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雷鸣轰隆，一道雪亮闪电劈开乌云，霍峥抬起脸，湿透的银发乱糊着脸，只露出一双充血的眼睛，04的心脏仿佛也随着雷声猛烈震荡，余悸抽痛。

“你有什么资格来送葬？”言碧行略微侧过脸，冷雨像灌进了她的喉咙里，轻飘飘的声音中夹杂着恨意与啜泣。

“你有什么资格？”她再次轻轻吐出这一句，站在霍峥背上的雪白鹰鸟，也再次狠狠将霍峥的头摁进泥土里。“她活着的时候，你记不起来她，现在她死了，你倒想起你是她的父亲了，自己不觉得可笑么？”

站在她对侧的陆之铭松开棺盖，快步走到她面前，拉住她的胳膊低声道：“碧行，算了，这里都是小辈。”

“这些年我给他留的脸面够多了！”言碧行一把甩开丈夫，声带被撕开般的嗓音尖利。

“他为什么会来？是不是你偷偷告诉的他？”

“还是你——”她身形摇晃，转向扶着棺盖的每一个人：“是你么？到底是谁——”

众人骇然，惊惶地摇头否认。

被摁进泥土里的霍峥似乎已经放弃了挣扎，暴雨打得草海摇晃，他陷在草里的身体仿佛也一起溃解掉了，浑身剧烈颤抖着。

站在生长队伍最末的04缓缓跨了出来，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是我。”

“什么？！”

04走到霍峥身前，挡住那些指向霍峥的精神触手和众人的凝视。

“言教授，是我告诉霍教官的。”

04深吸了一口气，直视着言碧行：“在我见到你们之前，就向他透露过言小姐遗体的下落，但当时我并不清楚他和言小姐有什么关系。”

“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有什么矛盾，但霍教官曾经救过我的命，”他垂目瞥向脚边的霍峥，不忍道：“请您高抬贵手，放过他吧。”

言碧行身体一震，惊愕得趔趄半步，嘴唇剧烈颤抖着：“你——这不关你的事！让开——”

04展臂横挡，用肢体语言无声表达着反抗。

霍峥挣扎着抬起头，大雨滂沱，白蒙蒙的视野中，披着黑衣的少年孤峭伫立，坚定挡在自己身前，瘦削的背影仿佛与记忆中那道眷恋的影子重合。

肩头巨大的压迫感一松，白鹰飞回主人头顶，盘旋在半空中发出凄厉的鸣叫，这一声犹如石破天惊，劈碎了他的恍惚，他努力站了起来。

04的手臂被一只手缓缓压下，回头一望，站在他身后的霍峥面色凝重，充血的眼眶压抑着泪水，脸颊上还沾着泥点。

“没有任何人告密，也跟他没有关系。”

霍峥轻轻将04推开，两人对视上，04看见霍峥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话。

“他只是告诉我他发现了一具遗骨，我在搜寻途中撞上了吴科长，我知道你们不想见到我，所以没有露面，但这些天，我一直在监视吴科长。”霍峥望向吴迪，抱歉地颔了颔首，随后环视众人，目光最终落回言碧行身上。

他朝前走了几步，单膝点进泥地里，接着是另一膝，端端正正跪在言碧行和陆之铭面前。

“妈，爸，我知道我对不起盼易，也对不起你们，但求求你们，让我送她一程。”

言碧行狠狠瞪着霍峥，目眦欲裂，却一言不发。旁侧的陆之铭握着她颤抖的拳背，同样无言地凝视着她的侧脸。

04知道他们正在交流——通过精神链接交流，结合过的伴侣不需要言语，能达到真正意义上的“心有灵犀”，他们对霍峥绝不会产生相左的结论，只会是一个臣服另一个，给出和伴侣完全同仇敌忾的答案。

忽然，言碧行移开了目光，背侧向霍峥，无言地让出了一条通道。

看来是她最终被陆教授说服了。04松了一口气。

霍峥默默走到队伍最末，站在04原本位置的对侧，抬起左手，轻轻落在冰冷的棺盖上。

雨似乎小了一些，04抬起头，望着最前方的言教授。雨水顺着头顶的透明悬浮板边缘滴下，在言教授佝偻下去的背影后滴滴答答，他知道言教授一定又在哭了。

棺椁终于抵达墓穴旁边，几个哨兵协力将棺椁抬进墓穴中，一铲一铲填着土。

大家都很安静地盯着填埋的动作，没有人提出要致辞——在等待言盼易归来的那五年里，想说的话，该说的话，每个人都已自言自语过无数遍。

在言盼易的墓碑旁，另一个稍大些的黑色墓碑吸引了04的注意力。

由于前排的哨兵高大，从他的视角望过来，只能看见墓碑左下角被铲掉了一大块，露出格外醒目的灰白色内质。

他定睛分辨出空缺上方阴刻着三个小字：立碑人。下方则阴刻一列白字：长女言盼易敬立。

中间被铲掉的部分，应该也是某个立碑人的名字。

之前他误以为言盼易是言教授夫妇的小女儿，没想到是孙女。而霍峥称呼言教授夫妇为爸妈，言教授也声称他是言盼易的父亲，通过这些信息，不难推测出那个被铲掉的名字应该就是霍峥。

而面前这个墓碑，只可能是属于霍峥妻子、言盼易母亲的了。

意识到这一点，一种难堪的臊意在他心中蔓延开来，如滚烫的铁水般灌进四肢百骸，让他在冷雨中硬僵成一个正在示众的罪犯雕像。

墓穴填埋完毕，霍峥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低着头走到人群最后。他知道言碧行厌恶他，环视一圈，站到了第二排末尾，那个少年身旁。

之前戴着头盔没有机会见到真容，他到现在才看清对方的容貌。

少年乌黑的头发似乎被新修剪过，过短的刘海和发尾都乱翘着。一头刺猬般扎手的黑头发，就那么把一张白生生的脸蛋护在里头，等闲不许亲近。五官虽不甚出挑，下颌骨到脖颈的线条，却生得极利落漂亮，显出一股秀挺的高贵。

那个墓碑前也放着一束百合花，雨水打湿了洁白的花瓣，空气中隐约有百合幽冷的香气。

04盯着被雨滴打得微微扑簌的花瓣，像被一耳光扇在了脸上，火辣辣地发热。

在他们来之前，霍峥应该在亡妻的墓碑前站了很久吧？

04神飞天外，忽然察觉到身旁的注视，紧咬住下唇内侧的肉，连忙转开自己发烫的脸。

他弄不清楚这种莫名其妙的羞耻感是为什么，只是感觉很耻辱，很丢脸，又忍不住回想起被白塔中心追捕那天，绝望之际，他还呼唤霍峥的名字，期盼对方再次神兵天降。

像个不知廉耻的小偷。

“谢谢你。”霍峥忽然低声说了这么一句。

声音压得很低，他转头瞟了一眼，只见霍峥面无表情，如果不是对方身旁只有自己，他差点以为对方在跟别人说话。

04沉默了几秒钟，也低声回答：“不用客气，现在咱们算两清了。”

葬礼很快结束了，雨却没有一点要停的意思，吴迪撑着伞走到陆之铭身边。

“陆教授，雨太大了，刚下发了空中交通管制，飞艇怕是一时半会儿用不了，要不咱们先进殡仪馆里避避雨，等雨停了再走吧？”

陆之铭看着瑟瑟发抖的其他人，点头道：“也好。”

帝都殡仪馆规模非常大，每天都有死者送来，除了他们，今天还有别人在举行葬礼，哀乐回荡在厅堂中。言碧行陆之铭和霍峥都是曾经的首席，身份显赫，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工作人员带着一行人从殡仪馆侧门进入，来到一间大型接待室稍作休息，送来热水毛巾便离开了。

坐在角落的言碧行背对着众人，低头捧着一杯热水，陆之铭低头劝慰着妻子，见04在不远处的徘徊，招手叫他过来。

“好孩子，你陪你言教授说会儿话吧，还有些后续维护的文件我得去处理。”04点点头，陆之铭便转身走开，04看见霍峥紧随其后，也离开了房间。

言碧行始终低着头，不发一语，04心里发堵，他蹲下来，试探性地将手搭在言碧行膝盖上。

见没有被拒绝，他轻轻摇了摇对方的膝盖，小声说：“言教授，对不起。”

言碧行眼眶仍有些红肿，目光含怒：“你怎么能这样？”

04被那目光刺得整个人一缩，脸立刻躲下去。

言碧行压低声音，接着道：“那三个人原本不知道你的来历，你倒好，为了个霍峥，什么都不顾了，真是……”

她停顿了一下，深深叹息道：“算了，以后你就跟他去吧。”

04抬起头望向她，眼睛随着眼珠的震颤，睁得越来越大。

“跟他去？”04耳道内一阵嗡鸣，感觉脑袋像被放在装满水的玻璃缸，听不清自己说话的声音，他拉着言碧行的膝盖，像个只能够得到妈妈裤腿的孩子，怔怔地问：“你......你不要我吗？”

少年脸上没什么肉，那双睁圆的黑瞳便显得格外大，乌得发蓝，像刚睁眼的小猫般脆弱可欺。言碧行心里顿时产生了一种抛弃幼小生物的罪恶感，虽然她的确想吓唬吓唬这个心思单纯的年轻人，但对方受伤的表情，让她仿佛再次看到了幼年时被迫进入保育院生活的儿子。

因为当时工作涩密，年幼的言玉书被情报部的保育院强行带走，统一抚养，表面上是减轻家庭负担，保护家属安全，实际上是为了防止情报人员因家人被挟持等原因而叛变。

“对不起对不起——”她伸出双手一把紧紧抱住少年，着魔般呢喃：“妈妈怎么会不要你呢？小书，你不知道妈妈有多想你，爱你......”

04没太注意到言碧行喊的是谁，只觉得被对方原谅的感觉真好，那代表着他依然有个去处，依然被人爱着。

他靠在言碧行肩头，眼眶涌上一阵热意，小心翼翼地叫了声：“妈......妈妈。”

言碧行欣喜地松开他，看清楚他的脸之后，脸色有一瞬的僵硬。她抹了抹眼泪，低声说：“对不起，我吓到你了吧？”

04摇摇头，直起身子想靠近对方，言碧行却转开了脸：“别过来，求你不要再——对不起——”她又捂住眼睛哭了起来。

其他几个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以为言碧行伤心过度，都走过来出言安慰，几人凑到一起不免聊起言盼易，惹得大家都泪眼婆娑的，属吴迪哭得最厉害，抹着眼泪离开了接待室，心里郁闷的04也跟着溜了出去。

廊下，吴迪蹲在台阶边叼着一根向导素默默吸着。04走到他身边，也蹲下来，默默陪伴着。

“当时我走上二楼，看到她躺在床上，她的脸都没有了，我——”吴迪忽然抬手捂住眼睛，刚剃胡茬的下巴，由于肌肉紧绷，皱缩得像一枚青核桃，剧烈颤抖着，抽泣道：“她那么要强的人，最后竟然......竟然在那种地方，自己一个人......”

04轻拍了拍他的肩，低声安慰：“我听言教授说，那本笔记很有研究价值，会用作清理污染区的设备开发，想必言小姐在天之灵，也能得偿所愿了。”

吴迪抹掉眼泪，沉默了一会儿，自顾自地絮叨起来：“从进军校起，她就是个很有号召力的人，很多人都以为她会是下一任首席哨兵，你知道的，陆教授和霍少将都曾经是首席，她的出身那么高贵，人又那么漂亮，不管是哨兵还是向导都总是围在她身边，弄得她很是烦恼。”

04点点头：“看来她是个广受爱戴的人呢。”

“当时，人人都想竞争霍少将身边的次席位子，那是我们这种哨兵唯一能出头的机会，我也不例外。”

吴迪望着天际的乌云，放空的目光像陷入了回忆中：“只有她不屑一顾，也许跟她出身首席家庭有关系吧，她更喜欢探险，那时候她已经入职了研究院，只要有外出勘探的机会，她都会第一个参加......”

深深叹了一口气，吴迪转向04，问：“对了，你为什么会去污染区？之前也是民间探险家吗？”

“嗯......算是吧。”04眼珠飘移，为了避免说多错多，他拿起角落水桶中插着的一把雨伞，借口房间里太闷，想出去转转，便踏进了雨中。

草地上铺着石板，湿透的鞋底踩上去，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04换了只手执伞，将手腕上的光脑露出来。

“狗狗。”

光脑微微震动了一下，发出熟悉的机械音：“你好主人，我有什么能为你做的？”

“哨兵和哨兵也是可以结合的吗？”

“是的主人，由于向导人口过少，因此在特殊情况下，哨兵之间是允许结合的。”

之所以问光脑这个问题，是因为04在吴迪话里行间察觉到了一种仰望性质的爱慕。

吴迪欣赏言盼易的为人，又隐隐对那些围着她打转的其他人有些嫉妒，还对两人间的出身落差暗含自卑，加上之前种种，不难推测出，吴迪是暗恋着言盼易的。

爱着言盼易的人真多啊，而现在，她睡在了母亲的墓旁，骸骨终将归于大地，再次融为一体，像回到了母亲子宫中般安宁。

04在言盼易的白色墓碑前停下，倾斜雨伞，用袖子轻轻抹去照片上的雨水。

黑白照片上的言盼易浓眉大眼，穿着白衬衫，梳着马尾辫，望着他微笑。的确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女孩子，看着那开朗的笑容，04也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答应你的事，我已经做到了，大家都很爱你，你可以安心离去了。”低头闭眼哀悼了一会儿，他重新睁开眼睛，转头望向那只黑色的墓碑。

他还是想看看霍峥的妻子长什么样子。

04缓步走到那只黑色墓碑前，俯下身望向墓碑上的照片。

看清楚照片上的人的瞬间，他整个人都像被定在了原地，嘴巴不自觉张开，惊愕地睁大双眼。

雨伞翻落在地，他双手抓住墓碑，不自觉砸下的膝盖，碾碎了墓前的百合。

照片上的人眉眼俊美，薄唇浅抿，除了眼角有些细纹，看起来更加成熟，五官脸型几乎为他一模一样。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终于知道言教授为什么那么轻易地就原谅了他，陆教授又为什么对他的关照堪称溺爱。

少年失魂落魄地滑坐在地上，泥水打湿了他的裤子，雨水不断顺着覆盖着仿生皮的脸颊滑落。

都是因为这张脸罢了。只要顶着因为这张脸，他们就愿意为他付出一切，无论做错了什么都可以原谅。可当盖上这层仿生皮，没有了这张脸，言教授甚至不再愿意让他靠近。

他浑浑噩噩抬起眼睛，望向墓碑上阴刻的名字，低声念出来：“言玉......书。”

原来你才是“小书”，你才是妈妈爱着的孩子啊。

04：我将通过吃饭不吃菜，变成一个冰冷的学习机器来报复你们（憋气）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妈妈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