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再回到房间内,陆教授手上多了两根橡胶棍,言教授一言不发地越过他走到床边。
“小吴说你的腿是非贯穿伤,可能会有骨裂,所以最好固定一下。”她温柔地向04解释,随后转头监视着丈夫捆绑的动作。
陆教授的动作轻柔而麻利,在04腿部两侧垫了两条叠厚的毛巾,将橡胶棍固定在毛巾外仔细捆扎。
随着言教授温柔抚摸他脑袋的动作,很快,那难以忍受的痛感就减轻了许多。
向导的能力在实用性上远比04从网络百科上了解到的多。
他试探性活动了一下小腿,虽然还有些乏力和疼痛,但短途行走应该没什么问题。但陆教授不由分说,直接把他抱了起来。
“这是干什么?言教授——”他已经迅速地发现这两人之中,言教授属于绝对的主导地位,陆教授不过听从指挥罢了。
言教授平静地回答:“小吴这里什么都没有,你的伤需要好好养护,先带你回我们家。”
“我可以自己走——”
“虽然感觉不到痛,但你的伤本身性质没有改变。”言教授摸了一下他乱动的脑袋,“听话。”
三人很快下了楼,吴迪已经在院子里等待,陆教授把04带进一艘白色的小型飞艇里。
这是一艘荷载六人的飞艇,内部空间非常宽敞,他把04放在中部的座椅里,而后协助吴迪把庞大的治疗舱也搬了上去。
言教授给04系好安全带,将一只靠枕放在座椅下方,垫在他的腿下面。
如此细致入微的关照,让04心里涌起一股暖意,低声说:“谢谢您。”
言教授无言地坐到了他身旁,拉起他的一只手握在掌心。
“你还在发烧呢,头痛吗?”
不问还好,一问04就感觉浑身没一个地方对劲了。虽然痛感消失了,但头还是晕乎乎的,泡过水的发际切口灼烫发痒,肌肉痛带来的乏力也让他如坐针毡。
他动了动手指,触到言教授膝头的旅行袋,那里面装着言盼易的军装和笔记本。
谢谢你。他在心中默念着。
从废墟中醒来,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也知道能去哪里。
决定送回言盼易的笔记本,不止是因为那个跨越时间的承诺,还因为没有目的和理由的活着让他恐惧。
那种虚无感,总让他回想起那只充满液体的狭窄牢笼,而那个笔记本,至少让他暂时有了一个目的地。
“别怕。”言教授似乎察觉到他的情绪,握了握他发烫的手指,他看见她的另一只手紧紧按在膝头的旅行袋上。
“很快就到家了。”
飞艇内温暖而昏暗,04打了个哈欠,轻轻回握住言教授纤细的五指。
言教授安静地收紧手指,那种被包裹住的感觉让他觉得平和,靠在言教授肩膀上,对方身上的馨香让他感到安全,终于能够踏踏实实睡一觉。
梦中,他坠落到一座白色的房子上,天际黑压压的雨云缓缓漂了过来,他抬起手,接住几滴雨水。
这里没有往下的楼梯,他站在天台边缘思考了几秒钟,直接纵身跳下去。
几秒钟后,他又从上方坠落下来,一屁股跌坐在了原位。
“喂——”身后传来一声呼唤:“你在那里干什么?”
04想转头望去,但却发现无法操控自己的身体,像是灵魂脱壳一般,只能被迫垂下头,盯着遥远的地面,对那声呼唤充耳不闻。
肩膀被拍了拍,他感觉自己略微转了转头,瞟了一眼来者。
那是个满头棕色卷发的小男孩,绿宝石般的眼睛灼灼发亮,仰着头的模样非常倨傲。
“咱们做朋友吧,你叫什么名字?”
04动了动嘴唇,但双唇像被胶水黏住,纹丝不动,没有任何要回答的意思。
小卷毛自顾自挨着他坐下来,继续说:“你跟着你父母来军属安置区多久了?我叫亚当,你看过圣经吗?亚当可是世界上第一个人的名字呢,厉害吧?我告诉你哦——”
小男孩的声音逐渐模糊,视线中,脚下遥远的地面化为一滩湖水,被雨滴绽开一圈圈涟漪,04像被那些绮丽的涟漪吸引,不觉慢慢俯下身,一头坠了进去。
当他再抬起头,场景已经变幻,四周书架林立,这里似乎是一间图书室。
窗外,满树红叶艳若晚霞,一栋栋白色的房子伫立在远处,如风景画般优美宁静。
有人从一排书架后走了出来,由于披着军装外套,高大的身影仿佛展开翅膀的猛禽一般,散发着浓浓的危险感。
在以及对面坐下的少年棕发碧眼,有点眼熟。
04突然发现对方长得很像刚才刚才那个小卷毛。
那孩子叫什么来着,亚当?
“学院的匹配结果已经公示出来了,名单上怎么没有你?”亚当拧眉逼视,眼中满是欲言又止的恼怒。
“我请假了,刚好错过了匹配。”话音未落,04霍然起身,麻利地收拾好面前的书本,抱在胸前走向书架。
似乎是察觉到了回避的态度,亚当不依不饶地跟上来,一把拽住他:“言玉书,我就那么让你讨厌吗?”
那个名字说出的瞬间,04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躯壳中抽了出去,意识浑噩起来,只能漂浮在图书室上空,俯瞰着拉扯的两人。
“如果说讨厌你是个哨兵的话,那么是的。”
言玉书劈手甩开桎梏,转身直视亚当:“我们一起长大,我从来没有讨厌过你这个人,但是我讨厌你用那种哨兵看向导的眼神看我,我本以为你跟他们是不一样的。”
“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亚当的脸瞬间惨白,声如蚊鸣:“玉书,你知道的,我父亲他……他希望我在毕业之前就能定下婚事……”
言玉书沉默半晌,忽然莞尔一笑:“他说得对。”
亚当眉眼一振,惊喜道:“玉书——”
“公爵的继承人的确应该早点定下婚事。”言玉书面容如雪,嘴角啜着的那点笑意堪称冷血。
“毕竟百姓们都太久没有由头放假在家睡大觉了,全国都在等着你的大婚呢。亚当,军校里有那么多和你门当户对的贵族小姐和少爷,作为未来的公爵,多少也体恤一下百姓们吧?”
撇下呆愣的亚当,言玉书快步走过书架,漂浮的04被他的身影拖拽过去,穿过图书室的雕花拱门,四周陡然昏暗。
一脚踩空,摔下楼梯的04还没爬起来,一只手就猛地抓住他的肩膀,把他用力按在墙壁上。
面前依然是亚当,但对方已经换上了一身黑色军装,面容也褪去了稚嫩,变为了青年模样。
“为什么?”亚当面目狰狞,充血的双眼中充满愤怒。
“你说过的,你讨厌成为哨兵的附庸,那现在呢?为什么那个人你就可以接受?!”
04挣扎了几下,亚当却直接抱住他,粗重的鼻息喷吐在颈间,让他瞬间回忆起那个开枪打中他小腿的哨兵。
“滚开!别碰我!我叫你滚开——唔!”
火热的舌尖钻进嘴里,他张口狠狠咬下,趁着亚当吃痛退后,一脚踹过去。
他的脚直直穿过了亚当的身体,整个人扑通摔在地上。
惊恐之下,他爬起来就拔腿狂奔,回头望去,亚当的身影已经模糊,四周的光线飞速消失,变得漆黑一片。
砰——
“把治疗舱打开!快!”
头顶的剧痛和一个焦急的女声传进他的耳朵,他呲牙咧嘴的睁开眼,抱住撞散黄的脑袋连声痛嚎,手背针头被拔落,一股细细的血液立刻飚了出来。
玻璃舱体已经被打开,有人抓住他的双手,把他搂进怀里。
“没事了,没事了。”是言教授。
梦中的一幕还让他心有余悸,而言教授的心跳声让他感到安全,他紧紧埋在言教授怀里,双腿克制不住的发抖,就像他刚从手术台上醒来那样。
到处都摆放着科学设备,不远处还有一扇巨大的光屏,光屏下的操作台投影着密密麻麻的操作模块,这里似乎是一间实验室。
陆教授轻轻按下他的小腿,将其复位到一束橙色的光线下。
“你瞧,这里就我们俩,没有坏人。”言教授轻轻拍了拍他的背,04终于冷静下来,低头望向身下的“手术台”。
他正坐在一个大型治疗舱的软垫上,透明的舱门向一侧滑开,刚才脑袋撞到的似乎就是这东西。
言教授弯腰摸着他脑袋被撞疼的地方:“你最近做过脑部手术,又进行了大量高强度的活动,脑部有轻微出血,这下还得加个脑震荡,快躺下吧。”
04晕晕乎乎地躺下来,陆教授将一个半球型的治疗仪拿下来,重新罩回他的脑袋,而后将输液针头重新插了他的手背。
“你的脑波刚刚很不稳定。”
“我……”04吞咽了几下干黏的嗓子,“我做了一个噩梦。”
“什么样的噩梦?”
“我梦到……”04双眼失焦,努力回忆着,虽然依然心有余悸,但醒来后,梦境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我在一间图书室里,窗外有红色的树,白色的房子……有人抓住了我,对我大吼大叫……我拼命跑,拼命跑……”
再往深了回忆,他感觉大脑内部蔓延开一阵刺痛。
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按在他的额头上,是言教授:“不要想了,乖,再睡一会儿吧。”
“好的……好……”那只手的抚摸让他突然感觉非常困倦,呢喃逐渐低下去,双眼也渐渐闭上了。
陆之铭注意到妻子陡然严肃的脸色,低声问:“怎么了?”
言碧行收回手,轻轻搓磨着指尖:“他的大脑内有一个精神锚点,记忆区域呈现锁闭状态,就连他描述过的经历,在他的脑袋里也找不到。”
陆之铭眉头一跳,惊讶道:“锚点?记忆锁闭?这不是从前的情报部门对付退役特工才会用的手段吗?”
精神锚点相当于在大脑内植入一个快速进入精神图景的绿色通道口。
种下锚点的向导可以与非结合伴侣关系哨兵乃至向导短时间内共享感官,而精神力阈值高于对方且经验丰富的向导,甚至可以通过锚点挖掘出那些隐藏在深处的秘密,自然也可以封锁那些知晓太多秘密的人的记忆。
这也是早年内战时期,向导被大量投入情报系统的原因。
言碧行也不例外,谍报工作性质危险而绝密,为了保护家人,她在丈夫和独子大脑内都植入过精神锚点,以便在他们遭遇危险时第一时间得知对方的位置和生命体征。
“不过,这个锚点手法很粗糙,种下锚点的人没本事完成这种程度的锁闭。”
言碧行摩挲着指尖,一缕纤细的精神触丝冒出来,在空气中变化成一枚迷你的大脑。
“服役过的向导都学习过反入侵课程,对非允许的锚点植入有着本能的抵触,高级向导就更是了,锚点最多只能植入到他们的大脑浅层,当遇到难以抵抗的极端情况,主动锁闭记忆是最后的保留手段,一旦强行入侵——”
言碧行猛地握紧手掌,悬浮的迷你大脑被捏了个稀烂。
“除了一具脑死亡的活尸,入侵者什么也得不到。”
惨烈的模拟场面让陆之铭心下骇然:“你的意思是说,这孩子有可能是从情报部逃出来的特工,为了抵抗入侵而主动锁闭了记忆?如果真是这样,那白塔中心搞出大规模抓捕倒合理了,也许他们背后有情报部站台。”
“我也不知道。”言碧行伸手摸了摸少年的手背,目光中满是忧虑,“给他打点镇定剂吧,要是再做什么噩梦,非把脑袋真撞傻了不可。”
治疗舱安静地闭合,玻璃舱门内的治疗光线缓缓扫描着少年的小腿,用不了几天,就能完全治好那个看起来很恐怖的枪伤。
两人决定在实验室守夜,顺便研究言盼易笔记本上记录的感染过程,还原当初对方骤然失踪的真相。
言碧行翻阅着笔记本,逐渐扭曲的字迹昭示着笔者的日渐衰弱,言盼易走向死亡的过程像一幅展开的画卷,直白地袒露在她的面前。
她忍不住回忆起对方还是一个牙牙学语的小婴儿的时候,会哭,会笑,到处爬来爬去。
“碧行。”陆之铭将一杯热水放在她的手段,打断了她的思绪。
言碧行拿起笔记本中夹着的一缕干花,笑着说:“这是薰衣草,对许多昆虫类怪物都有驱逐作用,最近两年才被研发出来的信息素驱逐弹,原理居然早在五年前就被这孩子发现了。”
接过干花的陆之铭一语不发。
言碧行紧接着捧起笔记本,继续说:“瞧瞧这疯丫头,她居然还把薰衣草的根系放进了伤口里,还从来没有人做过这样的实验呢,这里她还说——”
“好了。”陆之铭轻轻把她的脸按进怀里,抚摸着她的后脑勺低声说,“不看了,先不看了。”
言碧行僵了很久,双手慢慢揪紧丈夫的衣服,将哭声埋藏进对方的旧毛衣里。
陆之铭低着头,眼泪一颗一颗砸进妻子已经夹上白丝的黑发里,弯起的眼角皱纹蔓延。
“总算能回家了,是好事啊。”
亚当给孩子吓得想钻回娘胎里(高亮:亚当单箭头单箭头单箭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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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亚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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