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鬼魂,殷鹤不需要睡眠。夜里戚韩真睡着后,他就安静地躺在一旁发呆,或者飘到阳台数星星。一开始也会有些寂寞,但是习惯的养成远比人们想象中要简单,不过一周他就已经习惯了这种孤独。
只是不巧,今夜刚下过雨,天空阴云未散,不见半点星光。
殷鹤飘着在阳台转了两圈,感受风带着湿气从体内穿过的自由感。角落的铃兰还倔强地活着,这场大雨洗刷城市,也给它带来了一线生机。殷鹤决定今夜陪它待待。
一扇玻璃门之隔,这方小天地与井井有条的室内是截然不同的景象——一切都乱糟糟的,被风吹倒的盆栽、树叶、花瓣和尘土之类大雨的遗留物将他们包围。
时间被清醒拉长,殷鹤抱腿坐在地上能看清每一片云飞行的轨迹。它们阴沉沉的,边沿又有微不足道的光,好像一道裂缝,背后是另外一个世界。
殷鹤想,那个世界应当有一只鸟,白色的鸟,衔着芬芳的花,一头撞破云层。
这一整天戚韩真都没有出门,他窝在沙发里看了一部又一部爱情电影。其中有些殷鹤看过,有些没有,无论看没看过他都倚靠在戚韩真身旁陪他从头看到尾。
昨夜的对话好像真的只是一场幻梦,他在戚韩真面前重又变成空气,无论如何说话动作都不会收获任何反应。
太阳将要下山的时候,戚韩真忽然离席,殷鹤跟过去,发现他去了阳台。
拉开玻璃门,潮湿的空气和夕阳余晖一齐扑面,戚韩真眯着眼睛踩上花瓣和尘土。先在中央迷茫了一会,左右寻找一阵,他走到铃兰跟前,蹲下身将它双手捧起。
自言自语道:“居然还没死。”
身后殷鹤闻言没忍住附和:“是啊,真是坚强。”
意料之中地没有得到回应。
戚韩真自顾自走回屋内。刚走到客厅就停下脚步,殷鹤疑惑地从他背后探出脑袋,看到这人掏出手机在搜索输入“铃兰养殖方法”。
一时忍俊不禁,接着就看见戚韩真诡异地停顿了一下,有些生硬地收起了手机,快步走往浴室。
殷鹤挑挑眉,心中倒是不明晰戚韩真的想法了,分明能听见能看见自己,却要装作听不见看不见。
怕鬼?也不是,昨晚他差点把自己这个鬼壁咚了。那是太厌烦?
浴室里,戚韩真正在给铃兰浇水,殷鹤看着他小心控制水流大小的模样,没忍住出声提醒。
“昨天大雨已经吸收很多水分了,你再浇要把它根泡烂了。”
眼见戚韩真因为他的话手一顿,殷鹤挑挑眉,坏心地凑近。
“怎么,怕假装听不见继续浇水真的把它浇死?”
他语气促狭,听得人无端恼火,戚韩真也是一点就炸,直接大声驱赶。
“走开!”
想到他会不开心,但没想过会是这个反应,像在驱逐猫猫狗狗,殷鹤心情微妙,习惯性地听话走远些。
走到浴室门口再转身,这回表情微妙的变成了戚韩真。
殷鹤琢磨他心思,礼貌询问:“还不够远吗?”
戚韩真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和昨夜一样一言不发地盯着他。殷鹤也不在意,就在原地任他打量。
两分钟后戚韩真收回目光,正当他以为戚韩真要继续拿他当空气时,他又开口了。
“你为什么不管它?”依旧是怨气满满的语气。
殷鹤不明白他这怨气从何而来,也不清楚为什么要问他这么一个明显的问题,思索一会,索性开了个玩笑。
“放着不管,等它死了就能跟我团聚了。”
戚韩真听完又不说话了,抱着铃兰眼也不眨地从他身边掠过。殷鹤跟上去,看见戚韩真给铃兰挪了个窝,没放在室外了,而是摆在同样能接收到阳光的卧室窗边。
“你要养它?”他也问了个没营养的问题。
戚韩真比他还过分,答非所问:“你真自私。”
这话又在殷鹤意料之外,他笑笑:“为什么?”
戚韩真又不理他了。
那天后戚韩真一次也没出过家门,仿佛和前两周完全不是一个人。不会还是有相似之处的,比如喝酒。
看电影、喝酒、抱着花睡觉,然后醒来继续看电影,继续喝酒,继续抱着花睡觉,周而复始。
殷鹤不明白为什么要抱着花睡觉,向戚韩真询问也得不到回答。戚韩真同他的交流仅限于喝完酒以后,清醒时刻不论是假装还是发自心底,他都当殷鹤是完全的空气。
酒醒后,他对殷鹤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是假的。”
也不知道是对殷鹤说,还是在跟自己强调。
他的生活完全荒废了,是比成日泡吧飙车还要糟糕的荒废。活动场地只剩下这一间房子,清醒的时刻越来越少,外卖发票越来越长,消费记录全是各种各样的酒,客厅的空瓶堆积成山,到处都弥漫着酒精的腐醉气息。
唯一不变的只有电视机播放的爱情片——现在24小时都不关机。每个寂静夜晚,都有浪漫动人的告白台词在循环播放。
冰箱里的牛奶已经酸化变质,戚韩真喝果汁一样咽下各种说不上名字的酒液,神情憔悴,脸上的红云却挥之不去。
他拉着殷鹤说很多不着边际事情,那些事之间没有联系,没有逻辑,唯一的共同点是,他每说完一件都询问一次殷鹤的想法。
这回讨论的主题是“梦”。
“我每个晚上都会做梦。”
“梦见什么?”
“梦见……我自己。”
戚韩真放下酒杯,摇摇晃晃踩上沙发,把抱枕抱进怀里。
“梦见我杀人……”他盯着虚空中一个点,脸上空白一片,看上去茫然而平静,话也没什么逻辑,“红色的血,血是红色的……全都,把我打湿了。”
“把你打湿了。”殷鹤没有把醉话放在心上,随口道,“下雨一样吗?”
戚韩真摇了摇头,忽然坐直身子,目光直愣愣投向他面庞。殷鹤安静地看着他,等他动作。
戚韩真朝他伸出手,不过半秒又自己收回,接着两手握拳,并拢,像被手铐锁住一般,举到自己唇边。他垂下眼睛,神情悲伤。
“像这样。”
殷鹤盯着他纤瘦的手腕,沉吟片刻,继续道:“那你杀了谁?”
戚韩真又摇了头:“我不知道。”
殷鹤笑:“不是每天晚上都梦见吗?”
戚韩真很认真地看着他:“现在不。”
“现在我每天都梦见……”他声音忽然变小,侧过身子不看殷鹤了。
殷鹤追问:“梦见什么?”
戚韩真不作声。于是殷鹤慢慢凑过去,攀着他肩膀瞧他,不料看见满脸的眼泪。
“梦见你。”
他看起来伤心极了,大半张脸都被泪水沾湿,声音都在颤抖。殷鹤却没什么触动,目光沉静,湖水一样波光粼粼,没什么情绪地继续问。
“为什么梦见我?”
戚韩真又一次摇头,比前面都要茫然无助:“我不知道。”大颗大颗的泪珠从下巴滴落,他的语气逐渐染上绝望,“好多个你,有好多个你,我分不清,我不知道,你说你爱我,你又说你恨我,我不知道,我分不清,我在梦里问你,但是你不回答,你不回答,你不说话,你不看我,你不管我,你不管我……你不要我了……”
如同精神病人的呓语,断断续续又毫无逻辑。如果悲伤有实体,戚韩真的眼泪恐怕早已成了海洋。
殷鹤冷眼旁观良久,才妥协般叹一口气:“他死了。”他将事实摆到戚韩真面前,语气温柔而残忍,“没有不要你。梦里的他是假的,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不会不回答你,不会不看你,也不会不管你,不会说……恨你。”
戚韩真听完安静了很久,眼泪却迟迟没有停止的迹象。
殷鹤无奈:“你是水龙头吗?”
戚韩真再一次答非所问:“你是假的。”
没有疑惑不解也没有叹气,殷鹤听完笑着点头,像一个老师夸奖答对问题的学生。
“没错,我也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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