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姜瑶如今知晓了乌雅刻意接近姜家的企图心，原本的坦诚热情如潮水退去，留下的只剩如砂砾般坚硬的心防。

她不自然地扭头回应乌雅的寒暄，打了个哈哈：“你……又来了呀。”

今日明明放了布坊的假，不用她们织娘做工，乌雅还眼巴巴地往这边跑。早上来了一回，如今傍晚又过来，可见心思急切得很。

乌雅似乎听出了姜瑶不热情的回应里藏着的弦外之音，嗓音中带着一丝委屈，有几分泫然欲泣：“青姨做的饭菜太好吃了，很像我家乡的味道，让我时不时就惦记着想来尝尝。真是不好意思啊，我总来蹭饭，会不会打扰到你们……”

“不会不会，小雅你只管放心来，你这丫头嘴巴又甜，手脚又勤快，青姨就喜欢你过来一起吃饭。你一个外乡人独自过日子孤孤单单的，时常过来热闹一下多好。”李青听见乌雅的话，以为她不好意思来这儿吃饭，忙不迭出来留住她。

乌雅得了李青的肯定，会心一笑：“青姨，您真这么想我就放心了。我来帮您端菜！”说罢，在院子和厨房之间跑出跑进地忙活起来，一点儿没把自己当外人。

姜瑶看李青这般维护乌雅，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平心而论，乌雅是个嘴甜勤快的人，要不是知晓她心思不纯，她确实挺讨人喜欢的。

姜家人照旧在院子里摆好桌椅吃饭，这些天乌雅都是姜家小院的常客了，姜源也习惯了在院子里为她多备一把椅子。在父母眼里，女儿的女伴不多，乌雅时不时来找女儿，一定是女儿的闺中密友，可得热情招待好了。

乌雅在饭桌上也积极地活跃气氛，笑容不知疲倦地常驻在脸上，照顾到每一个人的情绪，像一个挑不出错的假人。

姜瑶走神地想，虞越泽何德何能，能有这样一个完美的十佳员工。不仅织布的手艺上乘，潜伏卧底的本事更是一流。

真想把乌雅给策反了，反将他虞氏一军。

然而，策反并没有那么容易。姜瑶心里没有底，暂时否决了这个念头。

晚饭后，乌雅像自家人一样，挽起袖子帮着姜家人一起收拾碗筷桌椅，洗锅刷碗，努力证明自己不是来吃白食的。

忙碌完，大家都坐在院落中乘凉闲聊。

姜瑶心底有了防备，说话都谨慎了起来，打着太极留神避开一些刻意的套话，心神都乏累了起来。她昨夜本来就没休息好，没一会儿便蔫蔫的，不欲开口接话了。

谢不言看出姜瑶的无精打采，也对乌雅的百般刺探感到烦不胜烦，索性对姜瑶使了个眼色，打算用之前商量好的计策，一劳永逸。

他忽地站起身，仿若才想起什么似的：“掌柜的，下午出门耽搁了，我才想起来，明日要用的药汤还未备好。”

姜瑶立刻会意，故意蹙眉急切道：“那可不行，明日要用的，现下得抓紧时间备好了。”说着就从库房中取来些许药包，即刻着手准备调配“药汤”。

乌雅立时警觉起来，跟李青说话的心思都淡了，眼神不住地往姜瑶和谢不言这头瞟过来。她心道，虽然这两人说话遮遮掩掩地，没有明说药汤是什么，做什么用的，但她几乎可以肯定，这药汤必定与藕丝织布密切相关。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这“药汤”便是她这几日苦苦打探的秘药，也即藕丝织布成功的关键秘方。

乌雅心不在焉地回着李青的问话，支起身子坐直了，视线高过李青的发顶，随着院子另一头姜瑶谢不言的身影来回移动。

姜瑶从没刻意蒙骗过别人，心里有些紧张，总克制不住地想回头瞄一眼，看鱼儿有没有上钩。

谢不言沉着地握住了她微颤的手，挡住她试图回望的视线，低声道：“自然些，就同往常一样，不用在意鱼儿何时咬钩。”

他的神色如往常一般从容，举手投足随性自如，眼眸中传递着一种坚定，让姜瑶心中的紧张消散了几分。

她深吸一口气，镇定下来，心中告诉自己，就当做如平日一般去配置药汤，不必在意他人的目光。

两人把库房里取出的药包按照顺序依次倒入了大锅中，山苍子叶、黄蜀葵、铁冬青叶、油杉根份量依次递减，锅中舀入四大勺凉水，起大火烧开后，中火收汁半个时辰，四勺水大致煎成了两勺水，水质呈略粘稠的浅棕黄色。①

待锅中的药汤稍微放凉后，姜瑶用蒸笼的细纱布，把水中未熬化的残枝碎叶过滤掉，弃渣，留下一盆浓稠的药汤。

但这药汤只完成了一半，姜瑶接着把这盆药汤倒进了平日浸泡藕丝的水缸里，浅浅没过水缸底部的五分之一。

谢不言和阿肆一起提着水桶往水缸里倒水，把水缸中的药汤稀释成了更浅的澄黄色泽，水位到了水缸的五分之四。

姜瑶从厨房取出一大壶陈醋，拔下木塞，哗啦啦倒入水缸中，直到水平面快接近缸口的弧线。

李青远远地瞧了一眼，心中狐疑，阿瑶方才倒的醋好像略多了一些。不过她平日没调配过药汤，对这些也没十分熟悉，只是疑心自己记错了。

阿瑶总不会在这种小事上出错的，李青这般想着。

乌雅屏住呼吸，凝神留意着这一切的动静，从药包中的几种药材份量，到火候水量，她一边看着一边在心中默背，几乎要把今晚看到的一切刻录在心中。

陈醋在水缸中渐渐散开，但尚未与沉底的浓稠药汤完全混合。谢不言取来长棍，在缸中不紧不慢地顺时针搅动，药水在缸中慢慢旋转出旋涡，充分混合，最后静置下来便如平时准备的那般清亮微黄。

这时药汤也凉到了适宜的温度，姜瑶取出一小团藕丝，放入水缸中浸泡。成团的藕丝在药汤中四处散开，上下拂荡却不沉底，与平日里别无二致。

乌雅可以肯定，这就是她寻求的藕布秘方。她想到终于不负虞越泽的期望，可以如愿交差，心中长舒一口气，眼里的笑意忍不住冲破平静的表面溢出来。

看着乌雅脸上若有若无的笑意，李青有些莫名，她刚才说了什么叫人忍俊不禁的话么？

眼看这边药汤的配置已经完成，乌雅一刻也待不住了，生怕自己方才默记下来的东西转头就忘了，心急地跟姜家父母请辞，说家中有事先回去了。

她步伐轻快，匆匆离去的身影里藏着欢欣雀跃和迫不及待。

姜瑶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跟身侧的谢不言确认：“应该……上钩了吧？”

谢不言颔首，等姜源李青回房后，把方才辛苦制备了半天的药汤全部倒掉。

姜瑶捞起先前放进去浸泡的那一小团藕丝，叹道：“就是有些可惜了这些藕丝。”

这些藕丝浸泡后看上去并没有什么问题，或者说问题并不明显。即便与正常浸泡的藕丝放在一处比较，连姜瑶也分辨不出细微差异。

因此，乌雅把这份秘方献宝到了虞越泽跟前，他们重新试验，的确织出了与从前不同的藕布。

虞越泽手里握着这一版的藕布，与从姜氏布庄买回来的藕布在烛光下仔细比对，确认别无二致后，终于露出得意的笑容。

对家的杀手锏都被自己窃夺了核心织法，从此虞氏也能织出上等的藕布，再通过人力成本优势，给出更低廉的售价，不怕压不跨区区一个姜氏布庄。

虞越泽计划好了，就在不久后杭州城的花灯会上，让虞氏的锦绣绫罗与藕布同时亮相登场，请身段最美的舞姬穿上虞氏最华美的衣裳布料，让虞氏成为大燕风头最盛的布庄。

心底的谋划渐渐有了轮廓，虞越泽便一日都闲不下来，不再关注溧水镇上布庄一时的营收，而是把全部心思放在了花灯会的筹备上。

尽管往年的花灯会衣料服饰展示，都是虞氏的锦绣绫罗一举夺魁，但虞越泽今年花的心思比往年多上几倍。

原因无他，纯粹是姜瑶的藕布屡屡给他带来了压力。

从江州城的书画会比试开始，姜瑶带着她的藕丝织布和奇思妙想，如一匹黑马，夺走了虞氏筹谋多时的第一。

原本虞越泽打算通过在书画会比试上赢过大燕名画师，从而给虞氏的声望造势。为此他花重金买通了闵院长，更改赛制，原以为魁首之名已如囊中之物。

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辛苦筹谋多日反倒给姜瑶这个小丫片子得了便宜。

从那时起，虞越泽便留意起了姜瑶，这个看似清秀软弱，实则颇有主见的姑娘。

这也是虞越泽非要在溧水镇这个小地方开沉香阁的原因，他这辈子很少输给谁，每次输了便都疯狂地想找回场子。打击姜瑶，既是为了虞氏家族的利益，也是为了他自己的私怨。

最初，他接手了溃败倒地的葛家布庄，选择在姜氏布庄隔壁开沉香阁，便是胜券在握，觉得凭虞氏在大燕多年的积累和势力，沉香阁的品类和价格优势，挤兑死姜家这么个小布庄，简直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

但姜瑶就像有仙人保佑似的，领着姜氏布庄逃过了沉香阁一次又一次的围追堵截，每每置之死地而后生，把濒临倒闭的姜氏布庄开得越来越成气候。

甚至，她把藕布偷偷远销到了京城，在虞越泽的意料之外，狠狠打了他的脸。

好久不见，各位朋友。抱歉许久未更新，从今日起隔日更至完结。

注①：此处的藕布秘方为作者私设，药材参考了纸药的配方，与现实无关，请勿考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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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直钩钓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