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清从回忆里抽离，看着眼前何轩亮晶晶的双眼，里面是他熟悉的依赖和炽热的儒慕，一如从前那个幼童奋力投向他的眼神。

他被灼烧在那些情感里，却是一瞬间觉得如坠冰窟，冷汗涔涔地被钉在原地。

——所以从他救下何轩，到他来到这个副本，再到何轩成为他的弟弟救下他，这又是交叠的、无可摆脱的命运。

是何轩的命运，是他的命运。

从被辜负信任的艾尔，到死无葬身之地的负暄，从家乡毁于一旦的蓬络，到如今前途尽毁的何轩。他们和他相知相熟，然后受牵连死去，如同每一个他身边人都陷入相同的泥沼中——因为他还要活着，所以他们他们替他承下死亡。

但如果他的动作够快，如果他能够脱离一切独自行动，这一切是不是该早些结束、或从不发生？

何清不知道，只是灵魂里相依偎着的属于【理事人】的能量开始躁动。他的体温忽地直升，似乎因简诅咒而存在的病痛在变得愈发严重。他有一瞬间又质问自己要欠下多少的需偿还的债务才算结束，最后却立刻将那些想法都毫不理会地扫到一边，只干咽下喉咙里反噬出的甜腥的血，沉默地吞下满口的苦涩。

最后，他的大脑里只剩下一个无比清晰又不容置喙的念头：他要解决这一切。

“‘海神’真的存在？”他问。

何轩察觉到了何清的僵硬，迷茫地抬头，错觉般地觉得何清的虹膜在背光的黑暗里有些偏金色。

“......我不知道，没人见过。”

他顿了顿，有些不放心地拉住何清的衣摆。

“兄长...你。”

“我要去见张仲年。”这次何轩听真切了，何清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地冷漠，像一下子回到了他们刚重逢的时候，但何轩知道没有，因为他听到了何清杂乱又沉重的心跳声，几乎下意识地就能猜到何清接下来要说什么。

“你不要跟上来。”

“我就要跟着你！”

两道声音同时响在遍布血渍的房间里，碰撞出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何清看着何轩固执的脸，只觉得有一股深深的无力感蔓延自己的四肢百骸。但他仍站得笔直，并且很快调整好了自己的状态。

“我能解决，你相信我。”他轻抚上何轩的头顶。

“我相信兄长，所以我才要跟上来！”何轩闻言依旧固执，死死抱着他不肯放，急切道，“我现在可以帮上兄长，你不要再一个人去了！”

“......”

“那你跟上吧。”沉默过后，何清没什么波动地妥协。

冰凉的指腹碰过何清滚烫的侧脸，颤抖地拭去那一片湿润。

何轩似乎在哭着喊他不要把一切都压在自己身上，何清应下，想着的仍然是要怎样去挽救这样的错误。

简和菲利丝与他二人再见时，菲利丝站在简的身前，只见到何清平静过头的模样。没有多浪费时间，甚至没有一句多余的商议的话，他们四人开始乘着雨往说书人的茶楼赶。

雨越下越大，在大地间拉起一道透明的链帘，让稍微隔的有些远的两个人都仿佛置身于不同的空间。何轩惧怕这样的间隙，死死拽着何清的手，对他的态度几乎是寸步不离。

很快，他们到了茶楼外。茶楼的门紧闭着，想来张仲年也没有预料到他们今晚会来。何轩上前推开了门，想到一会儿何清要干的事情，又想到自己现如今海神口舌的身份，终究是乖觉又不甘地退到一旁。

门被重重地推开，店小二的身影出现在他们的视线里。它就站在门后面，不知是不是一直站在那，见到门开就迎了出来。很快，它的视线落在一旁的何轩脸上，露出一个嗅到同类气息般的古怪笑容来。

它热情道：“客官里面请！”

雷声在此刻骤响一声，如临耳畔。何清因此没有听到店小二隐在雷声后的声音，但看清了对方的口型。

他没有犹豫，一脚迈入茶楼。

简和菲利丝想要跟上，简却意外被站在门边的何轩毫不客气地拽住了。她顿了一顿，看了一眼已经走在前面的何清，之后迟缓地回头望向何轩，神色依旧掩在层叠的黑纱下。

何轩已经知道了方才事件的来龙去脉。雨幕里，他目送何清的背影消失在茶楼的黑暗里，才敢大声冲着简喊：“你不是愧疚吗，你把他身上的诅咒收回去啊！他好烫、他还在发烧啊！”

因为赶时间，他喊得崩溃又急促，更如图添了一份咄咄逼人的愤怒。

简就如此静默地聆听着。一路上，她身上被淋湿了不少，零碎的黑发湿漉漉地黏在暴露在外的皮肤上，黑衣的颜色也因雨水沾染变得更加深。何轩用尽全身力气喊完才把视线落在她的脸上，却意外看见灰黑的泪水早就已经深深积挂在她的下颔，让她眼中的死寂和悲哀几乎要透过黑纱溢出来。

只是因为雨下得很大，加上黑纱的遮挡，很好的模糊了她的泪水。

她习以为常地对待着自己的眼泪，与何轩隔着黑纱对视，只是痛苦地摇头，声音沉沉：“很抱歉，但那不是我的愧疚可以决定的，也并不是我能够收回的诅咒。”

事实上，那是教廷对罪人的审刑方式之一——若受刑者认为自己罪恶，相应的痛苦才会缠绕在受刑者身上。

所以......

“那是他自己的愧疚......”

那是他自己因痛苦而选择让自己受刑，如简先前所说的，是何清自己选择用□□的痛楚，抵御他此生难以相和的悔恨和惭愧。

是他对先前的一切觉得亏欠。

“......”

所以他才会拥有忽高忽低的体温、才会在刚刚变得骤然滚烫起来？

......

耀眼的白光晃在何轩的眼前，雷声又响，震得他心头发颤。

“抱歉，我们会尝试让圣子剥离他的那份痛楚，即使是他自己选择接纳。”简同样被深深刺痛着，如此承诺后缓缓收回自己的手，“在那之前，我们会全力去满足他应该被实现的愿望。”

如果菲利丝还在这里，听到这句话从向来奉行人当受难的简嘴里说出来肯定会大吃一惊，可惜她不在，这里只有一个怔愣在雨里的何轩。

“这仍然是你们的错...既然你们是正义，你们为什么不用受刑？”

简没有回答这句走投无路的质问。她垂下眼，落下她下一滴悲怜痛苦的眼泪，在何轩因方才的真相恍然失神的时转过身去，跟上了何清进入茶楼的步伐。

她最后听见的是尚未回过神的何轩在她身后不肯接受地古怪低喃。

“......他怎么会过得这么苦，这不应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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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章 烂柯11亏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