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言玉书

家务机器人已经把为了掩盖气味而制造的混乱清理干净,但走廊里还是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吴迪推开客房的房门,那个少年也已经听见动静,满脸迷糊地坐起身来。

言碧行的目光穿过吴迪的身影,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

浑身是伤的少年坐在床上揉着眼睛,就像她无数次打开那间早已落满灰尘的房间,望向空空如也的床铺时,所幻想的那样——少年时期的言玉书睡眼惺忪坐起身来,穿着柔软馨香的旧睡衣,鼻音黏糊地喊:“妈?”

她整个人像被抽走了灵魂,大睁着双眼定定望着那个少年,生怕这场美梦下一秒就会破裂消失。

“这两位就是言盼易的家人,言教授,陆教授。”

吴迪给那个少年介绍完,也察觉到言碧行的异常,但只当作是对方还没有从言盼易的死讯中反应过来,连忙借口离开,给他们留出谈话空间。

“你们可以再问问他经过,我先去找点药。”

吴迪的脚步远去,少年挪到床边想站起身,却因为腿伤而跌坐回去,疼得脸皱成一团。

“不用起来!”陆之铭快步走过去,扶着他躺回床上,拿过一个枕头垫在背后,让他靠得舒服一点。

少年额头沁着豆大的汗珠,因为发烧,脸颊浮着不正常的潮红。

陆之铭的目光来回扫视着这张痩得脱了相的小脸,忍不住眼眶泛酸。他怎么会发现不了这张脸和亡故的独子有多么肖似。

04怔怔地望着面前泪光闪烁的中年男人,脑海中涌起几幅破碎的画面:沾着油污的旧毛衣,热气腾腾的饭菜,骑在宽阔肩膀上晃悠的小腿……

连不成串的记忆纷纭而过,意义不明。他晃了晃脑袋,转头望向陆教授身后的言教授。

对方也正凝望着他,脸上是一种他无法理解的神情,如果非要形容的话,像是透过他在看另外一个人。

“那个——”04清了清嗓子,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我要再讲一遍经过吗?”

陆之铭笑笑:“好,麻烦你再讲一遍吧。”

“事情是这样的——”04把对吴迪说过的话又复述了一遍,自然又隐去了有关霍峥的情节。

两人沉默地倾听着,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像是根本没听他到底在说什么,只是目光怔怔望着他的脸。

在某个深爱着的人逝去多年后,还能凝望对方鲜活的面容,倾听对方的声音,是余生最奢侈的体验。

言碧行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抚摸那张布满伤痕的脸。

少年灵敏地躲开触碰:“言教授?”

这个疏离的称呼像一盆冰水兜头而下,言碧行瞬间僵硬住,抬在半空的手被陆之铭拉回来,紧握在掌心中。

“碧行,你吓到他了。”

“不,没关系,我——”言教授眼中的哀伤让04心头紧缩,他连忙解释:“我只是不习惯别人碰我,我不是——真的——”

言教授猝不及防地拥抱住他,手臂用力把他箍在怀里。

言教授很瘦,不算高,身形跟痩削的04差不多大,她把04的脑袋整个捂在怀里,胸口剧烈颤抖着,发出一阵啜泣。

她的心脏贴着04的耳朵,04缓慢地眨了眨眼,觉得这个心跳声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无论在哪里,那都一定很久远了,但依然温暖而有力,严严实实地包裹住他,让他忍不住沉沦。

向导天生善于感知他人的情绪,他能感觉到,面前这个女人对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恶意,只有珍惜,关切,强烈的保护欲。她的心就像她的动作那样,充满力量,却又极度温柔。

许久,言教授才放开他,拉起他的手看了又看,抽着鼻子低声问:“你怎么搞得浑身都是伤呢?”

温柔的话语让04突然倍感委屈,发烫的眼眶涌上一阵酸涩,他连忙垂下头:“我……”

敲门声适时打断了他的窘迫,吴迪抱着药箱走进来。

言碧行看了看吴迪带来的药箱,皱眉道:“不是我说你,小吴,你自己一个人生活,怎么连常备药都没有几样?”

这下换吴迪窘得满脸通红了,言碧行摘下手腕上的光脑:“辛苦你再跑一趟,回医疗部调一台治疗舱来。”

“我这就去!”吴迪接过光脑,逃似的跑了。

“你的腿很痛吧?”言碧行的注意力迅速回到少年身上,伸手摸了摸对方的脑袋,温柔道:“我可以暂时降低你的痛觉,马上就不痛了。”

陆之铭打断妻子的母爱泛滥,朝少年笑笑:“感官调试之前,你的腿最好先上个夹板,我们去找找有什么东西能用。”

见少年乖巧地点头,他才扯起言碧行走出房间。

两人来到楼梯转角,确认房间内应该听不到,陆之铭才低声问:“碧行,那个孩子跟小书的气味完全不一样,你清醒一点,他不是我们的小书!”

言碧行抬起脸,眼神异常平静:“我很清醒,我当然也知道,我是亲眼看着小书在我面前断气的,怎么?你也你想回忆一下那个场景吗?”

连珠炮似的话让陆之铭噎住了。

“我记得清清楚楚。”言碧行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冷笑:“他的瞳孔马上就散开了,那双眼睛却还望着我,就那么——望着我——”话到最后,几近癫狂。

“不要再说了!”陆之铭一把抱住她,手掌抚摸着她的后脑勺,“求求你,不要再折磨自己了,小书他也不会希望看到你这样的!”

两人再回到房间内,陆教授手上多了两根橡胶棍,言教授一言不发地越过他走到床边。

“小吴说你的腿是非贯穿伤,可能会有骨裂,所以最好固定一下。”她温柔地向04解释,随后转头监视着丈夫捆绑的动作。

陆教授的动作轻柔而麻利,在04腿部两侧垫了两条叠厚的毛巾,将橡胶棍固定在毛巾外仔细捆扎。随着言教授温柔抚摸他脑袋的动作,很快,那难以忍受的痛感就减轻了许多。

向导的能力在实用性上远比04从网络百科上了解到的多。

他试探性活动了一下小腿,虽然还有些乏力和疼痛,但短途行走应该没什么问题。但陆教授不由分说,直接把他抱了起来。

“这是干什么?言教授——”他已经迅速地发现这两人之中,言教授属于绝对的主导地位,陆教授不过听从指挥罢了。

言教授平静地回答:“小吴这里什么都没有,你的伤需要好好养护,先带你回我们家。”

“我可以自己走——”

“虽然感觉不到痛,但你的伤本身性质没有改变。”言教授摸了一下他乱动的脑袋,“听话。”

三人很快下了楼,吴迪已经在院子里等待,陆教授把04带进一艘白色的小型飞艇里。

这是一艘荷载六人的飞艇,内部空间非常宽敞,他把04放在中部的座椅里,而后协助吴迪把庞大的治疗舱也搬了上去。

言教授给04系好安全带,将一只靠枕放在座椅下方,垫在他的腿下面。

如此细致入微的关照,让04心里涌起一股暖意,低声说:“谢谢您。”

言教授无言地坐到了他身旁,拉起他的一只手握在掌心。

“你还在发烧呢,头痛吗?”

不问还好,一问04就感觉浑身没一个地方对劲了。虽然痛感消失了,但头还是晕乎乎的,泡过水的发际切口灼烫发痒,肌肉痛带来的乏力也让他如坐针毡。

他动了动手指,触到言教授膝头的旅行袋,那里面装着言盼易的军装和笔记本。

谢谢你。他在心中默念着。

从废墟中醒来,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也知道能去哪里。

决定送回言盼易的笔记本,不止是因为那个跨越时间的承诺,还因为没有目的和理由的活着让他恐惧。

那种虚无感,总让他回想起那只充满液体的狭窄牢笼,而那个笔记本,至少让他暂时有了一个目的地。

“别怕。”言教授似乎察觉到他的情绪,握了握他发烫的手指,他看见她的另一只手紧紧按在膝头的旅行袋上。

“很快就到家了。”

飞艇内温暖而昏暗,04打了个哈欠,轻轻回握住言教授纤细的五指。

言教授安静地收紧手指,那种被包裹住的感觉让他觉得平和,靠在言教授肩膀上,对方身上的馨香让他感到安全,终于能够踏踏实实睡一觉。

梦中,他坠落到一座白色的房子上,天际黑压压的雨云缓缓漂了过来,他抬起手,接住几滴雨水。

这里没有往下的楼梯,他站在天台边缘思考了几秒钟,直接纵身跳下去。

几秒钟后,他又从上方坠落下来,一屁股跌坐在了原位。

“喂——”身后传来一声呼唤:“你在那里干什么?”

04想转头望去,但却发现无法操控自己的身体,像是灵魂脱壳一般,只能被迫垂下头,盯着遥远的地面,对那声呼唤充耳不闻。

肩膀被拍了拍,他感觉自己略微转了转头,瞟了一眼来者。

那是个满头棕色卷发的小男孩,绿宝石般的眼睛灼灼发亮,仰着头的模样非常倨傲。

“咱们做朋友吧,你叫什么名字?”

04动了动嘴唇,但双唇像被胶水黏住,纹丝不动,没有任何要回答的意思。

小卷毛自顾自挨着他坐下来,继续说:“你跟着你父母来军属安置区多久了?我叫亚当,你看过圣经吗?亚当可是世界上第一个人的名字呢,厉害吧?我告诉你哦——”

小男孩的声音逐渐模糊,视线中,脚下遥远的地面化为一滩湖水,被雨滴绽开一圈圈涟漪,04像被那些绮丽的涟漪吸引,不觉慢慢俯下身,一头坠了进去。

当他再抬起头,场景已经变幻,四周书架林立,这里似乎是一间图书室。

窗外,满树红叶艳若晚霞,一栋栋白色的房子伫立在远处,如风景画般优美宁静。

有人从一排书架后走了出来,由于披着军装外套,高大的身影仿佛展开翅膀的猛禽一般,散发着浓浓的危险感。

在以及对面坐下的少年棕发碧眼,有点眼熟。

04突然发现对方长得很像刚才刚才那个小卷毛。

那孩子叫什么来着,亚当?

“学院的匹配结果已经公示出来了,名单上怎么没有你?”亚当拧眉逼视,眼中满是欲言又止的恼怒。

“我请假了,刚好错过了匹配。”话音未落,04霍然起身,麻利地收拾好面前的书本,抱在胸前走向书架。

似乎是察觉到了回避的态度,亚当不依不饶地跟上来,一把拽住他:“我就那么让你讨厌吗?”

“如果说讨厌你是个哨兵的话,那么是的。”他劈手甩开桎梏,转身直视亚当:“我们一起长大,我从来没有讨厌过你这个人,但是我讨厌你用那种哨兵看向导的眼神看我,我本以为你跟他们是不一样的。”

“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亚当的脸瞬间惨白,声如蚊鸣:“你知道的,我父亲他……他希望我在毕业之前就能定下婚事……”

04沉默半晌,忽然莞尔一笑:“他说得对。”

亚当眉眼一振,欣喜若狂,但下一秒,他看见了青年嘴角啜着的那点堪称冷血的笑意。

“公爵的继承人的确应该早点定下婚事。”04慢悠悠地说着,“毕竟百姓们都太久没有由头放假在家睡大觉了,全国都在等着你的大婚呢。亚当,军校里有那么多和你门当户对的贵族小姐和少爷,作为未来的公爵,多少也体恤一下百姓们吧?”

撇下呆愣的亚当,04快步走过书架,穿过图书室的雕花拱门,四周陡然昏暗。

一脚踩空,摔下楼梯的04还没爬起来,一只手就猛地抓住他的肩膀,把他用力按在墙壁上。

面前依然是亚当,但对方已经换上了一身黑色军装,面容也褪去了稚嫩,变为了青年模样。

“为什么?”亚当面目狰狞,充血的双眼中充满愤怒。

“你说过的,你讨厌成为哨兵的附庸,那现在呢?为什么那个人你就可以接受?!”

04挣扎了几下,亚当却直接抱住他,粗重的鼻息喷吐在颈间,让他瞬间回忆起那个开枪打中他小腿的哨兵。

“滚开!别碰我!我叫你滚开——唔!”

火热的舌尖钻进嘴里,他张口狠狠咬下,趁着亚当吃痛退后,一脚踹过去。

他的脚直直穿过了亚当的身体,整个人扑通摔在地上。

惊恐之下,他爬起来就拔腿狂奔,回头望去,亚当的身影已经模糊,四周的光线飞速消失,变得漆黑一片。

砰——

“把治疗舱打开!快!”

头顶的剧痛和一个焦急的女声传进他的耳朵,他呲牙咧嘴的睁开眼,抱住撞散黄的脑袋连声痛嚎,手背针头被拔落,一股细细的血液立刻飚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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