殷鹤原以为他准备上床休息，没料到他闪身进了厨房，再回来时，手上多了两瓶红酒。

殷鹤飘到茶几旁盘腿坐下，看着戚韩真掰开软木塞，往杯里倒红酒。

电视机没关，幽蓝的光倒影戚韩真脸上，猩红的酒液轻轻晃荡，两种差异极为明显的颜色在杯中碰撞。殷鹤撑着额头，开始思考戚韩真是什么时候开始喝酒的。

他们大学相遇时戚韩真19岁，为了省钱除了偶尔出来跟自己约会外，从不跟同学朋友出去聚餐。同时他要求出去玩的费用一定要AA，戚韩真经济拮据，他比谁都清楚。于是为了照顾戚韩真消费水平，大多时候殷鹤都将约会地点的选择权交与他。

一般都是规模不大不小的苍蝇小馆，算不上高端，但也不至于露天的地步。菜品口味和卫生条件都中规中矩，殷鹤其实对此不甚在意，他并非没吃过苦头的孩子。

但是戚韩真好像不这么想。

殷鹤自认心细，然而当时到底年轻，考虑得还不够面面俱到。等到他真正发现这一点时，已经是戚韩真因为同时做三份兼职而晕倒在了学校宿舍。

碰巧舍友们当天下午约着出去聚餐，只有戚韩真一人在寝。无人知道那天他昏倒了多久才被送去就医，只知道戚韩真在医院疗养的12天他们班多了位节节不拉的旁听生，仔仔细细地用写着戚韩真名字的课本做着笔记。偶有同学去探望，每次都能见到同一张面孔守在床边。

他们想，再宠爱孩子的家长也不过如此。

在那之后两人出去约会的次数大大减少，大部分时候他们只是肩并着肩围着校园走走。

晚间的学校操场很热闹，三三两两的学生围着操场夜跑，音乐社团的同学拿着音响轮流弹吉他唱歌。灯光不够亮，却又刚好能驱散一点黑暗，看不见彼此面容的时刻，十指紧扣，耳畔情歌如涓涓细流入耳，很适合偷偷接吻。

但他们从来没有，他们只是手牵手走了一圈又一圈。殷鹤很喜欢这种时刻，戚韩真会格外放松。或许是因为看不清脸，声音格外清晰。他总能听见戚韩真语气含笑，清凌凌的，有点像月光洒在皮肤上，很好听。让他想起两人小时候躲在只有两面墙的破屋里，手拉手看月亮。

他不知道戚韩真是忘了、没认出自己，还是对自己别有所图，想假装一切都没发生过。他只知道那种都行，只要他们还能在一起就好。

幼年的分别称不上和平，甚至可以说充满血色，只要戚韩真不提，殷鹤也可以一辈子假装无事发生，这样最好。

至于戚韩真对他有什么感情，殷鹤并不去想。

至少戚韩真面对他时看起来很真诚，甚至有些谨小慎微，因为没有钱所以只能送廉价的礼物时惭愧得不敢看他的眼睛。

衣服材质廉价，但是干干净净没有异味，还有带着皂角浅香，是和戚韩真身上一样的味道。

即便如此还要心虚地给自己扯出一堆浮夸理由，装作是不上心才随意挑选的。殊不知脸上熬夜打工留下的黑眼圈和手上细小的创口已经将自己背叛了个彻底。

衣服吊牌被拆掉了，但殷鹤还是认出是一家当地一家连锁服装店，称不上多么高品质的牌子，但也绝对和地摊扯不上联系。再看看戚韩真自己身上的衣服，领口还开着线。

他头一次觉得，或许戚韩真对自己的确有真心，只是自尊心太强，太容易自卑。很多真实想法埋藏得很深，要慢慢挖掘才能得知。

这种想法消失在他毕业那一晚，学生部几个老油条拉了个聚会，戚韩真第一次喝了酒。

最开始只是度数很低的果酒，在同学们的怂恿下演变成啤酒，又变成红酒，最后甚至尝了半杯白的。

戚韩真头回尝试酒精，自然很快醉倒，神志不清。殷鹤只象征性喝了半杯，眼见戚韩真站都站不直了，干脆拉着人躲到角落醒酒。找服务生要了醒酒药和甜牛奶，就着甜牛奶戚韩真很顺畅地将药喝下去。

远处同学忽然大声笑闹起来，众人站起身围成圈，场地中心有个男生捧着一大束鲜花，朝一名女生单膝下跪。殷鹤瞟了眼，心道难怪，男生正是最开始牵头组局那位。

周围人都在起哄，女生捂着脸震惊了一会，很快接过那束鲜花，把男生从地上扶了起来。人群爆发震耳欲聋的叫声，乱七八糟的，很快又变得整齐划一，喊着同三个字。

“亲一个！亲一个！亲一个！”

五光十色的灯光晃晃悠悠扫过眼睛，起哄声往脑子里钻，喝下去的那半杯酒劲上来，殷鹤太阳穴一鼓一鼓地泛着疼。他撑着额角，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揉。

“喔——！！”

又是一阵尖叫，那对新诞生的情侣在众人见证下拥吻到一起。

包间的灯光变化很及时，旖旎又浪漫的粉色倾泻而下，像无数根暧昧的丝又像飘飘然然的爱心泡泡，将两人簇拥包围烘托绝顶浓烈的氛围。

这一幕还挺漂亮，殷鹤撑着下巴看了两秒，双眸都被粉色填满之时脸颊忽而一热。

一触即分，湿热触感却经久不散。

扭头，对上戚韩真晶亮的双眼，他们的距离那么近，呼吸都缠错在一起，牛奶的甜香和酒精的迷醉混合，矛盾却难舍难分。他甚至能数清戚韩真的睫毛，每一根都纤长，向上卷翘着，兜住纷纷扬扬下落的粉色光芒。

漂亮得不可方物。

殷鹤一眨不眨地盯着，戚韩真上半身都趴在桌上，像是被他认真的模样打动了，往前碰了碰他的鼻尖。

这个动作让殷鹤想起海豚、海豹这一类生物，像在用触碰代替接吻。

“为什么偷亲我？”

不知道是不是光线作用，戚韩真脸上红扑扑的，眸中有光，看上去却不甚清醒。闻言朝他咧嘴一笑，眼睛都眯起来。

“想亲就亲了，亲喜欢的人还要理由吗？”

说这话时他还歪了歪头，理直气壮的模样更像小动物了。

说完他扶着桌沿坐回座位。距离骤然拉开，甜香和迷醉一同远离殷鹤，他的脑袋却早已被这两种气味搅浑。

那一刻，所有疑虑都被打消，不论这份喜欢有几分真心或者几分假意与他而言都不再重要，他想，只要能拥有就好。

只要能拥有就好。

戚韩真刚坐下，下一秒又被殷鹤提溜着领口拽过去，猝不及防撞进一双盛着碎玻璃的眼睛，紧接着嘴唇被封上。

他们在没人注意的角落接吻。

那边的喧闹还在继续，这边的角落却再没人分出注意力。酒气熏染，他们专注地交换体温和呼吸，共享这一处小小角落的昏暗与自由，一如十多年前许多个风吹虫鸣的夏夜。

只有他们两个。

“哐啷”一声，空掉的红酒瓶滚落地面。

戚韩真瞪着迷离的眼，环顾四周，最后目光落到茶几旁某处。

殷鹤正坐在那里，单手撑头静静地看着他。

醉意模糊大脑，找不到源头的委屈心酸漫上心山，他捡起地上的红酒瓶往桌上重重一放，朝着神色冷淡的家伙大声哭诉。

“你去哪里了？！”

殷鹤眨了两下眼睛，才后知后觉戚韩真在对着自己说话。

这是，喝醉了？

殷鹤试探着站起身离开座位走到别处，不料戚韩真始终目不转睛，视线紧跟他移动。

这下换殷鹤不确定了，皱眉思考良久，他问：“你能看见我？”

太久没说话，张口时殷鹤差点以为不是自己的声音。

没道理吧，这么久都看不见他，喝醉了突然能看见了？

“不然呢！”戚韩真看上去恼怒极了，“刚刚杨林对我那样动手动脚，你去哪里了？为什么不拦着他？！”

殷鹤一头雾水。

戚韩真还在输出，指着房间角落的桌子：“平时也就知道坐在那里，那里到底有什么？为什么不过来？为什么不跟我讲话？为什么不拦着我？你不是最讨厌我去酒吧了吗？不是不许我12点之后回家，不许我喝醉，说酒精的气味很难闻，我一醉就会发酒疯犯蠢招惹上不三不四的人，你不是不许吗？那我做这些你为什么都不拦着我？！！”

他一边说一边起身朝殷鹤走过去，问出最后一句时眼眶猩红，几乎把殷鹤整个鬼都压到墙上。

殷鹤安静听完，提问：“你一直能看见我？”

不料戚韩真听完嘴唇抖了抖，看上去十分挫败：“你想知道的就只有这个吗？”

殷鹤看他委屈得快哭了，下意识伸手想替他擦眼泪，又想起自己现在是魂体，慢半拍地收回手。戚韩真从始至终用那种看负心汉的眼神看着他，直盯得他受不了了，试探性地问出其他问题。

“那你为什么要去喝酒泡吧，飙车，还有……包男模？”

完全不是质问的语气，更像是单纯的好奇和疑惑。

但戚韩真并没回答任何理由，而是像生前曾对殷鹤做过无数次的那样，轻蔑地“哼”了一声，接着道：“我乐意！”

殷鹤一愣，摇头苦笑：“你既然乐意，那为什么还要质问我不拦着你？”

很明显的自相矛盾，幼儿园小朋友都能看出是谁在无理取闹，偏偏戚韩真一无所觉。

听完他甚至满脸不敢置信，眼睛里立刻蓄满泪水，抿唇看殷鹤的模样简直像个被骗身骗心的可怜人。

“你不想管我了？”他开口，声音都在颤抖，声量陡然提高，他道，“你凭什么不管我！”

“是你定的规则，你就要负责到底！怎么可以半途而废！！”

殷鹤叹了口气，决定不跟醉鬼讲道理。

他抬手摸摸空气，假装在摸戚韩真脑袋，轻声道：“嗯，都怪我，是我不好，真真别哭了。”

戚韩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盯着他，眼神怨气很深，殷鹤无奈地回看他。

没一会戚韩真表情就迅速变化，眼神温度也急剧下降。正当殷鹤疑惑时，戚韩真忽然当着他面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

“？！”

顾不上其他，殷鹤忙伸手阻止，手却第不知道多少次从穿过戚韩真身体。

戚韩真不看他一看，几大步冲到浴室把脑袋伸到冷水底下冲。

“别想了别想了别想了！蠢货！蠢货！蠢货！！”

一边冲一边大喊，也不知在骂谁。

整整五分钟，脸上巴掌印都充血红肿戚韩真才关上水龙头。

殷鹤旁观全程，皱紧了眉，眼见戚韩真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就要闷头往床上栽，他没忍住开口喊人。

“戚韩真。”

没人搭理他。

要不是戚韩真脸上还红彤彤的，殷鹤都要以为刚刚一切都只是他的幻想。

可是已经发生了，殷鹤做不到置之不理。

像此前无数个夜晚一样，他飘到戚韩真身旁。刚躺下戚韩真就拿被子将自己兜头罩住，更印证了刚刚的一切不是殷鹤的幻想。

犹豫再三，他还是没直接钻进被子，而选择隔着被子跟戚韩真沟通。

“真真，我们说说话。”

无人应答，殷鹤不放弃。

“刚刚不是有很多话要和我说吗？怎么突然沉默了，生我的气了吗？”

戚韩真一动不动。

殷鹤侧躺着，伸手虚空摸摸床上鼓起的包：“不要把自己捂在被子里，要呼吸新鲜空气。”

依旧安静。

殷鹤回忆刚刚二人谈话，挑了个戚韩真可能喜欢的话题。

“你不喜欢杨林吗？”

这回戚韩真终于有了反应，而且反应奇大，直接一掀被子坐起身，殷鹤也跟着他坐起来。

戚韩真的表情很奇怪，有些愤怒，又好像很悲伤。殷鹤读不懂，于是没开口。他觉得戚韩真反应这么大一定是有话说的，没想到后者只是看着自己，一言不发。

殷鹤主动提问：“你想说什么？”

戚韩真还是用那副他看不懂的眼神盯着他，良久才答非所问：“你是假的。”

他语速很快，声音也不大，殷鹤没听清，下意识凑近脑袋追问：“你说什么？”

戚韩真却不再重复，重新拿被子罩住自己，这回任殷鹤说什么，他都没再探出头来。

殷鹤看着那个倔强的小鼓包，碰不到又摸不着，实在没办法，只好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