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残卷

风撩起红布厚帘,斜光照出柳如叙嘴角的血,白光下的伤口更明晰。顾晟心起不忍:“那一刀,我甚至没用什么内力。若不是看见了满地血,还会以为你在演。”

柳如叙略带轻松地笑着:“不是你的问题,再寻常伤害在我身上,都会更严重。”

顾晟怀疑自己听错了,一个字都没吐出,先前两问早就碰了壁,柳如叙想说时自然会讲,他也不想引起对方的悲伤。

人不可能没有痛觉。丧失了痛觉,便失去了在江湖里行走的能力。很多时候,生死就在于伤势发现的早晚。顾晟不明白柳如叙为何强撑,看着柳如叙身上的衣物,混着血肉,正狰狞地张着嘴。

少年一个起身,把头伸出去刚想喊,柳如叙一个箭步拦下,神色惨白看着他怒斥:“你他妈要干什么,送死吗?”

“我不怕死,你再不治疗,恐怕比我先死。”顾晟顿了顿,神色复杂说出来了他很久的疑惑,“而且,你为何把我的命看的那么重,甚至高于你自己?”

柳如叙闪过诧然,接着恢复那副冷傲姿态:“你是我用金水镖局一百条人命,换来的。如果剿灭金水镖局,再派弟子去天夷山清点余财,恐怕收益得有一千两,同等的,你的命也有一千两,我怎么能让一千两,因为如此荒谬的缘由消失。”

顾晟错愕,后悔没把刀扎的更深,“怎么能有人说出来这种话”的厌恶,化成了怒火在他心里越烧越旺。

接下来的两天,他丧失了和柳如叙谈话的**,并对自己的善意感到可笑。倚道门给了弟子巨大的温床,才他一路感到的痛苦更深。行路的马车在风雪中前行,顾晟再也不敢有困倦的感受。

繁州处于旧燕国东南,两日多未至,顾晟推测终点在千沟万壑的易州。前朝几番斗争,一度放弃这块土地。现今大派聚集于东方水乡,对于自古难路也都没有开凿的兴致。临此地的粮仓位于山后的平原地区,自带粮草这条路早被断了,大派驻地周围都会有人驻守,没有实施的可能性。袭击者想获得及时补助,一旦临粮仓休憩,相当于把队伍限制在一个囚笼内,饱腹而啖生路。

外面的人也进不去,进去后出来的可能性亦渺茫,想在玄渊教自由出行唯一一条路,就是成为执行任务的弟子。

没人知道玄渊教的运行准则,顾晟也就听过二三风言风语,真假无处探究。具体内容是:玄渊教内弟子犯错,不仅是杀一位,而是连带着有瓜葛的悉数连罪,无论男女,无论老少。

自听到流言后,顾晟对此深信不疑,魔教内人命如草芥是不争的事实。

马车突然停下来,外面的景色不再寡白,他看见树木陨灭生命的痕迹,散发璀璨的黄,这里印证了他对地域的猜想,易州是冬天来的最晚的地方。

节气大雪已过,树林仍厉白日中天,阳光冷冷地撒在每个人身上,脸更镀灰白。顾晟跟了一路,也明白玄渊教停驻,是为了行午膳,树林内顿时人头攒动。

说是午膳,只是坨杂麦干粮。干粮天生具备让人无法狼吞虎咽的能力。酷似白面的柔软触感,夹杂着干麦草,没有味道,顾晟又总能在咽下口的瞬间,品出一丝酸涩的意味。

他靠在后树干坐着。其余弟子和他一样围坐,之间隔着百丈的距离,还隔着茂密的枯草。他并非孑然,柳如叙也在身侧。

顾晟感到十分烦躁,离开车厢也无法独自呼吸一片区域的空气。

很快,这份焦躁被树林里钻出的物件打破,是那个红棕木箱。

青龙也出现了,他把箱子挪到了面前。

不知为何,前几日和柳如叙在车厢里的谈话,在顾晟心里模糊地漂浮。与此同时身边的两人正在交谈着,柳如叙恰如其时又说了那句话。

“箱子还在就好。”柳如叙说的含糊不清,因为他也嚼了嚼干粮,口腔唾液一时间被麦坨抽干了。

“只可惜那把碧血落,就那么到了别人手里。”青龙愤愤地说,即使覆着脸也能让人猜到,那面具之下的神情。

柳如叙有着难以言说的气场,更何况鬼面还在男人的脸上,更添肃意:“舍小求大是成事必要一环,拿到碧血落的那一派就会成为证人,作为我们和这个箱子的证人。”

顾晟没说话,默默咀嚼着物什,做个安静个局外人。不过这种时候没被驱赶回人群,柳如叙或许把他当成了盟友,而这位青龙也是同伙。

青龙点了点头,一番激昂言辞,想必憋了一路:“你做事向来谨慎这一点我明白,我也清楚走货查的更严,你给出碧血落无奈之举。也是为了让南桥宗和伏生观闭嘴,防止他们去金水镖局查出物单,但你有没有想过……那可是碧血落!此番押的赌注太大,物极必反这种道理,你该比我清楚。”

顾晟楞楞地看着干粮上的牙痕,脑子有什么东西在大脑炸开了。

他的心一沉,金水镖局的人该死。玄渊教的杀意不是为了夺红货,而是为了防止镖局泄露走货文书。

按青龙的说辞看来,红货本就是给玄渊教的。顾晟手摩挲着下颚,眉头紧锁,完全无法捉摸出所以然,这件红货牵扯的势力,远超他的想象。

谈话的人不会注意少年的神色,一旁柳如叙摇摇头:“任何一个人赢了,另一个人都会不满,届时不会在她们任何一个人手上,很有可能上交五大派,没人敢用。”

不屠杀金水镖局,玄渊教注定只能把货物打开,堵死了陆兰因和裴音璇的嘴,在场的所有人都会成为走货文书的证人。而她们本人,也会因为嫉妒丢失到手的碧血落。

青龙似乎被说服了,神色凝重:“所以这里面就是风邪毒老寄来的?”

柳如叙点点头:“毒是风邪的‘千机散’没错,本以为此毒失传,可弟子从天夷山快马汇报的死样不会有错,死者面色漆黑,流尽黑血而亡,应该是开箱验物途中吸入了。”

青龙不可置信呢喃:“二十年了,他竟然还记得和玄渊教的约定。”

这是顾晟第一次认识到信息差的重要性,他以为柳如叙不会知道内物有毒,但自己早就成为这些人的棋子。少年亦不清楚风邪和魔教的约定是什么,但他听说过这个人。

风邪也是倚道门弟子,是上一代掌门的亲传弟子。同样是被驱逐下山,那位风邪却是实打实的恶人。进入倚道门禁阁盗书,修行禁法,还用朝夕相伴好友的命,去试用自己的千机毒。千机毒瘟疫在正派闹得人心惶惶,毒老的称号由此而来。

五大派定存解药样本,解药在民间早就失传。风邪和玄渊教私通,借用别人的性命联系。杨金水成了他人刀板鱼肉,作为不择手段斗争的媒介,他们却永远不知情,无疑是残酷的。

有人说风毒老早死了,所有人见到他的最后一次是在天夷山下。再也没找到过他,大派基于最后一次风邪现身的地域,做了防守,毒老死了,武林每个人对此心照不宣。

青龙对风邪已死也深信不疑:“有没有可能毒老早就死了,别人找到了他千机□□。”

柳如叙掏出腰间匕首:“很简单,只要知道这里面有没有约定的物件。”

“什么约定……?”顾晟开口,两人的视线齐齐落在他身上。

柳如叙没有掩饰的意思:“当年玄渊教救风邪于水火之中,风邪说若是他还活着,找到了玄渊教需要的残卷,会于任何一年大雪时,给予玄渊教取货的信号。所以这些年我们每逢大雪,就会在那边安排弟子驻守。相反的交换是,要给他‘风雪回径剑’的后卷。”

顾晟皱眉道:“所以你们绑架我,就是为了后卷?不,我并不知道后卷的内容,后卷只能掌门修行这件事,还以为江湖里人尽皆知。”

青龙被顾晟逗笑:“你啊,该庆幸自己不知道。”

学习在世上活下去方法,恐怕比顾晟的练剑的岁月要更久,对于算计,少年只是个初学者。

柳如叙接过递来的千机毒解药,吞咽下去。他用指节扣了扣箱子,几人只听到了实木声,顾晟也跟着凑近,在箱子底部发现了划痕。可在知道一切的他们看来,这不是刀痕,而是一个不明显的“切”字。

柳如叙小心翼翼的顺着落刀,那处木板鼓了起来,一截白纸滑落在地上。男人看都没看,直接塞给青龙:“拿去抄一份。”

青龙离开迅速,树林气氛重新归死,每一次叶落沙沙声,都在顾晟耳朵里扩充,撞击着大脑。一炷香后,他终于按捺不住,对柳如叙说:“我能去小解吗?”

“小解?呵呵,没问题。”

无疑是个稀烂的借口,柳如叙竟还重复了一次,顾晟登时更窘迫。男人指定了两个人看着他,分别是一个瘦女人和一个胖男人。他们相貌平平,一眼看去,不会在脑子里留下任何印象。

瘦女人的身形和她的嗓子同等尖锐,刮在顾晟身上,给他听的起鸡皮疙瘩。

“咱们走吧,顾大剑客。”

顾晟算是在玄渊教内,受到了贵客待遇,小解都有一男一女陪同,一步步朝林中悬崖壁走去。

顾晟明白,他们是害怕他逃跑。

他已经锁链伴身,真想小解脱个下衫都很困难,面前的二人还是一脸闻风丧胆的模样,江湖后辈第一的名号,看来还是很唬人的。

少年心中小小得意了一下,面上的笑容因长时间被注视而抽搐:“你们别看我好吗。”

找借口跑出来,他也就是为了独处片刻,和柳如叙那种气场的人,再单独待一阵,迟早心力衰竭。

胖男人鼻尖发出浑厚的音响,同为男性的的男人挥了挥手,大发慈悲道:“去去去,我们给你小子小半柱香时间,拉快点。”

“好嘞,好嘞没问题。”顾晟说的客客气气,两人背过身去,他就迫不及待缩到了山洞,靠在凹凸不平的石壁滑坐到了地上。

顾晟刚松一口气,就听到了谈话声。

一男一女大抵以为隔着石头,别人就听不到窃窃私语,胖男人最先怨气冲冲:“教主说了,要么屠了金水镖局的人,拿钱给弟兄们分,要么把其他好处给弟兄们,比如说……风雪啥玩意。你想要学吗,老子们要是能学得好那玩意,至于在玄渊教当孙子?”

男人话尾已经破了音,女人抓住他衣领,急促地左顾右盼:“小声点,你真不怕丝哇?不过你这话真没错!依我看不如那一千两银子,拨入朱雀大人身上去,让他按照功勋分。哼,我如今功勋也到三阶了,至少可以分到五十两。”

蹲俯在山洞壁口的顾晟,又闻落叶三响,有人一踏一碾,至此男人女人不再谈话。

他再探眼,见一地落叶碎屑,二人无影无踪。再起身,他按照记忆里的方位在树林里寻找着归路,回答他的只有风声。

树干和红黄交错的枫叶,早已分不清怎么来到死路,他低眸,步履落在碎枫上,在杂乱的响声里,分明听到了别人的步履。

和他一样走着,不,比他更快。锁链吸收风的阴冷传到了脖颈,刚欲回头,有白布蒙上的鼻腔,刹那,眼中的树林在顾晟视野回荡了别样的色彩。

身后一刀刺痛。

“你能不能扎准点!”是公鸡嗓的女人声音。

他们要杀他,脖颈被胖男人粗壮的手臂搁住,呼吸更困难。

意识到这点,顾晟往回踢踹着四肢,药效造成的生理反应不给机会,锁链更是卡住四肢,让他无法伸展。

能扭转乾坤的剑,也不在身上。

他想过自己的死,绝不是以这种死法,难道这一切在被逐出倚道门时,已经注定了?

阎王正提着顾晟的脑袋,疼痛刺过药效传入。杂乱的铁器,刀剑和血的膨胀声,交响着。血落火星子般溅开,摊了一地,昏黄的叶,猩红的血,像草纸浸透朱砂,溅了少年半张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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